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光冲天而起的那一刻,整个贡院都是寂静的。
多数人其实还处在一种完全没能反应过来的茫然状态中,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唯有一种说不出的直觉感应,使人莫名情绪激越。
罗文焕则僵硬地转动着自己的脖颈,顺着紫光升起的方向一点点挪移视线。
他在看、他在看这紫光究竟从何而来。
然后,罗文焕的呼吸就停滞了。
与此同时,他心里又生起了一种“果然如此”的恐慌。
视线尽头,紫光来时的方向,果然便是陈叙面前的答卷!
那张答卷就那般静静地躺在陈叙号舍中间的桌板上。
小小的桌板,光芒万丈的答卷,强烈的反差冲击在人心头。
凭什么?
为何偏偏是他。
究竟是什么样的文章,竟能在写成的那一刻,便使得纸上紫烟升腾?
罗文焕就这般僵滞地坐在自己号舍中,心中万般惊疑,翻来覆去。
直恨自己一双眼睛未能长到陈叙的试卷上去,无法一眼看透他的文章。
罗文焕自己写了治蝗妖三策。
一是派遣大将绞杀妖首;
二是招安部分禽鸟妖兽,利用禽类妖兽本身对蝗虫的天敌特性,联合诛杀所有蝗妖,此为驱虎吞狼之计;
三是联合天下读书人,施法搬运南方云雨至北疆,使北疆大旱缓解。
如此,旱灾既缓,原本紧随旱灾而存在的蝗灾自然便也将随之消解了。
此实乃釜底抽薪之计!
如此接连三道平妖策,层层递进,一层更比一层底蕴深厚。
并且,在写下计策时,罗文焕又并非仅仅只有空想。
他分析了蝗妖首领可能会存在的妖性弱点,写明了应当派遣何种大将前去诛妖。
又设计了搬运南方云雨的阵法,用文字详细推导了阵法特点。
使得这道策论不仅理论可行,甚至还拥有了一定的法术依据。
罗文焕呕心沥血写完之后,原本万分得意。
他想不到会有什么样的平妖策,竟比自己的更高明。
罗文焕想象不到,那自然是因为他的眼界有限。人很难凭空去理解自己从前没有接触过的事物。
陈叙当时写的是:
“学生对,盖闻“旱极而蝗”,此天道必然也。
旱魃肆虐,赤地千里,泉脉枯竭,田土龟坼,蝗虫遂乘阳亢之机,孳育无算……
然所谓‘旱蝗相生’,果真如此?”
他开篇破题,先写了蝗灾的由来。
自来世人理解,都认为“旱蝗相生”,这当然不能说错,但其实还是没能全面看清蝗灾肆虐的根本原因。
蝗灾能够肆虐,首先自然是因为蝗虫拥有了大量产卵的先决条件。
而蝗虫产卵,最喜河床干旱、植被减少——
植被减少,土壤失水,首先会导致蛙类、蜾蠃的大量死亡。
而蝗虫的真正天敌,不是什么禽鸟,却是蛙类与蜾蠃!
同时,土壤失水,植被覆盖率降低,还会使得植物含水降低,蝗虫则最喜以此类植物为食。
干旱又会导致蝗霉难存,“蝗霉”之物,实为蝗虫致病之害。蝗虫若得此害,必生“抱草瘟”。
抱草瘟一旦传播,蝗虫群体则将大量死亡。
如此蝗虫难以成群,自然也就不再可能形成什么蝗灾了。
陈叙逐一分析了蝗灾形成的种种先决条件,最后总结:
“蝗害之因,不仅在于干旱,更在于水旱失衡,草木凋敝,阳气独盛,阴湿不济,蛙蛇俱亡,蜾蠃难存……”
说到根本,蝗灾的出现,不仅是在于干旱,而更是在于生态失衡!
如今这时代,自然没有什么生态的说法。
陈叙因此总结为:“时序失度,阴阳舛错。”
而时序失度,又不仅仅是天灾,更是人祸!
毕竟,植被又为何会骤然大量减少?此乃人为矣。
这就又回到了先前的问题:“斧斤不时,滥砍滥伐,致使根柢尽拔,水土流失,地气不藏。”
珑川一带,植被十去其八,土壤保水能力早就微弱至极。
四月不雨便至使河床裸露,山溪断流,井水干枯。
百姓群中,因为干旱速降而恐慌漫延,如此又造成了一系列恶性事件的发生。
诸如因为抢水而发生的群体械斗,因为粮食减产而引来的食物争夺。
包括但不限于,入室抢劫、谋财害命、卖儿鬻女……乃至于,人为菜食等等!
民怨沸腾,则妖气愈盛,妖害加剧。此消彼长,灾害甚矣。
写到此处,陈叙便看得明白,朝廷中一部分人其实应该也是同样看清了这一点。
如此,才有先前那道小题:斧斤以时入山林。
陈叙不知道他们看清了第一层,有没有看清第二层第三层,又或者虽是看得明白,但可有解决之法?
他并不全知全能,有些问题此时也无法深究。
他唯有以笔墨为神器,在此时此刻完成自己应写的这篇文章。
根据蝗灾产生原因,平此妖蝗:
其一,养国山林,复土保水。
具体实施方法则又有洋洋洒洒十数条。
诸如封山育林,春三月禁斧斤;
遵循仲冬斩阳木、仲夏斩阴木之阴阳伐木法则;
复古礼,再设大黎《田律》,设立虞衡二司,既控制伐木,亦定期植树;
如“无树者不椁”,“民栽官补”等等。
此外,更应从百姓之中,传播育林之术。
如正月移栽,压条分根,壅土护根,使根系复壮等等。
尤其重要的一点则是:要使民爱其树!
何以使民爱其树?
不过是诱之以利,动之以情,晓之以害罢了。
有赏有罚,利驱之,刑罚之。
长此以往,水土复生,此即为千秋万代之计!
但这些,又还不够。
北疆今时大旱,如何植树?
陈叙于是又提出其二,兴修水利,南水北调。
南方常有水患,北方常有旱灾,何不以运河、湖泊、水库、江堰之利,使南方水系连通北方?
同时,要启动治理北方江河。
九川一带常年泥沙沉积,致使河道瘀堵,丰水期洪涛肆虐,枯水期鱼虾难存,湍急处山水险恶,细窄处幽咽难续。
百姓世受其苦,农田灌溉亦难。
若不清理河道,又如何植树?
但水利修建,又绝非一时一地之功,此间细节,处处都是学问。
文章篇幅有限,乡试策论不能说得太过详细。
陈叙便以自己实地游走过的灵犀山脉为例,以元沧江为根基,选取其中一地,讲解水库修建,水旱平衡。
其中包括地段选取,数术模型,草木虫鱼依存互生,等等道理与方法。
最后,他以圣贤经典点题:
“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
“纵使妖生,其妖性亦然醇和;纵使性恶,其害亦轻易可诛,不至于酿成大祸,终至成灾。”
“蝗害之根本,不在于诛杀一二妖首。妖首可轻易杀之,若使蝗害禁绝,则需长远以计。”
“兴水利,清旱涝,养国山林,并育万物。”
“防蝗灾于未然,绝灾害之苗裔。”
“此为平蝗妖策。”
正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是为如此。
彼时,陈叙落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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