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符三年,三月六日,兖海军节度使治,沂州城内。
一些个兖海军军士开始将城头上飘扬的“兖海军”旗帜纷纷放下,然后换上了新的军号旗,“泰宁”。
这是朝廷在二月的时候给兖海军定下的军号,此后,兖海节度使这个从淄青镇分割出来的藩镇就此改名了,由圣上钦赐军号”泰宁”,即国泰安宁之美好寓意。
而众所周知,一旦取这样的名字,说明现实和期许往往是相反的。
泰宁军虽然变了军号,但实际上辖区并没有变化,依旧继承着兖海军之前的四州地。
其中兖州已残破,沂州饱受战火,密州境内又有琅琊盗贼蜂起自顾不暇,唯有海州一地勉强安宁,但也因为供应着沂州大营庞大的粮秣开支而被压得喘不过气了。
就在此时,一万八千淄青平卢军,一万兖海泰宁军,四千徐州军,三千淮东军,又有三千西北神策军,五百精锐甲骑,接近四万诸藩大军都猬集在沂州城内外。
这一次,平卢军节度使宋威南下支援沂州,带了本藩一半的兵力过来。
当年淄青镇有胜兵十万,是东方第一大镇,后来被肢解为三个藩镇后,每家就继承了一部分兵力。
其中淄青作为老底子,继承最多,分了四万的兵额。
这几十年间,虽然经济恢复了不少,但藩内的户口也就只能支撑这样的兵额,所以这么多年来也一直没有变化过。
所以这一次宋威带着一万八千军力,相当于带走了淄青全部的野战兵力,剩下的都是各衙外军,负责驻扎藩内各要地。
此外,兖海军的一万兵力是要比预期要少很多的。
和北面的天平军一样,他们也有差不多三万的军额,可在王仙芝、黄巢变乱爆发时,有差不多七八千的兵力正在广南、容管、西川这些地方戍守。
后来草军又忽然从郓州转战到了兖州,打了当地兖州兵一个措手不及,除了被歼灭了数千人外,剩下的都龟缩在瑕丘城内。
瑕丘是兖州的州治,本就是兖州兵驻扎之地,所以才守住了城池,但其他如任城、曲阜、龚丘等地都已被草军攻破。
而瑕丘城内的兖州兵也不敢出城作战,也使得整个兖州几乎沦为草军的大后方,任由草军纵横。
如此,本就兵力不满员的兖海泰宁军又少了七八千,然后祸不单行,密州那边的琅琊群山,也有盗贼蜂起,然后又牵制了一部分泰宁军。
于是,最后能集结在沂州城内的泰宁军不过万人上下,幸亏当中精锐众多,也还算能勉强支撑着这个老牌藩镇的体面。
而城内剩下的四千徐州军、三千淮东军都是奉朝廷命令前来隶在诸道行营招讨草贼使宋威麾下的。
然后在今年初的时候,从长安那边倍道赶来的三千西北神策军,五百精锐甲骑又进了城,使得这座沂州城彻底成了一座大军营。
这一日,从沂水下游划来一支船队,其旗帜上打着“泰宁军节度使”、“检校兵部尚书”,此船队主人正是刚刚从左金吾卫大将军位置上提拔为泰宁军节度使的齐克让。
齐克让家族本贯为幽州卢龙军治下瀛州下面高阳的武家,后来因本藩动乱举族投靠了隔壁的成德军,并成为其中相当重要的武将之家。
其中所部之博野军更是成德军之精锐,但在宪宗长庆元年的时候,成德军发生了一场大内乱。
起因是当时的节度使王承宗去世,他弟弟扛不住做节度使的巨大压力,就归顺了朝廷,然后成德军节度使的位置就空了出来。
当时朝廷好死不死选了魏博节度使田弘正为新节度,可这人和成德镇有宿怨,当年就是他讨伐的成德,杀了不少藩内武士,所以一听此人做了新节度,藩内立即反弹。
当时的兵马使王廷凑在田弘正到任后,直接煽动士兵哗变,杀害田弘正及其家属、将吏三百余人,自称成德留后,公然反叛唐朝。
也正是那一次内乱,齐克让家族人死伤众多,他的二叔、四叔都是死在那次动乱里。
也因为此,当王廷凑公然造反的时候,包括齐氏在内的部分成德军吏士不附逆贼,投向了朝廷,并将之收编于大唐神策军,而且继续沿用“博野军”的军号。
从此,博野军就一直在奉天,担负守卫京城长安的重责,同时也承担了防秋任务。
而齐氏也在博野军中,多立功勋,到了齐克让四叔死的时候,已经一路升到了奉天镇博野军左厢兵马使的位置,成了博野军前三的将门。
在西北对党项、吐蕃的战斗中,齐氏子弟多死伤,如齐克让的二哥齐克谏就战死在了党项战争中。
但也因残酷的西北边事的磨炼,齐家这一代人多善战,尤其是齐克让自己,更是屡立战功。
而现在,这位从河北到长安的北将终于在他五十二岁的时候,跃上了他人生,也是他们家族最重要的一步,外放雄藩成了一任节度使。
此刻在船头上,齐克让望着前方樯橹森严,望楼高耸的沂州城,意气风发。
虽然此刻沂州城面临大战,虽然泰宁军最重要的兖州还在草军的肆虐中,但这位从西北战场一路打出来的老将有着足够的信心,他能应付眼前的局势。
他齐克让,必将能坐稳泰宁军节度使的位置,让他的家族成为长安又一个举足轻重的藩镇武家,与渤海高氏这样的家族比肩。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他得先从那位骄横的淄青节度使宋威手上拿回泰宁军的兵权。
对于这位诸道行营招讨草贼使,齐克让可太了解了,因为他这个左金吾卫大将军的位置就是从此人手上接掌的。
想到过往和此人的交道,齐克让不认为这位上司会过分为难自己。
就在这个时候,旁边船舷奔来一个壮硕的西北党项人,他畏惧地看了一眼船外的大河,然后奔到齐克让身边,喊道:
“义父,北岸看到了一些骑兵,看不清是哪方的。”
齐克让皱眉,训斥道:
“稠肤,为父说了很多次了,遇事需静气,不要将自己的慌乱和情绪暴露在外,这会要了你的命的!”
这个叫党项武士叫王稠肤,是齐氏从战争中抚养长大的党项孤儿,勇猛绝伦,尤擅使马槊,号为博野军第一槊将。
这一次齐克让调任泰宁军,就将他带来了,随行的还有吕全真、孙用和、束诩这些博野将。
而这些人正是齐克让能在短时间控制泰宁军的底气。
一个将门之所以是将门,除了军中知识的传承外,最重要的就是这些武士团。
无论是谁,如果一个人空降到某军,最后都是要被本军势力给架空的,而朝廷的这些将门子弟却相反,他们靠着这些军官团,能在到任的第一时间就下放到各军,如此就能短时间内控制此军。
什么是统御力?这些核心家生军官团就是统御力。
在齐克让训斥的时候,王稠肤双眼放空,等义父终于念完了,他才说道:
“义父,你去看看吧,我瞅着像是草军的。”
齐克让并没有见过草军,此刻听北岸的可能是草军,于是来了兴趣,便带着众人到了船舷。
然后他就看见北岸河堤上,数不清的骑兵正在眺望着他们的船队,然后就是一阵号角,然后出来了大概三十四骑,对着船队开始仰射。
有一条船因为靠北岸近,吃了不少箭,连忙向河心方向划去,过程还和一艘船发生了碰撞,直接把一个扒在桅杆上的水手给撞进了水里。
看着这番狼狈样,岸上的草军哈哈大笑,然后又是一阵号角中,一面“柳”字大旗迎风飘扬,然后就听岸上草军齐齐大喊:
“朝廷养的狗,见咱就要抖!吃咱百姓粮,现在就杀狗!”
唱完,众草军大吼:
“来,给耶耶们狗叫一下,汪汪汪!”
随后所有人哈哈大笑。
一众笑声,声震数里。
此时船舷上的齐克让听了这般羞辱,脸颊上一道淡淡的刀疤微微抽动,他似笑非笑,哼道:
“好舌头,好舌头。”
这个时候,他那义子王稠肤,贴上来安慰道:
“义父,且让他们喊,后面迟早要落在咱们手上。到那时,咱们倒要看看,他们割了舌头后,还能喊不!”
齐克让咧着嘴,深深看了一眼那面“柳”字旗,随后淡淡道:
“没啥,记着就行,咱们先进城。”
……
此时沂州城内,一处巨大的帐篷内。
一名身材高大,面相硬朗的老年武人戴着平巾帻,盘腿坐在软榻上。
虽然头顶的平巾帻已经足够大的,但依旧遮不住他那稀疏的头发,面上也敷了粉,却也不能掩盖眼角暗沉的黑眼圈。
此人正是此次剿贼最高统帅,诸道行营招讨草贼使宋威。
此刻,在他的旁边,一个中年文人正坐在马扎上,给宋威读着一封军报。
但这磁性的念报声中,宋威的思绪却忍不住飘散了出去。
去年年底,也就是十二月十五日,受任诸道行营招讨草贼使,行营统帅的宋威专办中原平叛诸事,可调动一应诸道藩军。
宋威是在淄州接的旨,第三天就带着整顿好的六千平卢军先行,然后第二番六千军再出,最后第三番的六千军再出。
因为多带马骡,宋威只用了三日就抵达沂州,然后他就发现自己主动拦下的差使是多烂。
在到了地方后,宋威就开始搜集草军的各路票帅,兵马,看到底有多少人,多少草军作乱。
而这不探不晓得,一探是真的有点骇然。
在已经进入到兖州的草军当中,除了王仙芝、黄巢两大贼党之外,有名号的,有以下这些:
票帅柳彦章,贼之心腹大渠,有兵力三四千;票帅柴存,贼之悍将,亦有贼众数千;还有秦彦、刘汉宏、王重隐、李重霸、徐唐莒、许勍、常宏、蔡温球、楚彦威、李罕之、王重霸等十余家票帅,多者千余,少者数百。
光这些人,目前在兖州境内肆虐的就有七八万人,而且还在不断扩充,除了兖州的州治和稍偏西的几个城邑还在唐军手里,其他的全部被攻破。
而当时诸藩军都还没有聚集沂州,宋威手里能用之兵,除了自己带来的六千兵马,就剩下沂州城内的三千兖海军。
当时宋威给朝廷写的战报,直接讲了情况的危险,因为他已经发现草军并不是单纯的在四处劫掠打粮,而是有意识开辟尼蒙通道。
后来,当沂州西北的费县,同时也是尼蒙通道上最重要的关口,被草军攻破后,宋威终于确定草军的进攻意图。
这些草军是想通过尼蒙通道,从兖州进入沂州后面的淮东一片。
淮东的后面就是运河通道,一旦真让草军冲入淮东,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他给朝廷写下了他的平叛方略。
说简单的,就是在草军还没有抵达沂州这一片的时候,先将沂州境内潜在投贼的山棚、盗贼先行剿灭。然后坚守沂州城,召集四方藩兵屯沂州城外,沿着沂水构建一条防线。
同时,他还向朝廷要救兵,尤其是精锐的马兵,因贼中多骡马,只有组织起一支精干的,机动力强的队伍才能具备野战能力。
于是那三千西北神策军和五百甲骑就是在这个背景下抵达沂州的,淮西光州的赵怀安也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加入中原战场的。
而在整个十二月,也就是除夕之前,宋威都在不断铲除境内的山棚,尤其东北方向的沂蒙山,先后镇压了两股较大的山棚。
也是靠着这些人头,军中的士气开始恢复,后来诸藩援军也源源不断地开到沂州城下,并开始构建起沂水防线。
这样,沂州城才初步守了下来。
但现在,新的困难转眼就来了,那就是他的剿贼方略似乎进展不下去了。
在开始,宋威觉得草军虽然人数众多,但其实骄暴不整,一击即溃,但他用兵素来谨慎,即便持这样的看法,他还是等诸道兵陆续抵达,尤其是他的平卢军的二番、三番先后入城后,才开始出城作战。
当时他的方略是先全力进攻王仙芝、黄巢两个贼军的正副都统,只要将这两个大贼先行剿平,余众次第翦灭即可。
具体的战术就是让徐州军从徐州出发,经泗水一路攻入兖州,然后由他带着主力穿尼蒙通道向前推进,从西面和正面两个面,把草军赶入泰山群岭内,最后四面合围,将这些草军困死在山区。
而同时,在草军主力在兖州的时候,由忠武军、宣武、淮南、义成、天平之军共同剿灭濮、曹二州的民乱,给草军来个釜底抽薪。
到时候没了流民的补充,只能困于山区的草军将不足为虑。
最后是聚而歼之,还是分化瓦解,都行。
而为了发动这样的两路进军,首要的支持就是粮饷。
为此,他专门找人联系淮东的度支,让他先行筹措二十万贯钱运到沂州。
可淮东度支那边直接就驳回了,说是没有朝廷的命令,让宋威去和朝廷要任命,因为他宋威现在的使职只有招和讨两个,没有任何度支上的权力,他们不能听从。
可沂州到长安,长安那边再扯皮商量,最后朝廷也同意了宋威的请求,允许淮东发二十万贯支送沂州大营,但并没有给宋威度支、粮台的使职差遣。
换言之,宋威这笔二十万贯是一次性的,他用完了,还想要钱,就还需要向朝廷打报告。
可等长安的旨意在发到沂州后,整个战局都发生了巨变。
因为诸藩军都在等开拔费,所以从一月到二月的这个时间,沂州行营的大军一无所为,全部带着防线上等到朝廷的旨意。
而在沂州这边空耗粮米的时候,兖州的草军主力终于杀进了泰山地区,并与那里的山棚们合流。
这不仅仅是草军的人数更加壮大了,而是草军就此打开了进入淄青的通道。
从泰山向东出发,沿着当年长勺的入口可以一路抵达平卢藩镇的藩治淄州城下。
而这就糟糕了。
因为此刻沂州城内的一万八千平卢军,他们的家眷全部都在淄州城,一旦草军以偏师进攻淄州城,这些平卢军一定会返回本藩救援。
这不是他这个平卢节度使能压制的,他这个节度使说到底还是个空降的,平时能发钱,能讲道理,那下面人还听一听,可事关他们自家人性命,谁还会管他这个节度使?
而且不仅是他这个节度使,就是朝廷也是不放在心里的,自家人都护不住,给你守沂州?
所以,即便在收到了淮东发来的二十万贯军饷后,宋威没有选择出战,而是继续加固着沂州防线。
此刻,他实际上已经丧失了战事的主动权。
而果然,在今日送来的军报中,第一条就是曹、濮、郓之草贼竟然越过郓州城,直扑齐州,一旦杀穿齐州,直接就能杀入淄青。
也正是听到这条消息后,宋威一直恍惚到现在。
可忽然,他听幕僚说到了一个人,愣了一下,忙喊道:
“停下,你刚刚说的是赵怀安?”
那中年幕僚愣了一下,然后缓缓点头,随后他手中的军报就被宋威夺了过去。
宋威览目看完,哈哈大笑,对那幕僚直接下令:
“令,天平、忠武军追击,草军进入齐州,着保义、宣武二军分兵进入兖州,等待后续军令。”
幕僚连忙手书,然后递给了下面人。
而宋威在喊完这话后,一扫阴霾,对外头大喊:
“来人上饭!今日我要吃两碗!”
于是帐外脚步不断,众多幕府随员开始忙碌起来。
不怪乎宋威高兴,原来刚刚那封军报竟然是赵怀安亲自写的,一手不甚漂亮的毛笔字,写着这样一段话:
“明公钧鉴,我军前日克郓城,彻底打通汶水水道,舟楫畅行,粮秣充盈。将士枕戈待旦,求战若渴,皆言愿为公驱,直捣兖州。某亦日夜悬望,盼早日面见明公,一诉知遇之情。临风怀想,不胜翘企。”
哈哈,这赵大真是我宋家的福将啊!
回去真要找个好女郎,这赵大还没结婚,正是良配。
到时候,他们赵宋真乃一家人也!(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