乾符三年,二月十八日,还是曹州城外。
自拿下河滩阵地已经过去六日了,大营也扎了有五天了,可无战事。
城外的不敢打,城内的不敢出,如此就且坐着,双方都等对面在犯错。
直到这一天,后方的杨复光终于来了。
他一来,就给赵怀安送来了一份大礼。
……
只是几日未见自己,杨复光就表现得如隔三秋,端是让善于此道的赵怀安都自叹不如。
明明是自己的大营,杨复光拉着他一路说话,然后进了帐,也幸好老杨没坐到上首,不然一众保义将们一定有话说。
可赵怀安岂在乎这些面子?直接拉着杨复光就坐到了上首,然后坐到了他的旁边。
一坐下,赵怀安就先声夺人,倒起苦水:
“大兄啊,你让咱打曹州,弟弟我还觉得多大个事呢,可一到城下就傻眼了,这曹州城是不是太夸张了点?连一个藩治所都不是,要修得这么雄壮?我看长安也不过如此吧。”
杨复光哈哈大笑,这个时候才收回握着赵大的手,捧腹道:
“赵大,以前军中说你土锤,咱还不信,觉得你平日蛮有见识的,可今天你这话说得,咱才晓得别人也说得不假,你呀,你呀,还是得多出去走走,见一见咱们大唐的大好河山,那样心胸开阔了,也能成为对朝廷更有用的人才,不然后面闹笑话,让下面人小瞧了咱们。”
“就好比现在,你说这曹州城雄壮确实不假,但你说他能比得上长安?哈哈!这么讲吧,二者彷若萤虫与皓月之别。就这曹州城,光天下就不下二十处,至于一些雄关要隘那就更多了。”
在杨复光说话的时候,赵大已经不动声色地将手放了下来。
也不晓得啥情况,自打他握过杨复光的手后,这位老监就像打开了什么开关一样,比他还主动,每次见面就要握手握个不停。
这会听杨复光说像曹州城这样规模的大城,天下不少于二三十处,赵怀安心里也是暗暗咋舌,果然是版本不一样啊。
当年他这个苏北土锤进魔都的时候,在世纪大道走一圈时,看着两侧的高楼大厦,是真正意义上的头晕眼花。
然后他来大唐后,虽然这里的城市景观无法和后世比,可在城池规模的建造上却同样令人惊叹,堪称奇物景观。
不过这也能够理解,毕竟这会的城池可不是修个二三十年就要报废的,而是代代修,一用就能用个几百年。
据说当年匈奴铁弗部的赫连勃勃花了六年时间修了统万城,然后夏国都灭亡了,这城还被继续用,一直用到了后世宋太宗那会,将近有六百年。
就这,那统万城都不是风化倒塌的,而是被赵二给拆毁的,怕留给党项人资敌了。
而眼前的曹州城想来也是差不多了。
从上古时期有人在这里定居,到这里出现聚落,最后到西周时的封国,再到春秋战国时期的乱战。
此后千年,这里屡经战乱,城墙倒了一次又一次,可地基却基本都在这片。
就像眼前的护城河,一代人挖一点,十几代下来,也是非常可怕的。
这就是时间的力量啊!
但话说回来,你杨复光笑咱土锤,咱赵大笑过你土吗?
哼,不和古人一般见识。
……
那边杨复光的心情显然很好,在调侃了一番赵怀安后,就对他道:
“赵大,你打不下这曹州城,我是能料到,当年隋末有一支反王叫孟海公,就是突袭占了曹州城,此后靠着这座雄城在中原混战中混了八年,最后投的窦建德。所以,你拿不下曹州城,我不意外。”
赵怀安不说话了,生气了,只觉得你老杨几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啊!
什么能克曹州城者,舍他赵大其谁?还有什么希望他努努力,打完曹州打郓城,这些都不是你杨复光说的?
果然做领导的,有嘴就行。
殊不知,你赵大不也是对人这样?有事呼先生,没事呼老汉,五十步笑百步了。
赵大这边腹诽着不说话,然后就被杨复光认为茫然无所知的清澈。
也对,赵大寿州土锤,十年前的事都不晓得,又如何晓得前三五百年的事?
心里这么想,杨复光却也赞叹赵大这个人的努力。
说来自己的家庭出身比赵大还要差,可自己早早入了宫,在宫中接受了系统的经、史教育,而这赵大呢?据说连字都写得和鬼画符一样,还错字连篇,不是这个少一笔,就是那边少个头的。
但这恰恰说明,这赵大学字应该是很晚的时候,甚至都很可能是在西川军中的时候学的。
那些丘八的生活习惯他可太晓得了,不是吃酒打架就是玩女人,学习?学习个屁!
可赵大却能在那样的环境中,出淤泥而不染,不为外界所惑,矢志向学,真的是个好孩子啊!
而且赵大这人竟然还不好色!倒不是这赵大不近女色啊,他之前送给赵大的四个汴州美人,有两都有孕了,别问他为什么晓得。
但据他所知,这赵大出征在外,竟然就只有这四个女人,然后就再没抢过,大部分的时间都陪着他那帮兄弟。
真的是爱兄弟胜过爱美人。
这真是武夫中的绝品!好武夫!
也正是赵怀安如此良才美玉,杨复光就更是要把赵怀安培养成国家栋梁,朝廷的良心武胆,于是,他有心教道:
“大郎,你现在是刺史,往后更会执掌一藩,所以不可不学,不学就智薄,不学则被欺。我当然也晓得你军务繁忙,现在又是战事紧急的时候,但我又不是让你弄个博士,只要多听多涉猎,晓得个往事来处,那总有一二分裨益。”
赵怀安一开始还点头呢,毕竟这点情绪价值他还是愿意给的。
虽然这会赵大也是体面人了,也不用再像以前那样给领导跳舞跳到腿抽筋了,但这点逢迎对赵怀安就和吃饭喝水那样简单。
可听着听着,赵大就觉得不对劲了。
嚯,这老杨真是把咱赵大当土锤了!刮目相看的典故他还不晓得?这张嘴就来啊!
于是,赵大咳嗽了一声,对杨复光道:
“大兄,你放心,咱赵大比那吕蒙强多了,他一个吴下土鳖如何能与我赵大相提并论?”
杨复光本来还期待一下呢,毕竟他也听说赵大在军中讲什么三国的话本传奇,所以吕蒙的典故他应该是晓得的。
可没想到这赵大是半桶水啊,于是他再维持不住谆谆善诱的表情,骂道:
“赵大,人吕蒙是汝南的,不是吴地的!”
赵怀安后面还准备滔滔不绝说他当然了解孟海公呢,他还晓得那个倒着骑牛读书的李密呢!
可听了杨复光这话后,直接傻眼,脸是肉眼可见地红了。
一看这样,坐在赵怀安下面的赵六忽然拍手,笑道:
“大郎,你真有文化,俺都不晓得吕蒙是谁呢!还以为是个卖胡饼的!”
那边豆胖子也跟着接过话,不以为然道:
“管他是汝南还是吴地的,能比得上咱们大郎一根毫毛否?对了,汝南是哪?”
看着那豆胖子憨傻的样,杨复光一腹言语最后只化作了一声叹息:
“哎,算了,赵大身边尽是这些溜须拍马之徒,就是学了,也会学废!”
“算了,算了,这样淳朴憨态也挺好!不是有那句话说嘛,仗义多是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土锤就土锤吧,能对朝廷忠就行。”
那边听着两个活宝卖傻,赵怀安就更尴尬了,忽然他看到杨复光下首的人群中有个陌生的,忙岔开话题,指着那个眼神动不动转的黑汉子,问杨复光:
“大兄,这是哪里的好汉?是你又收的义子?”
正以为自己又要多个侄子时,那边杨复光却招手让那个黑汉子过来。
此人走近前,对着杨复光和赵怀安行礼,卑躬屈膝,然后由杨复光亲自介绍:
“赵大,这就是我为你带来的大礼,我军能破曹州城,就看此人的了!”
这下子赵怀安多疑地看向这个眼神不正的黑汉,从这人身上看到了浓浓的草莽气息,大致猜到这人不是吃盐饭的,就是吃水上饭的。
果然,随着杨复光的介绍,赵怀安渐渐弄明白这人啥来路了。
此人原来叫杨钊,现在叫杨守钊,在拜了杨复光为义父后,连姓都不用换,也不算背叛祖宗了。
和赵怀安猜测的不错,这个杨守钊呢,的确是吃水上饭的,而且就是在曹州东北的那处巨野泽作水匪。
这杨守钊盘踞在巨野泽西南的一块叫麒麟渚的地方,据说当年鲁哀公就是在那里打猎时捕获到了麒麟。
而这杨守钊这支水匪在三百里巨野泽内也是排前三的巨寇,一般来说,排前三就是说排第三,但这不代表杨守钊这支盗匪弱。
因为处在巨野泽西南,也就靠近白沟水道,所以过往漕船、商船都会从附近水面经过,而杨守钊就守着眼前的水道,靠劫掠发财。
就在黄巢造反之前,曹州的州军正准备联合境内几家土豪准备清剿这个杨守钊,最后反倒让他给击溃了。
然后更是在黄巢占据曹州城后,便出了巨野泽,在曹、郓、濮、兖四周劫掠。
实际上黄巢在占了曹州后,也让人入泽招揽巨野泽的盗贼一起出来共谋大业。
当时巨野泽各水匪实际上主要就是看三家,一家是他,一家是徐唐莒,一家是赵璋。
这三家中,徐唐莒最早就是和濮州的王仙芝关系密切,所以在王仙芝造反的第一时间就加入到了王仙芝麾下,成了一路票帅。
而赵璋的实力居第二,他以前早就对黄巢心慕,晓得此人是个豪杰,所以在黄巢的人入泽招揽时,也带着麾下水匪相投。
可当时杨守钊却与赵璋两相不和,所以没有第一时间投之。
这种事情只要不是第一时间投,后面就会越来越不相投,毕竟你投得晚了,座次肯定是要落在后头的。
而当时黄巢与天平军的实力相差还比较大,局势也不明朗,所以就决定暂时保持中立。
黄巢对此颇无所谓,因为他已经有了赵璋相助,已不怎么缺水上人手,那杨守钊本就声名不太好,所以黄巢见这人不来归,也就作罢了。
而天平军那边也当然不会将此人往草军那边推,所以只派了一支县卒在岸边监视,不让他们继续出泽袭扰地方,然后也听之任之了。
直到去年的时候,那濮州的王仙芝击败了一支天平军,那天平军的节度使薛崇才想着来诱降杨守钊。
杨守钊这人是做了梦都想上岸,有了这个机会,立刻与天平军暗通声气,准备投靠官军。
可在这个关键时刻,那薛崇带着天平军出征曹州,没成想竟然败了,其主力受挫后,只能龟缩在郓州城。
这种情况,杨守钊也不傻,当然晓得不能再投官军了,所以在战后和曹州的黄巢直接取得了联系,最后决定投黄巢去了。
黄巢是造反的,自然来者不拒,但他也有喜恶,也多少听过天平军是和杨守钊接触过的,所以对他这种蛇鼠两端的货色自然没有多少好感。
再加上杨守钊又入得晚,是乾符二年下半年才入的,论资排辈也低,所以在豪杰排名的座次上非常靠后。
如今别说是和他对头赵璋比了,就是赵璋下面的大将,都坐得比杨守钊靠前。
这就使得杨守钊越发不满。
而这种愤懑情绪在杨复光的人来接触他后,就彻底爆发了。
杨复光并没有告诉赵怀安,他的人是如何晓得这事,又是如何接触到这个杨守钊的,他只是很笃定地告诉赵怀安:
“有此人在,曹州无忧!”
听到这里,赵怀安手指点着案几,忽然对下首的赵六等人说道:
“你们先下去,我有要事和我大兄密谈。”
赵六等人抱拳向赵怀安还有杨复光行礼后,就准备撤下,可动作却非常慢,直到那边杨复光也让他的义子们跟着出去后,他们才离开了大帐。
等两边人都撤走清场后,赵怀安直截了当对杨复光道:
“大兄,这人我信不过,你打算如何用此人破曹州城呢?”
之前听杨复光介绍的时候,他一听这人是巨野泽的水匪,一下子就想到之前伏杀自己的刺客就是来自巨野泽的,顿时心里就有了恶感。
杨复光点了点头,没有反驳,而是问赵怀安一个问题:
“大郎,你觉得草军现在成了气候了吗?”
赵怀安愣了一下,琢磨了下这话的味道,最后依旧决定坦诚说道:
“就目前来看,局势对我们是非常不利的,不晓得是不是草军中有高人,或者是误打误撞,他们在攻破郓城后,的确把局面盘活了。”
“草军在此前在冤句被我军攻破,随后龟缩曹州城,虽看似稳当,实则已无路可走,因为他们自己放弃了广阔纵深。只停留在曹州城一地,虽然那曹州城坚固高大,可只要我军从水陆两面包围曹州城,那城内的草军就真的被我们瓮中捉鳖了。”
“如此只需破一城,而可扫濮、曹二州草军,真是一战而定了。”
“这就是当敌军将力量集中到一处时,看似力量是最强的,但实际上也是他们最危险的时候。”
杨复光在听,他很爱听赵大分析战局,因为赵大的分析总有一种不一样的视角,那种东西不是什么兵书上的掉书袋的话,却听着非常有道理,也有预见性。
然后他补充道:
“那现在呢?草军占了郓城又如何了?对我军有何不利?”
赵怀安伸出三根手指,一一说道:
“且说第一个,那就是草军在短时间内无缺粮之虞。要是他们被困在曹州,就算城内有些粮食,那也有吃完的一天。可一旦拿下郓城后,情况就大不一样了。本来郓城就是天平军屯粮之地,草军拿下后,可获得一部分补给。”
“而第二个,就是他们在拿下郓城后,实际上直接突破了巨野泽这条枷锁,有郓城在,草军根本不敢越过巨野泽,而现在,他们完全可以从巨野泽直接进入济水,然后在济水两侧觅食和补充人手。”
“现在郓州的天平军势单力孤,敢不敢与草军野战都是另说,如何敢阻挡草军进入济水?”
“而沿着济水前进,下面就是郓州,而他们如果能破郓州就能长驱直入齐州,直接进入平卢军的膏腴腹地,到时候消息传到沂州前线,那些平卢军的牙兵还能不鼓噪而归?”
“所以,如果这一次草军要是不打后面的郓州也就罢了,要是打了,还破了,那万事皆休,沂州防线一定崩溃。”
一听这话,杨复光神色凝重,他本来只觉得草军占了郓城,只是阻拦了他们前往沂州的通道,没想到事情竟然比他想得还要严重。
如果真的如赵大所料,那些草军真的是围魏救赵,那沂州那边就危险了。
但有杨守钊这张底牌在,杨复光还能稳住,于是他问道:
“那第三个是什么?”
赵怀安耸耸肩,说道:
“第三嘛,就是咱们平叛战本来最多打个几月,那草贼还能不灭?毕竟曹、郓这两个地方,本来就发展受阻,北面是大河,对面又是恶犬的河北三藩,西面是十万宣武军谨守河道,唯一能突破的也就是兖州和宋州了。所以本来我们四面合围,草军破之不难。可一旦让他们从沂州那边跳出去,咱们要在后面追,那半个天下都要乱了!”
说完,赵怀安看向了杨复光,发现他这会正在思考。
赵怀安说这些,实际上就是给杨复光上上强度,让他有个准备。
因为他得让杨复光明白现在局势的严重性,他看那个杨守钊就是贼眉鼠眼的样子,靠这人拿下曹州,别把战机给贻误了,到时候,事情发展到他说的那样,你杨复光是有责任的。
可谁成想杨复光听完后,更是坚定了选择,他对赵大道:
“如此就更要用此人了,非常之时用非常之人!”
赵怀安不明白杨复光到底为何这么有信心,直到后者小声和他说了一下方略,他才迟疑地点了点头:
“大兄既然如此安排,那就试试。到时候真要不行,我为大兄兜底!”
一听这话,杨复光感动,将赵怀安放在下面的手抓了过来,然后握掌动容:
“好兄弟!那咱们就一起搏一把,赢了满门朱紫!输了……也和咱们没关系,毕竟咱们也尽力了,谁还能不理解咱们呢?”
赵怀安点头,只是心中暗自咋舌。
还是得和你们这些宦官混啊!干什么都是赢了全拿,输了也是别人买单,那可不就是赢麻了?
如果是以前,赵大一定会深深批判这种行为,大骂大唐就是被你们这帮虫豸搞坏掉的。
可现在?虫豸竟然是我自己?
哦,那没事!
搞,随便搞!圣上的家奴都不心疼,咱赵大心疼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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