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日后,乾符三年,二月二十五日,曹州城南。
天光微熹,白沟水上大雾弥漫。
为了怕被外头的唐军发现,黄钦等草军军将早早地就猫在了城南墙上,准备等东南风刮起。
此时,霍存小心地从眼洞往下看,只见远处白沟水面上,雾霭沉沉,只能隐约看到唐军那些船队的轮廓。
张望了一会,实在是看不清,霍存只能不甘心地退了下来,然后跑进城楼内。
此时,黄钦在内的十来名草军军使都坐在马扎上,等着外头的消息,那杨守钊也赫然在列。
那黄钦为何信这人呢?就是因为这个杨钊就在身边,他被耍一通也就是损失点威信,可这杨钊就得把命留下。
如此,这黄钦才信此人,决定搏一把。
他也要让二兄看看,小八不是个只会应声的米虫,这黄家的大业,他黄钦一肩也能挑着。
这会,霍存进来了,瞪着那杨钊,骂道:
“不说好刮东南风的吗?风呢?今日要是刮不来这风,我把你绑旗杆上吹风!”
杨钊瞟着一眼,心里冷哼,面上还赔笑道:
“霍二郎稍安勿躁,我们这些水上人家在本地多少年了,要是连刮什么风都不晓得,还做什么买卖?”
这话确实不假,他们这些水寇能靠小舟舢板去劫掠那些大船,全靠这湖面上的风向,其他地方他们不晓得,但只要是那些规律的风,这些本地几代人下来的,没有一个不晓得的。
有时候人不需要智慧,靠经验就行。
而今天就是刮东南风的时候。
这边霍存哼了声,他到底是河北的,不晓得这里情况,见这水匪头子说得这么煞有介事的,也不好再说,只好来回焦躁踱步。
那边黄钦看着霍存一直走,心里就更烦了,哼了句:
“二郎,你就不能坐一坐?你走得看着咱心烦意乱的。”
话音刚落,同样披甲在身,罩着个对衫的赵珏心里冷叹:
“这黄八郎果然不适合做主将,哪有大战来前说自己心烦意乱的?这让下面人咋么想?还有那霍存,不过有些勇力就这样骄纵,如此人这般躁动,在我手下我早一刀杀了,乱军心!”
那边,黄钦的话果然让不少些军将眉头紧锁,他们本来还无所谓的,可现在一看黄钦的样子,这是要真干呀!
不是所有人都像杨能那样求战的,他们倒是觉得现在蛮好,不用打打杀杀,就守在城内,外头攻不进来,也不用死人,反正等黄家大郎回师后,城外不攻自破。
所以嘛,又何必着急呢?
那边霍存还无知无觉,听了黄钦的话,还在说道:
“八郎,你是不晓得咱这心里的火啊,我恨不得将城外那些保义军千刀万剐!”
说完,他忽然抱拳:
“八郎,一会打保义军,就让我做先锋!我非把兄弟们的仇给报了!”
可不想,霍存这边说完这话,那黄钦就支支吾吾,说道:
“这个嘛,再说吧,饭一口口吃,咱们先击北面的宣武军,后面还有机会!”
霍存一听这话,心里老大不高兴,可他又与黄钦的关系摆在那里,他不能当众拆他台,于是只能哼叹了句,最后坐在马扎上闷闷不乐。
打宣武军?他一下子就没劲了。
那边,一直老神在在杨守钊这会却坐不住了,因为这黄钦的攻击计划怎么和原先说好的不一样呢?
于是,他压住心中慌乱,笑道:
“八郎君,咱们不是要击保义军吗?怎么先打了北面的宣武军?”
他这边刚问,旁边的杨能就挺着胸膛,叉腰道:
“我提议的,怎么了?那么多人,就数宣武军说话最脏!敢骂咱老娘,我要他们命!”
说完,杨能凶神恶煞地看向杨钊,但凡他敢有个不字,就准备喷他。
而那边,黄钦也解释了一番:
“那保义军有点辣手,咱们先击个最弱的,这样战果更大,更能提振心气!”
这边黄钦都说这话了,杨守钊也不敢再坚持,怕惹来怀疑。
只是后背却开始冒着汗,只因为自己怕是闯祸了。
当时在大帐内的时候,杨守钊就看出那个叫赵怀安的唐军军将对自己有恶意,他也不忿这人,觉得此人何德何能,竟然就能和杨复光这个大权宦称兄道弟。
而他杨守钊也自诩是一代豪杰,手底下也千百好汉,却只能做人儿子?这能让他杨守钊甘心吗?
所以既然这赵怀安对自己有意见,那自己正好给他埋个坑,让他吃吃苦头,最好直接死在草军反击下算了。
对此,杨守钊有足够的信心可以上下其手,毕竟现在维持这个计划的就是靠他一人。
他这边随便在黄钦那边说说,那后面草军说打谁,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
所以他私下建议黄钦攻打保义军,理由也很简单,因为就保义军靠近白沟水,正好烧完船队,趁乱攻西面的保义军。
可谁成想,那黄钦嘴上说的好好的,却是怕了那赵怀安,竟然连碰都不敢碰这人。
看来这赵怀安怕真是有点厉害,不然黄钦不会怂成这样的。
杨守钊这么想却是想错了黄钦了。
他不怕赵大,可军中的那些军将、核心们怕,他们之前都是参加过冤句战的,当时保义军出城不过六百甲兵,就硬生生抗住了濮州草军七八轮进攻。
而现在对面保义军人数无边无沿,这你受得了吗?
所以,当两日前黄钦决定今日发兵出击,就来了不下五六拨人,都是来说这个意思,他们不说是自己怕了,都说是部队老兄弟少,就算有偷袭的帮助,但还是选一个最弱的打,比较稳妥些。
而谁最弱?不用说了,就是宣武军。
再加上宣武军这段时间狂骂脏话,得罪了不少草军军将,下面人听的是去打宣武军,士气高涨。
综合这些,黄钦这才决定变换攻击目标。
他晓得霍存是想打保义军的,所以也没提前和霍存知会,反正都是兄弟,事后说一句话就行了。
黄钦见霍存颇为失落地坐在那,正要安慰,忽然拍了下脑子,暗骂自己忘性大。
原来他忘记让军将们吃早食了,于是便吩咐小使们去端早食上来吃。
忽然,外头的大旗吹起了猎猎声,众人下意识往外看,然后一个武士从城墙上跑了进来,激动喊道:
“八郎,东南风来了!”
听到这话,黄钦激动站起,哈哈大笑,然后对杨钊道:
“杨大兄,你果然算无遗策,这东南风果然是来了,不晓得你军的火船什么时候发?”
杨钊心中的惊慌丝毫没有减少,只能面上笑着:
“我和兄弟们说过,风一刮,立即发船!”
黄钦一锤手,痛快道:
“好,此战要胜,我向二兄表你首功!”
……
曹州城北,数不清的草军吏士正坐在街上吃着东西。
一个个大锅里面炖着牛肉,为了这一次反击,黄钦算是砸了本了。
众多草军猬集在街道上,抱着木制长枪,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这些大锅,浓烈的肉香传遍街道,各坊市中有一些未从贼的坊民这会都闻着肉香味,咒骂着。
一些不懂事的孩子还哭着,也叫着饿,然后被大人打了一顿,骂道:
“吃吃吃,断头饭也吃?”
是的,某种意义上,草军将士们这会吃的就是断头饭。
在场的人都晓得,上头这是要他们拼命了,可不管怎么样,还能有一顿肉吃,不是吗?不比饿着肚子送死强些?
当一块块牛肉捞起,每人分到了一块半个拳头大的牛肉,还有满满的牛肉汤。
一个黑瘦的草军刚将自己肉和汤吃完,试图再排一次队,然后就被伙夫给发现了,被一把拽了出来。
眼见着就要被揍,这黑瘦草军机灵,连忙喊道:
“俺是给咱们头拿的,莫揍俺!”
伙夫骂道:
“你头谁啊,不晓得自己来拿?调子那么老的吗?”
黑瘦草军忙回道:
“俺头就是张归厚,俺给他拿的。”
听了这话,伙夫怔了一下,然后和两个伙夫商量了一下,从锅里捞起了块大的,又盛了个大碗汤,最后递给了黑瘦草军,然后说道:
“这肉拿给你家头,咱们都敬重他是好汉!让他吃饱,为咱们好好出口恶气,杀那些狗官兵!”
见这黑瘦汉子眼睛都挪不动了,这伙夫又威胁着骂道:
“你但凡敢偷偷舔了一下,让我晓得,我就把你这二两肉给炖了!你晓得吗?”
那黑瘦汉子一个激灵,然后忙不迭点头,端着肉和汤,就奔了过去。
那里,一个膀大腰圆,身材粗壮的甲士正坐在棚子下,闭目养神,十来个瘦不拉几的草军都围着汉子周边,正舔着碗里的汤。
这甲士就是张归厚了,自他大兄失踪后,尤其是被怀疑是投了官军后,他们兄弟两个可就倒了血霉。
他张归厚被发到了下面带步队,他弟弟张归弁则被拉去做了骑从,刚刚随黄家大郎去攻郓州去了。
本来草军这么对待他们,兄弟二人是打算跑路的,可现在两人被分开后,一个都不敢跑,谁跑,另外一个就得死!
这会草军还不确定他们两人的大兄张归霸到底有没有投官军,还有葛从周给两兄弟求情,所以还留了二人一条活路,可一旦确定了,两人必定是要死的。
这就是草军的核心,他们依旧是一群绿林豪杰,内部的规矩就是这样,对于叛徒,他们从来都是赶尽杀绝。
这也能理解,毕竟私盐贩子利润那么高,抓住了又是被砍头,队伍中谁背叛了,其他人都有生命危险,所以手段必然狠辣残酷。
也因此,即便张归厚没被杀,可也被投进了类似于敢死队的杂军队伍里。
草军队伍分内外营,内里都是老军,各个都是各家票帅们的核心,而外面都是杂军,每战都为老军填沟壑,死得是最快的。
而张归厚就是这样,带着一群草军中的杂军,死在敌人刀口下,也是迟早的事情。
这会,他刚刚吃完牛肉,正在休息,然后那边黑猴子就奔了过来。
这小子姓侯,人挺机灵的,可这世道,无论贤与愚都没所吊味,因为都是个死,都是个垫刀口的命,包括他自己也是。
那黑猴子一来,骄傲地迈着步子,穿过一群像狗一样的袍泽们,然后走到张归厚面前,谄媚道:
“头,咱给你又要了一份牛肉,哦,还有汤。”
说完,黑猴子就把肉和汤都递给了张归厚。
张归厚看着黑猴子乌漆嘛黑的手扣在汤碗里,心里如何是接受不了,所以笑道:
“这肉我就吃了,汤你自己喝吧。”
说完,张归厚用小刀子插骑拳头大的牛腱子,就开始啃起来。
肉不错,差了点酒和大葱,不然这杀头饭也算上等了。
那黑猴看着自家头啃咬着牛肉,口水溢满了嘴巴,他怕自己丢人,连忙灌了一口牛肉汤。
哎,说来咱草军也是贩私盐的,怎么给兄弟们煮牛肉汤都不舍得放点盐呢?
牛肉都煮了,还差那点盐?这草军也是个没奔头的。
心里腹诽着,黑猴子却丝毫不停,将牛肉汤一口一口嘬着,不一会就把碗底都给刮干净了,然后就开始吮着手指,上面还挂了一点汤呢。
看着黑猴当着自己面吮他那根泥手,张归厚心里一阵恶心,他暗暗骂自己:
“都啥时候了,怎么还有这些臭毛病?还当以前呢?张归厚啊张归厚,你得活下去!你得像野狗一样活下去!”
想着,张归厚按捺着恶心,终于将最后一口牛肉给咽下了肚子。
那边吮着手指的黑猴,见自家头把肉吃完都没分自己一点,心里失落。
然后旁边有人讨好地问道:
“黑猴,你肉你咋要到的,你给咱们讲讲,咱也去要,到时候分你点!”
黑猴耸耸肩,指着那边的伙夫,说道:
“俺说给张头要牛肉,人家就给了!你们可以去问问!”
听了这话,几个草军相互看了看,虽然觉得黑猴说得不靠谱,但终究顶不住牛肉的诱惑,你推我拉,鼓起胆子去要肉了。
而果不其然,当这几个再用相同理由要肉时,直接被那伙夫喊了一群草军老兄弟给打了一顿。
听着那边哭爹喊娘,黑猴嘿嘿直笑。
直到这个时候,张归厚对这人说道:
“你人机灵,又送了我这顿肉,一会出战,你跟在我旁边执盾,其他什么都不用管,只要我左侧有人靠来,就就持盾撞过去。记住,跟紧我,我不等人!”
听了这话,那黑猴激动地什么似的,他能忍着一路不吃,不就是为了这句话?
黑猴人聪明,他晓得一会就是他这辈子的生死时刻,而能救他一把的只有下放过来的张头。
他不晓得张头是什么背景,但只是那副雄健的身躯,还有衣甲、铁锏,他就晓得这是一个勇士。
而他们这些杂军和张头一比,简直都不是一个物种,所以他唯一能活下来的机会,就是紧跟着张头。
此刻听张头点头拉自己,黑猴立即从地上捡起一面牌盾,大声道:
“头,你放心,我誓死追随张头!”
张归厚听到这话,忍不住翻了白眼,笑骂道:
“别死不死的,大战前听不得这个。”
然后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黑猴,又摸了下他的骨节,惊讶道:
“你小子有点根骨,要是这次能活下来,跟在我后面好好练!不用几年,也能以勇果闻名军中了。”
黑猴一听这话,嘿嘿直笑,摸着后脑勺,问道:
“张头,俺听说练武要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不晓得多少年才有名堂,咱禀赋这么好吗?几年就能有出息?”
听了这话,张归厚倒是奇了一下,觉得这个黑猴以前家中应该不差的,但也就是这样了,这世道谁还管你以前是谁呢?
也是,他乜着黑猴,点头:
“嗯,你说的那是正功,你那是邪功,要是在场上滚两年还不死的话,就能称得上一个勇将了,至于练不出来?哦,那你多半已经是个死人了!”
一听这话,刚刚还沉浸在幻想中的黑猴,脸都垮下来了,不过他还是将自己名字说给张归厚听:
“张头,俺叫侯瓒,可以叫俺……。”
张归厚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
“好的,黑猴!”
那边他还笑着,忽然看到什么,连忙正色对黑猴道:
“快,把牌盾背着,再找把长枪,只要你拿得动,就拿最长!”
黑猴一怔,然后就顺着张头的视线看去,只见三名黄衣突骑从街道尽头奔来,然后直奔这里的军将处。
未几,一阵慌乱中,这支出城草军终于准备差不多了,而不出意外,黑猴他们这些杂兵被布置在了最前。
望着后面刀斧明亮,凶神恶煞的草军老贼,黑猴腿都在发软,他提着一把长竹竿,然后靠在了张归厚身边。
此时,张归厚用黑头巾裹着头发,一身铁铠,抱着铁兜鍪望着南方,那里的天空已经升起了浓浓的黑烟,而且越来越黑,很快就布满了天空。
这是?
不等张归厚再想,城头上的草军老贼开始大声呼喊,然后两侧角楼上擂起隆隆鼓声,随着一阵锁链酸牙的摩擦声,北城外的吊桥缓缓放下。
然后十余个草军老贼一起扛着木闩,然后从两侧拉开这道包铁城门。
就这样,城外宽阔的战场一下子就暴露在了这些草军的视野里。
随着呜咽的号角被吹响,街道上的草军在后面老贼的刀斧驱赶下,踏着吊桥直奔城外,远处正是宣武军的大营。
而在号角响的那一刻,张归厚就将兜鍪扣在了头上,然后直奔出城。
那边侯瓒都没反应过来,背着牌盾,举着细竹竿,就追了上来,大喊:
“张头,等等我!”
大战来临了。(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