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空缺之处,仿佛一个黑洞,贪婪地吞噬着他残存的温度与感知。
林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的伤口早已愈合,结痂处却泛着一层死寂的微银色光泽,像是月光凝固在了皮肤之下。
他坐在清泉边,四周是破土而出的新绿,每一株都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但他却下意识地蜷缩起手指,不敢再触碰分毫。
他怕的不是疼痛,而是那种万物之声瞬间涌入脑海、将“自我”彻底淹没的共鸣。
那不是连接,是吞噬。
就在这片死寂的沉默中,一阵清脆而富有节奏的敲击声打破了宁静。
笃,笃笃。
声音来自不远处一座坍塌半边的石塔。
林风抬眼望去,只见一个身披麻衣、头戴斗笠的老者,佝偻着背坐在断裂的石阶上,手里拿着两片竹板,正对着一群围坐的村中孩童讲着什么。
他的声音苍老而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乘着风清晰地传了过来。
“话说百年前,天降大火,烧了七天七夜。不对,不对,”老者摇摇头,竹板在膝盖上敲了敲,像是在校准自己的记忆,“是有一个无名之人,自下而上,举火烧天。那火啊,烧得干净,烧完后什么也没留下——名字、故事,统统化成了灰。可你们瞧,”他枯瘦的手指指向脚下,那里正顽强地钻出一丛野草,“现在连野草都会回头看他一眼。”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笑着,只有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好奇地问:“玄七爷爷,草没有眼睛,怎么回头看呀?”
老者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稀疏的缺牙:“用心看呗。心到了,哪儿都是眼睛。”
话音未落,一道素白的身影已悄然立于塔下。
柳如烟拄着竹杖,“脸”朝向老者的方向。
她虽目不能视,但那竹板敲击声和老者的话语中,夹杂着一种极其古老而晦涩的韵律,仿佛每一个字的发音都暗合着某种天地间的律动。
这种感觉她太熟悉了——那是只有守碑人才会代代相传的“铭文吟诵法”,用声音来摹刻和解读那些无法用文字记录的远古契约。
她没有直接点破,只是试探着,用一种同样带着韵律的语调轻声问道:“老人家,您口中的那个无名之人……是不是也曾被草木挽留过?”
被称为玄七的老者停止了敲击,斗笠下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虚空,落在了柳如烟身上。
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察的精光,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小姑娘耳朵尖得很。老夫在这塔下守着那块破石碑,守了九十年。九十年里,我见过十七个和你朋友一样,被称为‘林风’的人走进那座黑塔,也见过第一个‘不愿’从里面走出来的。但最奇怪的是,这么多年,从没人问过一个问题:这世间万物,究竟是谁,最早开始为它们命名的?”
与此同时,在山下的村落里,楚瑶正蹙眉看着一户人家的屋檐。
村民们不再像过去那样,偷偷摸摸地刻画林风的画像,祈求他的庇佑。
取而代之的,是一节节中空的竹筒,用麻绳悬挂着,风一吹过,便发出呜呜的轻响,空灵而悠远。
她拦住一位正要挂上新竹筒的大娘,好奇地问其缘由。
大娘憨厚地笑了笑,指着那竹筒说:“这叫‘听风处’。风吹过,它就在响,像是在说话。”
“说给谁听?又是谁在说?”楚瑶追问。
大娘摇了摇头,眼神却很澄澈:“不知道是谁,但我们晓得,有人在听。”
楚瑶心头猛地一震。
她明白了,这并非是一种新的崇拜,而是一种对“倾听”本身的信仰。
村民们不再执着于救世主的名字和形象,他们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声音、自己的存在,能被某种更宏大的意志“看见”和“听见”。
比起一个具体的名字,他们更需要“被看见”的可能。
石塔下,玄七从怀里摸索着,掏出一块巴掌大的龟甲残片,递了过去。
那残片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边缘圆润,上面却刻着一些扭曲的、不属于任何已知文明的符号。
柳如烟伸出纤细的指尖,在那些符号上轻轻摩挲。
就在指尖触碰的瞬间,无数破碎而混乱的画面如潮水般涌入她的脑海。
那是远古洪荒的时代,天地混沌,本无名姓。
一棵树就是一棵树,一座山就是一座山,万物之间没有界限,它们依靠一种纯粹的“感”来彼此相认。
直到某一天,一道冰冷、精准、不带任何情感的光从天而降,贯穿了整个世界。
那光带来了一种秩序,一种规则,一种被后世称为“承道程序”的东西。
于是,万物开始被命名、被划分、被赋予了等级与属性。
世界变得清晰了,但也变得隔阂了。
柳如烟脸色一白,踉跄着后退半步,指尖离开了龟甲。
“看明白了?”玄七将龟甲收回,声音低沉得如同地底的风,“所以你们烧的不是名字,甚至不是那个所谓的‘天道’。你们要烧的,是后来被强行加进去的那一层壳。”
一直沉默的林风,终于缓缓开口,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如果……当初在黑塔里,我没有踏碎那株新芽,世界会怎样?”
玄七摇了摇头,斗笠的阴影遮住了他的表情。
“世界不会毁灭,只会多一条安稳走到尽头的路。一条被规划好、不出任何意外的路。但它会为了这条安稳的路,选择少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类。”他抬起枯槁的手,指向林风掌心那道银色的印记,那道贯穿了整个自由印记的裂痕。
“你看,在它裂开之前,它只是个符号,一个程序。现在,”老者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它学会了痛——痛,才会变。”
夜色渐深,孩童早已散去,楚瑶和柳如烟也各自回去歇息。
林风独自一人,再次走向那眼清泉。
他没有看天上的星,也没有看自己的手,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水面。
清澈的水面倒映着苍穹,也倒映着他掌心那个残破的印记。
那道触目惊心的裂痕,在水波的荡漾中,竟仿佛有了生命,正随着一种无声的节律,极其缓慢地开合、收缩,如同一次又一次艰难的呼吸。
他蹲下身,伸出手,几乎要触碰到水中的倒影。
最终,他还是停住了。
他凝视着那道裂痕,像是在对着一个初生的、迷茫的生灵,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语气,轻声说道:“你要是想说话,不用靠那些草,也不用再靠我。”
话音落下,万籁俱寂。
泉水停止了波动,倒影清晰如镜。
就在那裂痕最深邃的黑暗之处,毫无征兆地,竟透出了一丝比星光更温暖、比月华更内敛的金色光芒。
那光芒极淡,一闪即逝,像是一个迟疑的回应,又像是一个未曾说出口的问询。
紧接着,一阵夜风吹过山岗,拂过水面,吹散了满天星尘的倒影。
风中带着草木清新的气息,也带着亘古的凉意,仿佛整个天地都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静静等待着,那第一个真正属于它自己的声音。(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