觥玄的半颗头颅已经碎裂,两条胳膊也已缺失,加之体内炁息耗尽,正常情况下若无人搭救,他大概率会因这些伤势直接丧命。
但一股能量正从他的丹田逐渐向上升起。
他体内积蓄的道行在这一刻如泄洪般开始冲刷身躯。
周王皱起眉头,本欲继续抬手,但思索片刻后,终将手背到背后,就这样盯着觥玄。
先是断裂的胳膊,随后是被戳开的胸膛,最后是头颅部位。
这些对常人沾之即死的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愈合。
片刻之后,那沧桑的道人肉身便已复原。
碎裂的头颅也在缓缓拼合。
复原的面孔同他先前一样,但邋遢的胡子似被精心梳理,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眸此刻也焕发光彩。
觥玄光的面容原本如同寻常非修行之人四十多岁到五十岁般的模样,而此一刻他的精气神较之先前却饱满许多。
明明面相毫无变化,但整个人却仿佛俊逸清朗了不少。
觥玄缓缓从地面起身,上半身的道袍已彻底破损,然而垂落的布条却构成道道长摆,随着他手指微动,迅速向上粘合,重聚为一席长衣。
崭新的道袍披在他身上,虽不华丽,却也全然不复之前的陈旧破败。
这身道袍的样貌,更像是觥玄在京城时,与林江常穿的那一款。
觥玄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体。
这一刻,他终是真正迈过了那许久未能踏过的门槛。
这一刻,觥玄的脑海之中,也不由得浮现出当初在京城,郭老板对他说的话语。
有舍方有得。
人成点星,不外乎唯二途径。
执念深至突破六重天境界,深至能于天边点亮一颗属于自己的星。
另一类则是道心圆融,一跃成星。
虽无详实记载,觥玄估量,执念成星者当远超道心点星之数。
点星者稀,六重天者众。而六重天修行者中,能有几人心无所执?
多是遭逢命劫不死,心中便扎下深根,自此踏上星途。
然单凭此道者,似永困七重天,难破八重天关隘。
此时执念既为登阶助力,亦成修行桎梏。
觥玄比他人更早洞悉此节。
千般执念横亘眼前,早已遮蔽道途,令他迷失前路方向。
此刻将执念自心头剥离,抛向脑后。
瞬息间,只觉海阔天高。
道行自然水到渠成,顺势之间便是身心舒畅,念头通达。
觥玄调匀气息,再度望向周王:
“方才为何停手?”
“难得有人能在孤面前骤然突破,成就点星之境。”周王上下打量着觥玄:“孤为皇者,自不屑趁人突破之机。更何况……”
言罢,周王冷哼一声:
“纵使你有一身道行,但毕竟初入点星,仍非孤敌手。”
周王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不言而喻的事实。
他毕竟早觥玄修炼多年,实力远超于他,纵使肉身受损,仍有一驾宝驾。
觥玄初入点星,许多道行尚未参透。
若论法门较量,周王无疑占据压倒性优势。
然而觥玄却毫不在意:
“你也杀不了我。”
“……确实。”
“我不要你的东西,我也不要周国的东西。”觥玄道:“我要离开这里了。”
言毕,觥玄忽地一顿,目光投向不远处地面上奄奄一息的狐狸:
“但我必须带走她。”
“我看过你的记忆,她一直都要杀你,你也一直都要杀她。”
周王侧目看了眼狐狸:
“而且,她快死了。”
“她是我师妹,死也要死在一个阳光明媚之地,死在草原上,森林中,花海里,或是别的什么地方,而不是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
觥玄的话语中透着执拗。
旁边卧着的狐狸抬起眼,瞥了觥玄几眼,却未言语,复又躺下。
周王闻此,脸色微微一变:
“你说孤这周国不好看?”
“若你来瞧,当是好看的。但我不喜欢。”
周王盯着觥玄片刻,忽地冷笑两声:
“孤思忖片刻,你识得那姓林的公子,他又认得老赵。老赵若知孤尚在人世,定会前来取孤性命。因此,孤不能放你离去。你必须留下!”
言毕,周王猛挥衣袖。
整个宫殿之中所有的窗轩在刹那间震颤起来。
那些残破的木屑纷纷扬起,那些毁坏不堪的窗轩重新端正姿态。
如一群伤重退伍的士兵,闻听王的召唤,依然挺直腰板。
周王张开双臂。
哪怕身侧空无一人,效忠他的臣子早已湮没在历史尘埃中。
哪怕万物皆成过眼云烟。
他仍是周国的王!
他无需虚幻之境。
他脚踩之处若为周国,周国便是他的疆域!
天穹中央骤然向内卷起漩涡,罡风在四野奔涌,觥玄的衣袖被吹得猎猎作响。他凝视着周王,却缓步走向不远处的狐狸。
伸手拎起地上半死的狐狸后颈,将其拎了起来。
觥玄略作思忖,觉得此刻不能让师妹殒命于此,干脆效仿林江,一把将这狐狸塞入袖中。
周王虽言语如刀锋,却始终负手而立,未趁隙偷袭,只默然注视他完成所有动作。
至少此中他不屑于偷袭。
此行毕之,觥玄也是略有些紧张。
实在是没想到,此行能点星。
实在是没想到,点星之后立刻就要和另一个高手交锋。
他确实觉得自己身家命强了许多,甚至可以尝试着施展出虚幻境,可毕竟没实际用过,此功效究竟如何,他也不太清楚。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周围人眼见着两个点星要动手,便是觉得不对,强撑起身,四散奔逃。
就连方才满口傲慢的持刀男子,此刻却也亡命狂奔,唯恐被追上。
只是他忍不住回头瞥了觥玄一眼,眼中满是无法抑制的困惑与怨怒。
事情怎会如此?
明明最初是他占尽上风。
那被盯上的道士挨了顿狠揍,竟陡然成了点星?
为何我没这等运气?若被打个半死便能点星,那也来打我啊!
这念头刚闪过脑海,他猛然看见几辆车正朝自己方向猛冲而来。
这些车辆显然不是为了杀他而来,但即便如此,他如同挡在巨大车轮前的螳螂,一时间左闪也不是,右退也不是,脑子瞬间僵住了,只能发出一声“哇呀呀”的怪叫,挥起自己的长刀就朝前方劈去。
长刀与车辆交错,二者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
然后,
刀断了。
男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被卷入车轮之下,紧接着,他的整个身体传来一阵强烈的撕裂感。
他的血肉和内脏在这一刻被尽数碾碎,一丝杂乱的炁息也涌入了他的经络。
男人还没到点星,怎么可能扛得住乱炁术?
他那半吊子的身化之术完全没来得及施展,身体直接被碾成了碎片。
其他黑衣人同样未能幸免,大量的车辆如长河般将他们团团围住。
被撞到的人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旋即被压成了血沫。
仅仅一个眨眼工夫,这些黑衣人便死干净了。
周王瞥了一眼满地死尸,面无表情。
若说对觥玄,他是惜才,觉得这是难得一见的有趣人物,想收为周国子民;那么对这些黑衣人,他便是多看一眼都觉得索然无味。
觥玄求的是境界突破,一朝得道,那些宝物便再不入他眼。
而这群人求的,只是宝贝。
所求之物,本就天差地别。
“假道士,孤再问你一遍,可愿入我周国?”
“单是入你周国,于我本也无妨。”觥玄摇头,“但我绝不杀大兴之人,也断不会伤我友人。这些,你想多了。”
周王笑了。
觥玄望着那笑容,一时竟辨不清其中意味。
是嘲讽?是愠怒?
似乎都不是。
觥玄只觉得,
此刻周王的笑里,藏着几分难以言传的自嘲。
“天下无友,天下无援。孤与你,已无甚可谈,斗法吧。”
周王抬手之际,周围那些破损的车辆如同汹涌浪潮般向着觥玄方向汇聚而去。
在这一刻,觥玄似乎真切地听到了那些车辆上军人们悲愤的怒吼。
周国奋战许久,最终却因无援军而覆灭,在这些车架之中,觥玄亦感知到了周王内心深处的悲凉。
他的一切都已毁灭。
因此,他不信有人会为友人付出一切。
说到底,眼前这个人已然不再是真正的周王。
真正的周王早已在凄厉哀嚎中陨落,化为了历史的一页。
而眼前的这个人,更像是周王哀嚎的具象,他悲切的化身。
深深吸气间,觥玄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
他的身体周遭亦开始弥漫出细微的碎响声。
瓜果田间,藤蔓长街旁。
他的周围悄然散落出几缕曦光,将这周国一派昏沉的景象撕破。
觥玄的法门乃是吃喝玩乐,其中吃喝为常态,玩乐为外现。
剪纸、木轮、陀螺、竹马,天下大凡,皆为孩童之玩闹。
乘船游千山、坐马行四方,与心念相通之友人畅饮作乐,此乃成人之乐趣。
听闻书先生念话,观赏灯笼上小故事,人这一生不可无玩乐,纵是再压抑之人亦有其钟爱之乐。
若不乐游天下,又怎为逍遥?
而若只看天下,不行小巷,又怎为万千人之乐耶?
觥玄心念一动。
他周围光辉骤然刺得人睁不开眼,晃不出神。(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