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无雪。
雾遮午阳,翳盖四野。
风刀从冰河上刮过,湖面裂纹如死蛇僵卧,直延伸至一张紫檀交椅的脚下。
沈戎换上了一身藏蓝色的城防所制服,肩章上特质的银色徽记透露出他副所长的身份,戴着墨玉扳指的右手摩挲着座椅扶手,神色冷峻的盯着前方。
符离谋借用沙蛟的身体,坐在右侧,右腿横架在左膝上,昂首垂目,神色睥睨。
中央位置,头发花白的红满西用单手抵着下巴,平静的瞳孔中倒映着一面黑底金边的招展神幡。
幡旗之下,魏愚领衔过百倮教信徒,人人身穿黑色长袍,头戴兜帽,藏着五官,气势庄严肃穆。
不同于五仙镇三把交椅一字排开,香火镇这边是魏愚单人突出,后面两把椅子上坐着的人则都是沈戎之前从未没见过的生面孔。
不过在审视之时,沈戎却发现其中一人的眼睛格外眼熟。
对方也在同时凝视着沈戎,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轻轻颔首致意。
“姜曌.,那另一个人又是谁?”
沈戎眉头微皱,将目光挪开,落向摆在两队人马中间的一张八仙桌。
桌面上摆放着纸墨笔砚,倒是把谈判的氛围营造的很足。
“满所长,当年正东道虎爷镇一别,咱们应该有六七年的时间没见过了吧?”
魏愚率先打破对峙的局面,朗声笑道:“您老近来可还安好?”
红满西双眼微阖,似根本不屑与魏愚说话,放在膝盖上的左手手指微微一抬。
“魏主祭,现在咱们两边都有这么多弟兄正在吹着冷风,像这种叙旧的废话就不用多说了。”
代替红满西应答的是坐在他右手边的符离谋,语气强硬,丝毫不给魏愚面子。
“今天咱们两镇在二道黑河碰面,是奉两镇镇公之命,来谈你们香火镇跨道挑衅的事情。”
符离谋挑了挑下巴:“你说说吧,这件事你们香火镇打算怎么解决?”
“谋先生,我们香火镇打算怎么办可以先暂且放在一边,但是您刚才说的那句话可有些不太对啊。”
魏愚一张圆脸上依旧挂着令人如沐春风般的笑容:“怎么能是我们香火镇跨道挑衅呢?分明应该是你们五仙镇栽脏陷害在先,我们被迫澄清在后,这个先后次序可不能乱。”
昨夜的腌臜交易被夜色掩盖,今日的冰面上只剩下冠冕堂皇。
魏愚说话绵里藏针,与符离谋唇枪舌剑,寸步不让。
符离谋冷笑道:“照你的意思,这次两镇之间爆发的冲突,责任应该在我们五仙镇了?”
“谋先生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魏愚神色真诚道:“香火和五仙两镇虽然有多年旧怨,但是近些年来我们大家相处和睦,早已经不再是势同水火。而这一次之所以会爆发冲突,完全是因为有小人在暗中作祟。所以与其争论到底是谁的责任,倒不如大家各让一步.”
“怎么个退法?”
“你们承认杀赵灰三儿的人与香火镇无关。我们倮教则为太平教犯下的错误买单,为遭到太平教徒袭击的普通百姓提供丰厚的赔偿,怎么样?”
如此阵仗宏大的场景,谈的却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两边人马中随便挑一个出来,都能将那连姓名都不知道是真是假的‘赵灰三儿’碾成粉碎。
可实则一切风波起初都是由微末而起,经无数双手的推波助澜,最终演变成滔天巨浪。
啪.啪.
倮教信徒之中冲出几人,手持笨重的箱式相机,炸开的闪光精准定格魏愚脸上的淡定从容。
坐在后方的姜曌见状,嘴角勾起一抹轻蔑弧度。
他预料到了对方会摆自己一道,也清楚魏愚心里在想些什么。
不管接下来事态如何发展,只要能把这件事先谈妥,那后续争夺香火镇主祀教派的时候,倮教就能占据先手。
毕竟能够谈到一个各退一步的结果,已经足够倮教拿来宣传造势了。
而且在魏愚看来,红满西一方完全没有理由拒绝自己的建议。
因为事到如今,红满西已经没有必要再帮五仙镇做任何事情。
甚至连这场谈判都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有人借机摆下鸿门宴,他红满西敢来,也未必没有顺水推舟,就此了结所有恩怨的意图在其中。
既然如此,那卖自己一个小小的面子,便能少一把砍向自己的刀,何乐而不为?
能看透魏愚想法的人,远不止姜曌一个。
但想要事情如此进展下去的,恐怕只有魏愚自己。
“我觉得不怎么样。”
符离谋抬手一招,立时就有一名城防所暗警大步走上前,将一张信纸摆在八仙桌上。
“你把这个东西签了,那我们还能接着往下谈。”
对方排场不小,魏愚自然也不能落后,示意一名教众上前,将信纸的内容于冰河之上大声朗读出来。
“衔哀泣血,顿首百拜五仙群民:向升愚戆,不察奸佞构衅于卧榻之侧。今岁开年袭击案中,误信谗人倮教魏愚、太平教姜曌,蒙蔽视听,致两镇冲突剧烈,死伤无辜者数百,此罪擢发难数,虽万死莫赎。今将不惜一切代价,弥补过失。”
宣读的倮教教徒声音有些颤抖,磕磕绊绊道:“特此通电两道五环各镇,以儆效尤.”
文中提及的‘向升’,正是如今香火镇主祀教派的教首,等同于一镇镇公。
而这封电文的内容不止是揽责,更是在认错。
“满所,这恐怕不妥吧?”
魏愚脸上笑容勉强,挥手屏退面前碍眼的相机。
“没什么不妥。”
符离谋语气平淡,却透着不容置喙的强势:“签字发文,这件事就算了了,大家各回各家。如果不签的话.”
能签吗?当然不能。
魏愚很清楚,自己一旦签了这个东西,那就将沦为整个正东道的笑柄。
届时别说是其他教派会落井下石,就算是自身难保的傩教恐怕都会抽出力气来找自己的麻烦。
倮教内部同样也不会放过自己。
人活一张脸,神更是如此。
丢了脸面,信徒们还怎么去分辨自己跪舔的是哪尊神仙?
“姜曌那个王八蛋是不是猜到了会有这一茬,所以才想方设法把我架上来?”
魏愚在心头暗恨不已。
不过到底是迫不得已,还是贪心作祟,恐怕只有魏愚自己才清楚。
“何必?”
魏愚沉默许久,最终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十分生硬的字眼。
“这是我给五仙镇百姓的一个交代。”
这次回答的不是符离谋,而是红满西。
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满爷.”
魏愚再也端不住自己主祭的架子,一脸苦涩道:“您这么做岂不是便宜了别人?”
“我是五仙镇城防所所长,谁占了便宜无所谓,但谁吃了亏很重要。”
红满西坐正身体,“不签这封电文,你今天回不去香火镇,我说的。”
坐在魏愚后方的姜曌几乎控制不住脸上的笑意。
“魏愚这个蠢货,你以为跟你谈判的人是谁?想让这头老狼卖你面子,异想天开。”
桌上白纸黑字的电文是封喉的剑,背后那杆迎风摆动的神幡是斩首的刀。
魏愚此刻被夹在中间,进退维谷。
就在魏愚绞尽脑汁思考该如何渡过眼前难关之时,忽听风中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顷刻间,无数颗脑袋齐齐转过去,就见一骑快马奔驰而来。
与香火镇众人的茫然不同,五仙镇暗警之中有人认出了对方的身份,来人正是五仙镇内调科的一名成员。
“柳蜃,我艹你祖宗.”
符离谋似猜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五官骤然变得狰狞,猛然蹿起身来。
可他后续的动作却被红满西用目光制止。
“老二,做事要有始有终,别管对面用什么方式画下这个句号,我们自己问心无愧就好。”红满西语气平淡道。
沈戎则面无表情的看着纵马而来的人,右手五指不断开合,有微弱的刀吟声从扳指之中传出。
“魏主祭,这是送给您的礼物。”
快马直奔香火镇阵营,来人翻身下马,从挂囊中取出一份两尺长的条状物,递给魏愚。
后方的姜曌瞥了一眼对方手中的东西,眉头猛的一挑,下意识侧头看了一眼坐在身边之人,嘴里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惊疑不定的魏愚将‘礼物’接过,摊开一看,这才发现赫然是一份今天早上才刊发的盛京日报。
这种东西,正东道自然也有,而且发展的更加兴盛。
各式各样的教刊、宗报数不胜数,被各家视为布道和攻讦敌对教派的利器。
虽然不清楚来人的具体身份,在五仙镇中又代表着谁的脸面。但是魏愚注意到了对面符离谋的剧烈反应,心中顿时有所猜测,当即半点不敢轻视这份报纸。
略过次版上无意义的内容,魏愚一目十行,终于在正版的右下角位置,看到了一份任免通知。
“原五仙镇城防所所长红满西,在任期间徇私舞弊,贪赃枉法,经镇内调科查明,证据确凿,特登报予以免职。其职务由吞原象城城防所副所长柳毐暂为接任。五仙镇镇公所,黎历一八三一年十月.”
魏愚将报纸上的内容一字不落的念了出来,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随着他话音落地,全场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风刀还在不断刮擦着冰面,刺耳的声响听起来就像是一阵阵尖酸的讥笑。
“原来那人竟然是从东北道内环而来,柳蜃这手釜底抽薪倒真是令人惊喜啊”
魏愚此刻只感觉神清气爽,方才倾轧在身上的压力顿时烟消云散。
只见他将手中的报纸翻转过来,指着上面印着的一副人像,故意大声喊道:“老爷子,这是您吗?”
“你觉得呢?”
红满西轻声开口,平静的话音却在众人耳边响起。
“我觉得不是。”
魏愚目光与红满西正正对视,体内气数突然翻涌。
下一刻,一道特殊的命技笼罩全场,除了魏愚和红满西以外,其余众人竟全部从冰面上消失。
“满爷,看来您今天应该是到不了对岸了。我跟您说句实话,姜曌和那个窃占您所长之位的柳毐,现在就坐在我身后,他们可都是铁了心要致您于死地。”
幻境之中,魏愚抬手一扬,手中的报纸迎风飞舞,飘飘荡荡落到红满西的脚边。
“但是,我愿意向您伸出援手。”
魏愚脸上露出和煦的笑容:“只要您愿意加入倮教,那您今天不止能够安稳过河,而且还能享受数不尽的荣华富贵。而且,您也不用担心命途之路会断绝,倮教自然有能力为您提供仙家,填充堂口。甚至在我们的帮助下,您在地道可能走的更加顺畅.”
“你懂地道命途吗?你知道虚空法界有几座山,祖宗庙里有几位仙吗?”
红满西出声打断了对方,看着笑容变得僵硬的魏愚说道:“我原本对你的印象还不错,以为你能跟姜曌那小子打擂台,应该有点脑子。结果现在看来,你倒是真对得起你名字中带的那个‘愚’字。”
在魏愚错愕的目光中,红满西按着座椅扶手,缓缓站起身来。
“我红满西是狼家先锋,开山辟路,毛道的兽群不能挡我,你们神道的泥胚也不能。”
倏然,一头人高巨狼出现在红满西身后,四爪染血,狼眼凶戾。
一声狼嚎撕破幻境,猩红的血水从魏愚眼角流下,身后挺立的倮教神幡‘咔嚓’一声从中折断。
百年未曾融解的冰面轰然炸碎,无边恶意从冰河之下蜂拥而起。
猝不及防的香火镇众人纷纷掉入湍急的河流,惊恐的尖叫被嚼骨食肉的恐怖声响所淹没。
浊物的欢呼震耳欲聋,庆祝着一场盛宴即将开席。
哗啦
红满西手持搬兵大旗,堂口狼群在身前一字排开。符离谋也从沙蛟的堂口中脱离,转为狼行灵体,归入阵中。
展开的堂口命域镇住躁动的浊物,维持着冰面的完整,让身后的暗警们免于落入河中。
“镇公所的命令都听到了吧,我现在已经不再是你们的所长了。也别跟我讲什么义气,你们帮不了我,只能白白送了自己的性命。”
红满西回头看了眼神色茫然无措的城防所众人,目光最终落在沈戎的身上。
“你再不走,可就真的来不及了。”
铮!
沈戎横臂拽出纵野长刀,眼中沸腾的白光盖住眸底盘踞的暗黄。
“当然要走,不过是咱爷俩一起往前走。”
今日无雪,正好见血。(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