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符三年,三月二十日,当日夜,巨野泽东畔,保义军水寨内。
刚睡下才一个时辰的赵怀安直接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给惊醒了,在外面候着的帐下都武士们还没来得及通报时,他就一个鲤鱼打挺跃了起来。
随后直接对外头大喊:
“让他们进来!”
外头孙泰气鼓鼓地掀帐进来,身后跟着两个飞虎、飞豹都的骑士脸上都带着了点惶恐,显然对于吵到使君休息这件事,他们还是很害怕的。
赵怀安认识这两人,直接说道:
“情况如何?”
两人顾不得忐忑,连忙请报:
“使君,我部突袭贼之催命鬼,获得重要情报,敌军有大批粮秣堆积在中都县,耿、刘两位都将命我们回来汇报,问是否要连夜袭击中都县。”
赵怀安一听这个消息整个人都精神起来了。
他就晓得是这样,山不过来,他就往山那边去,这不,才打了一支草军,就获得了敌军的粮秣所在。
于是他让孙泰给两个令骑准备饭食、就在隔壁帐篷休息,然后让赵虎去将幕僚还有营中都将们都喊进来,
幕僚们的帐篷全部安扎在大帐的边上,所以很快张龟年等幕僚就披着袍子快步走了进来。
等这些幕僚们都进来后,帐内已经点起了火盆。
水边本就潮,现在又是夜晚,赵怀安睡觉的时候,感觉被子都是冰的,直到这会火盆烧起,帐内才有了一丝暖意。
这会,郭从云这些马步都将们也将营务安置好了,也披甲持兜鍪,鱼贯入内。
等人都来齐后,外头的赵虎带着帐下都武士们拉开十余步,执槊挎刀,不让闲杂人等靠近。
最后帐内众人就围在火盆边,连夜开这场紧急军议。
……
赵怀安大马金刀地坐在马扎上,拿起手上的铁夹翻着火盆里的木炭,好让火势再大一点,他并没有直接讲刘信他们送来的军报,而是对众人说了另外的事:
“今个是咱们进入兖州的第一夜,实际上,到了这里后,咱们的补给就比较困难了。以往咱们都是走水道行军,大家吃的用的都有后方运输。可后面咱们要深入内陆,到时候补给全靠咱们自己,这对咱们是个考验。”
“不仅如此,我们也要对兖州的局势要有个心理准备,兖州的破坏程度丝毫不弱于咱们在曹州那会,甚至要比天平军这边还要严重,因为现在曹、濮、郓三州的流民、草贼全部汇入了这里,再加上本地的流民,所以咱们不要抱什么就地补给的期望。”
赵怀安一上来就说了军队的补给情况,作为分管后勤的度支杜宗器连忙起身汇报道:
“这一次我军进入兖州的部队有重步一千八百人,突骑八百人,甲骑四十人,附兵两千人,随夫三千人,另外还有幕僚、书手加在一起,一共在八千人。”
“这里面因作战任务的不同,补给是不一样的,一线的重步、突骑,每月要耗三石,此外甲骑要吃肉,每月要吃掉十只羊。而附兵的战斗任务轻,每月耗米二石半,然后随夫们一般都从事杂役这些,每月耗米是二石。”
“所以光这些人员每月固定耗米一万九千石。”
“此外,我们还有马八百七十匹,骡子两千四十头,不过这里面只有马需要吃精饲料,其他的骡子、驴都是吃草料就行。而现在春天草长,兖州到处都是草,所以草料这块不需要从后方运,但依旧需要耗费不少人力去打。”
“我之前统计了下咱们先的库粮,我们从郓城出发的时候,带了三万石粮秣,而这个数量正好够我军人吃马嚼一个月。”
说完这些数据后,杜宗器又坐了下去。
那边赵六听了这个数字,颇不在乎,笑道:
“这粮食够吃了,额们在郓城设了粮台,杨监军使坐镇曹州负责转输粮食到郓城,从郓城到咱们这水寨,快则两三日,慢则四五日,怎么吃都是够的。”
听了这话,刚刚才坐下的杜宗器连忙又站了起来,说道:
“账不是这样算的,我们的船队是来去一趟八九日,换言之,我军的粮食盈余是在二十日左右,可如果我军还按照此前在曹州那样剿抚并用,随着招收的流民越来越多,咱们的粮食会很快见底。”
“而且我刚刚在营地里也看到了,似乎咱们又打了胜仗,将俘虏都带了回来。这些人也耗粮,还不是什么小数目。”
那边赵六倒是真没算过这么细,听了笑嘻嘻地给杜宗器竖了个大拇哥笑道:
“果然是咱们的度支,算得就是准!”
刚刚杜宗器说继续招收流民和接纳俘虏的时候,赵怀安有点小尴尬,因为这个政策就是他提出的,可随着队伍到了兖州,后勤的压力越来越大,再这样广招流民拉走,显然就行不通了。
想了想,赵怀安先表态定调:
“行,度支说的已经很清楚了,那就是咱们现在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不要再像之前那样大手大脚了,咱们该省省,该花花,正餐咱们吃好就行,但再像以前那样来个小灶,那就不要想了。啥日子啊?兖州现在一碗饭能买一条命!”
说着这话的时候,赵怀安瞪了那边的赵六和豆胖子,就这两人吃小灶吃的最多。
二人不敢抬头,唯唯诺诺地和众人一并点头。
将眼下的情况先说完后,赵怀安这才说到了正题:
“本来按照我的打算,是稳扎稳打,一路建寨建过去,到时候咱们步步为营,将草军的活动范围压缩在汶水以南、桓水以东的狭长地带。”
“但现在耿孝杰和刘信二人在袭击一处草军营地后,获得了敌军的粮秣所在,而且就和咱们此次猜测的差不多,就是在中都县城里,所以我喊大伙过来,就是议一议这个事,你们觉得我们是继续步步为营呢?还是冒险直捣草军的粮秣所在,毕其功为一役?”
众人听了这话后,议论纷纷,开始思考两个方案之间的优劣,在大伙讨论的时候,赵怀安则把老墨喊了过来,吩咐道:
“你去上两壶浓茶,今晚可能要熬大夜,另外让厨房将晚上吃剩下的那条鱼再炖一炖,放点豆腐和羊肉,然后给大伙做夜宵。”
赵怀安是很讲生理科学的,一般开会的时候,都会备一点茶水还有茶点,毕竟开会虽然是脑力活动,可耗费的热量却一点不少。
而人一旦饿得低血糖,还能开什么有质量的会议?
所以赵怀安常常在开会前就提前准备一点有热量的小食,要是像这会开夜会,更是会让后厨直接准备宵夜。
而保义军最出名的宵夜小灶就是羊肉汤。
本来夜里能喝上一口热腾腾的羊肉就已经够美的了。
然后因为参加夜会的往往都是保义军的中高层,所以后厨也相当舍得放胡椒。
你就想想那滋味得多美!
尤其进入到大野泽段后,后方补给上来的都是湖羊,这些在水草丰美的地方长大的湖羊,那味道好吃到咬掉舌头都不放过。
而军中的这些小灶厨子们其中好些个都是杨复光送过来的,都是汴州城有名的大师傅。
这些大师傅做羊肉汤,不是拿大锅炖,而是用红泥瓦罐一个个单独上灶,每一罐汤都加上大块最好的羊肋,加上羊油、葱段、姜片、胡椒这些。
他们还有个秘诀,那就是会在瓦罐里再加上一点山楂,这样能让羊汤去腻增香。
所以这会众人一听使君令后厨准备弄鱼羊汤,嘴里的口水就条件反射地分泌出来。
而刚刚被点名了的赵六和豆胖子,听到这话后,心下更是感动。
大郎是真的体贴额们啊,不让额们开小灶,却自己开小灶给大伙补身子,还美其名曰是开会所需。
哎,额真的哭死,赵大为额们是真的操碎了心。
那边老墨很快就出了大帐去后方的小灶棚,让他们准备宵夜。
那里虽然是棚子,可人数却不少。
除了数十名帮厨外,光大师傅就有八位,囊括了西川、东川、鄂岳、寿光、汴宋、曹郓等地的大师傅。
这里面有些是赵怀安在当地延揽的,有些是沿江东下的时候,本地刺史请客设宴,赵怀安有吃到好的,就和那刺史老兄要这厨子。
而汴宋的大厨子则是杨复光那边送来的,而曹郓这些地方大厨子则是赵怀安从流民堆里选上来的。
赵怀安要这么多厨子,主要原因就是他麾下的众将们都来自这些地方,他需要照顾到这些人的口味。
不是说他赵怀安是上,就可以不讲究这些的。
因为人心都是肉长的,有时候感情比权力,更能让人盲从。
保义将们以前不是没跟过人,当中还有不少是事过多少任主的老油条了,可为何他们对赵怀安却这么忠心呢?
就是在这些细节上。
你可以想象,当这些来自西川、东川、沿江、光寿的这些武士们忽然在异乡吃到一口家乡菜,这是何等的惊喜。
而比满足口腹之欲更让他们喜悦的,那就是使君心中果然都有他们。
所以赵怀安的小灶厨子班人数会越来越多,他们的存在不仅仅折射着保义军复杂的军队构成,更是见证着保义军一路走来的路。
……
现在大帐内,众人一边热火朝天讨论着,一边望眼欲穿等着后面的宵夜。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沉默的赵君泰忽然提出了一个问题:
“使君,敌军的粮台真的设置在中都吗?这个显然有点不合理啊。”
赵怀安听了这话,也愣了下,因为是战场获得的情报,赵怀安下意识认为情报是可靠的,此刻忽然听到赵君泰的质疑声,也觉得有点不对了。
他连忙起身走到后面的舆图屏风,在上面找到了中都县这个地方。
而一到了舆图面前,赵怀安立即就发现不对劲了。
为何?
因为相比于草军主力的位置,这中都的位置太靠西了。
如果在一般情况下,两军对垒,双方两台肯定是靠近后方的,而此时中都的位置确实是在草军主力的后方。
可这里不对劲的就是,草军并不是简单的在沂州和唐军对峙,实际上,他们是处在包围圈里的。
在一开始,草军留在濮、曹、郓三州的部队在占据坚城时,情况还没有这么严重,因为那会草军可以将西线战场控制在曹州一带。
可现在赵怀安带着保义军先后拿下曹州、郓城,彻底打通了白沟水到巨野泽的水道,此时唐军可以直接在巨野泽上通行。
也就是说,当保义军陆续收复了白沟水和巨野泽后,实际上已经将战线推到了兖州。
换言之,这会的草军实际上是被西面的保义军也就是东面沂州的宋威大军给东西夹击了。
如此情况下,这些草军如何还敢继续将粮台布置在中都城呢?
要晓得就赵怀安现在所处的水寨,距离中都城的直线距离也就八十里不到,这个距离对于步兵来说稍微长了点,可对于骑兵来说,那就是一日的时间。
而如果不考虑后续战斗,实际上半日便能抵达。
不对劲,实在是太不对劲了。
想到这里,赵怀安对外头大喊:
“去将刚刚两个信骑带过来。”
外头孙泰大声唱喏,随后甲片撞击,便离开了。
而喊完话,赵怀安直接问赵君泰:
“来,说说你的看法。”
赵君泰见自己的猜测被使君认同,振奋道:
“使君,我是这样猜测的,你觉得有没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草军他们发现了我军在另外两处是疑兵,他们见我们不往口袋阵里钻,就在口袋里放了块香饵,只等咱们忍不住诱惑去吃的时候,敌军就围了上来。”
赵怀安捏着下巴,频频点头。
那边张龟年也在思考,想了一会,便说道:
“我们现在获得的情报,率军包围瑕丘城的是草军票帅柳彦章,此人我们曾多方打探过,虽然不晓得此人以前是做什么的,但加入进王仙芝的队伍中,就一直是王仙芝的左右手。”
“在草军那样的体系里,能统带其他票帅的,本身必然是有过硬实力和威望的,不然是带不了其他草军的。所以我们不应该小觑这位柳票帅。”
“而真如赵参军所说的,这位柳彦章能识别咱们的虚兵,早早设伏在中都城,然后等着咱们跳进去,这个可能性大不大呢?我认为这个可能还是不小的。”
这边张龟年说完,袁袭也补充了一点自己的看法,他对赵怀安道:
“使君,你有没有发现一个事,那就是草军布置在巨野泽东畔的防线有一种过于儿戏了,他们似乎就是在引导我们晓得中都县是胜负的关键手?”
那边豆胖子听了这话后,有迟疑,但还是摸着肚皮怀疑道:
“老袁啊,咱也认同中都这地方有点不对劲,但你说的这个会不会太玄了,那草军有这脑子能一步步算到我们?”
袁袭摇头,说道:
“豆卢押衙,也是我没说清楚。我的意思是,敌军主将可能就是将西线的这些草军当成炮灰,给他们的信息也是错误。而这些人在我军的攻势下,必然投降众多,然后这些人所提供给咱们的情报,就都是柳彦章这些人提前设计好的。”
袁袭这番话倒是真说服了众人,在曹州的两次大战中,他们也发现草军对于内外老兄弟是非常看重的,外围的草军几乎就是工具,用完就扔。
现在那这些草军做局,这太是草军们的风格了。
就在这时,孙泰也带着刚刚那两个令骑入了帐,二人进来看到军中大将们都在,正要行礼,就被赵六喊住了,然后就问:
“你两把你们两军出击的详情说一下。”
二人于是便从自己的视角叙述了下今夜袭击“催命鬼”所部的情况。
等二人说完后,赵怀安问了句:
“以你们二人看,这股草军战力如何?”
两人连忙说道:
“此战我部还是非常顺利的,虽然有奇袭的原因在,但草军的战力也的确不强,敌军的核心武力应该只有数百人,而剩下的人数虽然众多,可似乎并无多少军事经验。”
听完这两个一线人员的汇报后,赵怀安并没有轻下断定,也没有因为军中有三个幕僚都认为中都城可能是敌人设下的圈套,就停止思考。
赵怀安大脑在飞速运转,结合敌我双方,还有这段时间无数搜集来的情报,以前不怎么在意的情报在这一刻被结合互证着,一个个可能被设出,然后一个个又被掌握的信息给证伪。
一边思考着,赵怀安的手也一寸寸插进旁边的米钵里。
两边的幕僚、军将看到这一幕,齐齐静默,晓得这是使君在深度思考。
时间一点点过去,帐内针落可闻,直到外面的老墨带着一帮厨子端着一瓮瓮红泥罐子进来后,赵怀安才抬头。
然后负责这顿夜宵的何大师傅,也就是杨复光送来的汴州厨子,将一瓮罐子放在了赵怀安面前,边上的老墨掀开盖子,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
帐内的文武幕僚们齐齐咽了下口水。
老墨盛了一碗递给了赵怀安,然后就随厨子候在了一边。
赵怀安倒是不担心厨子给自己加点料,他素将谨慎作为圭臬,所以对于吃食这些东西,早就形成了一套流程。
他这种小灶都会由老墨亲自在厨棚坐镇,等厨子们做好后,老墨先尝一份,然后孙泰、赵虎二人再尝一份,等三人都无恙后,才会送进来。
所以赵怀安放心大胆的吃,第一口就被惊讶了,他对那位何厨子竖了一个大拇指,一下子点出了这羊肉汤的不凡:
“你是用鱼汤先炖,把鱼都炖烂了后,在把汤滤出来,再用这汤做羊肉汤,是不是这样做的?”
那汴州大师傅一听这话,惊讶地看着赵怀安,连连佩服道:
“使君真真是厉害。”
赵怀安哈哈一笑,先是给两个信骑盛了两碗,然后才对早就忍不住的众人,说道:
“你们都吃!吃完我来说事!”
众人再忍不住,忍着烫,嘬着嘴,一口口喝着。
真的是太鲜美了,赵怀安就看见那边自己的乡党郭亮喝哭了。
一时间众人都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在喝汤,等将面前的一瓮鱼羊汤都喝光了后,众人才满足地放下碗。
然后老墨将瓮碗收好,就要带着厨子们出去。
赵怀安用湿巾抹完嘴,这汤是喝得心满意足,他这会儿也不说什么“大灾之年,过了,过了。”的矫情话了。
他见老墨要走,便喊道:
“对了,看营内还有多少存货,让师傅们都忙一下,给外头守夜的兄弟们都送去一碗。尽量做到一人一口肉。”
老墨算了算存货,然后点头,便带着厨子们离开了。
等闲杂人都撤走,赵怀安作了最终部署。
他先对喝完鱼羊汤的两名信使问道:
“现在刘信、耿孝杰两人都没有动吧。”
二人齐齐回道:
“都将们都等使君的下一步命令。”
赵怀安赞了句“好”,随后下令:
“你两人现在就返回,告诉二将,立刻带所部向中都进发,要小心敌军的伏击。但不用怕,就杀进去,我会带主力在后面!”
“告诉他们,此战没有留手,只管杀贼放火!”
两人听完正要走,赵怀安对他们又吩咐了句:
“我让老墨在灶上留了一瓮汤,你两人带着送给耿、刘两位都将。”
说完,赵怀安哈哈笑道:
“可不要偷喝!等回来了,咱们再做!”
两名信骑激动抱拳,然后掀开帐篷就出去了。
掀开帐幕的那一刻,外面的月色如流水一样洒了进来,赵怀安瞥着外头银白的地面,感叹了句:
“今夜真是杀人放火的好时候啊!”
说完,赵怀安凝神喊道:
“众将听令!”
一时间,全体保义将从马扎上站起,大声唱道:
“在!”
赵怀安猛从案几上拿起一柄小刀直接甩在了后方的舆图上,正正好就扎在了舆图上的“中都”城。
于是便听赵怀安喊道:
“将兄弟们都喊上,咱们杀向中都城!”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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