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匹走得并不快,后方的队伍也走得很慢,一驾驾装满了粮食的车跟在后方。
张苍道:“秦军攻破了一座座城池,征伐列国,秦夺去了列国贵族的土地,他们失去了土地,失去了宅邸,但能用身上所带的家产支撑一时。”
战马打着响鼻,空气中飘着的细碎麦芒让它们的鼻子不太舒服。
张苍又道:“还有的人宴请宾客,拿出自家的酒与肉还有粮食,来宴请一同想要复国的旧贵族,这些人或许已是一无所有,可他们依旧强作当年旧贵族的风范。”
扶苏颔首继续听着。
张苍接着道:“当这些人聚在一起饮宴,有些人只是为了一口酒肉,有些人只是为了在列国败亡之后留个体面,可真正要复国的人,都是极少数的,这其中有本事有能力的,更是极少。”
说着话,张苍拿出一卷布,拿在手中还有些犹豫。
扶苏道:“那是什么?”
张苍道:“是娄敬进献之策。”
“老师不想给我看?”
张苍道:“若公子看了他进献之策,该会觉得娄敬根本不是什么名士。”
想着拿都拿出来了,张苍还是将这卷布递上。
扶苏拿过这一小卷布,解开系在上面的绳子,将其一点点拉开,一个个字便落入眼中。
说实话,娄敬的字其实不好看,因小篆的笔画繁华,所以当娄敬将其写在麻布上,墨迹晕开之后,反而有些不好辨认了,只是隐约能认出是娄敬谏议迁徙齐、楚、燕、赵、魏、韩六国大族以及豪杰名家至关中。
这也是一种迁民之策,将地方豪强迁来关中并且控制起来。
但这些年,始皇帝一直都在这么做,始皇帝向来是希望六国旧贵族入秦,还有那些齐鲁博士入秦。
这本就是大秦在做的事,娄敬将其又提了一遍。
扶苏也就能理解了,难怪老师会说娄敬可能也算不上什么名士。
张苍心里倒是松了一口气,只是他觉得以后若再遇到这种事情,就不用将这种计策献给公子,以公子扶苏的才能,根本看不上这种陋策……对!这是陋策。
扶苏重新将其卷起来,交给策马在一旁的老师,又道:“把他与毛亨放到潼关去协助辛老将军,先让老将军看着这两人,让他们把酒戒了。”
这并不是扶苏讨厌酒水,偶尔也会喝一些酒水,但也不至于喝得酩酊大醉。
但成为治理一地或者是治理国家的官吏,这酗酒的病一定要治一治。
张苍道:“臣回去之后,就写书写给辛老将军。”
师徒两人三言两语,就将毛亨与娄敬的下半生前途给定下了。
眼看到午时了,众人找了一片林地,暂且休息下来。
扶苏翻身下马,从田安手中接过水壶,往嘴里灌着凉水。
后方的队伍依次停下,陆陆续续停下来的休息,就连运粮的牲畜也都伏在了地上,不肯再走到阳光下。
扶苏盘算着,天黑之前恐怕是到不了咸阳,吩咐道:“老师,派人去咸阳一趟,告诉丞相,我们明天午时到咸阳。”
张苍颔首,叫来了两个侍卫吩咐了下去。
再回头看去,扶苏见到田安正闭目站在后方,也不知道是真睡着了。
这关中的天热得像个大炉子,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风,张苍拉着几个军中的将领开始安排人手休息,运送粮食的队伍很长,这片林子根本休息不下,张苍只好让后方的队伍去敬业县休息,反正距离敬业县也不是很远。
还有穿着甲胄的甲士,他们的汗水正在一滴滴地流着。
有人嚼着干粮,一言不发,正在恢复着体力。
章邯带着他的人手,从敬业县带来了不少粮食,他走到正在烤着一条鱼的公子身后,行礼道:“公子。”
鱼正好烤熟,扶苏将其放在盘子上,拿着筷子正要吃,又道:“有劳章邯将军了。”
章邯行礼道:“末将本该做这些。”
扶苏吃着鱼肉,吩咐道:“渭南的事,你与叔孙通也多看着点。”
“末将领命。”
田安坐在边上没有言语,但公子的言外之意很明白了,渭南郡的郡守就是章邯了,应该也没有别人能够胜任。
章邯在敬业县这四年的坚守,没有白费。
这位将军的确挺不容易的。
不过公子是一个行事苛刻的人,恐怕章邯成了渭南郡的郡守之后,会过得更累,更难。
这就像是建设敬业渠一样,挖通看起来简单,可后续的维护是一件颇费心力的事。
敬业县几乎贯通整个渭南,因此由当初看管敬业县建设的章邯,让他来主持渭南事宜,也是最合适,此人对渭南很了解。
而在华阴县还有司马欣,潼关有辛胜,再有章邯与叔孙通主持大荔县,渭南郡的底子就此成了。
因田安知道,公子是要治理国家的,不可能一直亲自管着渭南与潼关。
到了夜里时,夜风一阵阵吹过,倒是有了些许凉爽。
扶苏对田安又吩咐了几句,田安便起身与各队的人手传话,今晚都要早些休息,明天天还未亮就要动身前往咸阳。
入夜时,这里没有人在篝火边欢呼,也没有在篝火边小声议论,而是早早地睡下了。
扶苏躺在躺椅上,仰躺着看夜空上的星辰,还有那月亮,这两千多年过去了,好像就这个月亮一直没有变过。
午夜过去之后,就有人陆续睡醒了,扶苏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大概是一个时辰,或是两个时辰,便醒了。
队伍要接着赶路前往咸阳城。
等张苍将队伍重新整顿了好,扶苏坐在马背上,让马儿耐心走着,尽量让后方的队伍走得轻松一些。
后方的队伍也缓缓跟上,如果只是几人几骑,往来渭南与咸阳,再快也需要半天。
可是,带着这么多的粮食,运送起来并不是这么快。
当天边有了亮光,一路上就能遇到不少行人,还有不少的商贩,以及从咸阳城出来的战马。
直道上,逐渐热闹了起来,每当有行人看到了这望不到头的运粮队,皆会纷纷停下脚步张望,再之后人们几番谈论,才得知这是渭南的田赋,人们也才发觉公子扶苏真的在渭南种出了取之不尽的粮食。
对现在的关中来说,平白多了两万顷良田,可这些田亩在渭南,却不在自家的家门口,心情复杂。
咸阳城内,今天的廷议刚结束,李斯正走在回丞相府的路上,身边是吴公正在禀报,“公子午时就到。”
“你现在就去迎公子。”
吴公行礼道:“老师不亲自去吗?”
注意到这个学生的目光,李斯有些因他的愚笨而着急,又道:“那是公子的成果,与我李斯何干,去见了公子也莫要提老夫。”
吴公行礼称是。
咸阳城的城门口向来是很热闹的,廷议结束之后,右相冯去疾亲自来迎接公子扶苏。
城门前,一队队甲士驱赶着路人,让城门前有一个较为开阔的平地。
临近午时,眼看着暑气又要袭来,一天之中最为酷热的时辰就要来了,好在咸阳城在望。
冯去疾站在城门前,行礼道:“臣恭迎公子。”
闻言,扶苏见到护卫在最前方的骑兵纷纷散开停下,扶苏见到了站在队伍前的冯去疾。
“右相。”
扶苏翻身下马,走到近前行礼。
冯去疾笑道:“与公子有半年未见了,入章台宫禀报吧。”
扶苏颔首,跟上右相的脚步,进入咸阳城之后,后方的运粮队伍也被咸阳的兵马接手。
他们会检查这些粮食,拿出其中绝大部分送去上郡,再留下一部分送入咸阳城的粮仓之中。
城门前,张苍看着一队队的官兵陆续接管这些粮食,又见到从城内走出了一个人呢。
此人正是程邈。
张苍道:“御史府是没有其他御史了吗?”
程邈叹道:“我如今深受右相看重,这些事都让我去做。”
眼下,程邈就是来记录运送而来的粮食的。
面对张苍递来的卷宗,程邈道:“也好,你都记录好了,我就不记录了,我是看着这些粮食从田地里一点点长出来的,不会有假。”
张苍心里一叹,程邈平时话少,可他说得也没错,确实是看着粮食一点点从泥土中长出来的。
吴公跟在公子与右相身后,心底里一直想着老师的交代,但他只能这么跟着,一路跟着进了宫,而后只能在章台宫前停下脚步,吴公站在原地,看着公子与右相一步步地走向台阶。
章台宫内,嬴政坐在上首,看着两个人影出现在殿外,一个身影是右相,另一个身影则是公子扶苏。
当两人到了近前,嬴政这才发现扶苏脸上也多了不少胡渣。
“父皇。”
嬴政沉声道:“朕听闻你半年一直守在渭河的田地边,不敢有丝毫懈怠?”
这当然没有说得这么夸张,只是住在渭河边能够更方便解决自己的用水与饮食,而且还能察看河流在汛期时的变化。
也不是,完全就不敢懈怠,懈怠还是有些懈怠的。
生命其实很神奇,只要把种子撒下去,它就能抽芽长大,扶苏只是看着田地,也没有多么紧张。
听父皇这么说,扶苏还是行礼道:“让父皇担忧了。”
冯去疾行礼道:“陛下,军中要了五万石送去上郡。”
嬴政颔首,目光看向眼前的奏章,道:“坐吧。”
扶苏与右相冯去疾各自在大殿一侧的位置坐下,当即就有宫女端来了酒水。
嬴政拿着手中的一卷竹简,道:“倒是有一件事,正想与你们说。”
身为大秦少府丞,虽还不是位列九卿,可也是能参与国事的。
始皇帝的话音落下,大殿内短暂陷入了安静。
内侍拿过始皇帝手中的竹简,放在了右相冯去疾的桌案前,待右相看罢颔首,又放在了公子扶苏的桌案前。
嬴政先是看了看两人,而后神色凝重地看着殿外,道:“有人说,若朕爱六国旧地的子民,就该出游东巡去看看六国的子民,看看六国的人们。”
扶苏依旧看着卷上的内容,卷上写了此言出自齐鲁博士之口,但没说是哪位博士所言,这卷竹简来自博士府的记录,也就是众多博士的日常议事。
而这些博士们平日里的议事,也都是讨论一些当年周天子的礼仪,那是他们的共同语言。
而现在,始皇帝所在乎的便是一统。
让六国旧地的人爱戴,让六国旧地的人知道始皇帝,亲自看看六国的子民,就一定会得到人们的爱戴吗?
扶苏想着博浪沙在哪里?应该在函谷关前,也就是出了函谷关之后的事。
当然了,博浪沙遇袭这件事是不是真的,还另说。
而扶苏也没有见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这句话,这是司马迁说的。
属于是秦亡了之后,司马迁将这句话多添上去的。
扶苏将这些种种都当作了一种警醒,时而告诫自己,大秦的社稷还不够稳固,要好好治理天下,心中时刻居安思危。
嬴政道:“如何?”
冯去疾道:“若东巡,诸多国事该如何处置?”
见父皇与冯去疾都看向了自己,难道说东巡之后要将这么多事都让自己去办?
嬴政道:“扶苏?”
闻言,扶苏站起身道:“父皇,儿臣以为此事不必急于一时。”
冯去疾颔首道:“臣附议。”
嬴政的神色忽然放松了一些,道:“扶苏,朕听闻你对齐鲁的博士颇有成见?”
扶苏又想起了高中时期的那位倔脾气老班,老班人称陈哥,有着宁改变他人,不改变自己的暴脾气。
当初高考之后,扶苏去拜访过陈老师,那时候正是暑假,陈老师十分高兴地哼着秦腔,修剪着盆栽。
到现在,扶苏还记得陈老师的秦腔功力尤其好。
那时,在家中的老班十分地和蔼可亲,与在学校时的暴脾气判若两人。
后来扶苏知道了,陈老师从不改变自己,他的脾性决定了他不会因外界的眼光与议论,而改变他自己,使他老人鲜有精神内耗。
因此,他老人家的精神,一直都是饱满且明亮的。
再看眼前,让六国旧贵族与齐鲁博士入秦,始皇帝已给予了六国旧地的名仕们很大的尊重,现在始皇帝还要因他们的言论东巡吗?
扶苏道:“儿臣敢问,东巡需要多少兵马护送?”
冯去疾忙行礼道:“如今列国征战才停歇,六国旧地并不富裕,正如公子所问,东巡必有兵马护送,过万数兵马过境,粮秣消耗甚巨。”
扶苏觉得右相的言语其实大可以更激进一些,齐鲁博士怂恿始皇帝东巡,必有祸心。
嬴政蹙眉道:“朕会好好考虑。”
此事的决定权终究在始皇帝自己身上,冯去疾也只能听到一句考虑,也不敢忤逆。
“国事繁忙,你先退下吧。”
冯去疾行礼道:“臣告退。”
见一旁的儿子也要站起身,嬴政沉声道:“你坐下,用饭。”
扶苏刚要直起膝盖站起来,因父皇的一句话,动作僵在了原地,只好再一次坐下来。
大殿旁的编钟被敲响,一盘盘菜肴端了上来,大殿内的气氛也就放松了许多。
大殿内,宫女轮流端上酒菜,她们的目光时而看向公子扶苏与始皇帝。
现在的公子扶苏与始皇帝长得几乎一样,公子就像是当年年轻的始皇帝。
只有公子的眉宇间似乎比始皇帝更锐气几分,可见公子若愤怒,定是很吓人的。
“朕知道,你有话没说。”
“右相多半是担心儿臣说错话,这才会抢着解释,右相觉得儿臣不该替父皇做决定。”
扶苏所言都是实话,也都是心里话。
这个儿子没有半分的隐瞒,嬴政自然也听得出来。
不止如此,其实这个儿子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也都坦荡的,尤其是这个儿子很讲信誉,这让他在关中有了实打实的人心拥护。
要放在以前,外面传闻公子扶苏贤明,那只是人们说这位大秦公子懂事,仅此而已。
而现在,这个儿子正在一步步建设民心,想要掌握权力,这都是他主动在做的。
况且,这个儿子做得很好,真的……有点太好了。
直到现在,嬴政觉得可以东巡,将国事交给扶苏,大可放心。
唯一担心,等自己离开咸阳,这个儿子会忍不住,一时冲动杀几个齐鲁博士。
放在以往,扶苏这个年纪都可以继位秦王了。
嬴政放低了声音,对这个懂事且有才干的儿子,道:“冯去疾不在了,你说吧。”
“丞相教导儿臣,凡事要脚踏实地,儿臣以为只要大秦脚踏实地,实事求是地治理天下,人心自然会拥戴大秦,儿臣正是听了丞相的教导,脚踏实地修渠造福渭南,如今想来颇有收获。”
嬴政道:“你是说朕不该东巡?”
“东巡就是东巡,与治国无关,与获取民心无关。”
嬴政再问道:“李斯真与你说过这些?”
扶苏拿起一只鸭腿,咬下一口,随后点头。
大殿内又恢复了安静,只有偶尔传来的编钟声,扶苏嚼着口中的肉,这肉还带着一些腥,而且很柴,也没什么油水。
见父皇拿起了酒樽,扶苏也端起酒樽面向父皇,遥遥一敬。(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