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沉甸甸的回声,仿佛万千蛰伏的种子,在浸入土地的瞬间便开始了无声的萌发。
清明过后第七日,异象开始在乾元王朝的焦土上遍地开花。
最先出事的是各家的祖宗牌位。
有村民一早起来,发现供奉在堂屋正中的梨花木牌位,竟从中间裂开一道细缝。
他惊恐地伸手去摸,指尖却触到一片湿润。
那裂缝中,正源源不断地渗出清澈的水珠。
他壮着胆子,用舌尖轻轻一舔,一股从未尝过的甘甜瞬间在味蕾上炸开,仿佛饮下了初春的第一口甘泉。
紧接着,是各地的庙宇神祠。
无论香火鼎盛的城隍庙,还是乡间破败的土地祠,神像的脸部都开始大片大片地剥落。
泥塑的金身之下,露出的并非石胎或木芯,而是一块块布满了扭曲乱码符文的岩石。
那符文与盲童指尖划过的、与虞清昼刻在各处的涂鸦,如出一辙。
它们像是寄生在神像体内的骨骼,如今撑破了伪装的皮肉,将真相赤裸裸地暴露于人前。
恐慌只持续了不到一天。
跑丫坡的村西头,那个曾卧床三年的张老汉,是第一个做出反应的人。
他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走到自家那烟熏火燎的神龛前,端详了许久。
然后,他一把将那尊小小的灶王爷像扯了下来,高高举起,又重重摔在地上。
“砰”的一声,泥像碎成几块。
他的儿媳妇吓得尖叫:“爹!您疯了!这可是要遭天谴的!”
张老汉却哈哈大笑,笑得喘不过气来,浑浊的眼睛里竟泛起泪光。
他指着一地碎片,对满脸惊恐的家人说:“以前烧香磕头,求他保佑咱家有饭吃,有衣穿。到头来,还不是要自己下地刨食?现在我明白了,这世上哪有什么神仙皇帝,能做主的,就咱自己!”
他弯下腰,将神龛的木板一块块拆下,利索地劈成柴火,丢进了灶膛。
“摔了这神龛,往后咱家才算真正供得起自己的良心。”他笑道,“烧了它,今晚的饭,才算真正是咱自己做的。”
火苗舔舐着曾被无数次叩拜的木料,发出噼啪的声响。
那一晚,张老汉家的饭菜,香得飘了半个村。
虞清昼就站在张老汉家院外的阴影里,静静地看完了这一切。
她走访了数个村落,目睹了相似的场景。
有人欢呼,有人迷茫,但再没有人像从前那样,因为对神明的亵渎而恐惧。
旧的敬畏正在崩塌,新的意识正在从废墟中野蛮生长。
她来到跑丫坡那片曾举行“胡说大会”的废墟前,青草已经没过了脚踝。
她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小的瓜子壳——那是当初跑丫坡那个草人掌心里,留下的最后一颗。
她蹲下身,用手指在灰烬与新土混杂的地面上,挖了一个小小的坑,郑重地将这枚瓜子壳埋了进去。
与此同时,璇玑阁旧址,老槐树下的盲童,已经静坐了整整三日,如同一尊风化的石像。
第四日的凌晨,当第一缕熹微的晨光刺破地平线,他忽然动了。
他缓缓起身,没有丝毫的迟疑,径直走向藏经洞的深处。
虞清昼的身影如鬼魅般悄然尾随。
她看着盲童走过一重重熟悉的石室,最终停在了一面从未有人踏足过的、光滑如镜的岩壁前——那是藏经洞传说中的第九重秘室。
盲童抬起手,枯瘦的指甲在岩壁上疾速划动,留下了七个深奥复杂的乱码符文。
“轰隆——”
整面岩墙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击碎,向内轰然坍塌,露出一个幽深的洞口。
洞内没有经卷,没有宝藏,只有一口巨大的石棺,静静地横陈中央。
昼心跳骤停,目光死死地锁在棺盖上。
那上面,用一种比甲骨文更古老的字体,刻着四个字:
待语者终。
这四个字,如同九天惊雷,在她脑海中轰然炸响!
这是姜璃早年破解那来历不明的“系统”时,在无数数据流中捕捉到的一句终极预言。
它指向一个结局,一个唯有“舍声之人”方可开启的终点。
她就是那个“舍声之人”。
虞清昼一步步走上前,冰冷的空气拂过她的脸颊。
她颤抖着伸出双手,按在了沉重的棺盖上。
入手处,石质冰冷刺骨。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推!
棺盖滑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里面没有尸骨,没有陪葬品,只有一卷由某种未知生物的皮制成的空白册子,安静地躺在棺底。
虞清-昼小心翼翼地将其捧起,册子出乎意料的轻,仿佛没有重量。
她翻到封底,只见一行极小的烙印文字,深深地刻在皮肉的纹理之中:
“由你说,由你们说。”
这一刻,虞清昼彻底明白了。
她抱着册子,转身冲出秘室,疯了似的奔向那片举行春祭的石台。
她要写下第一条新律,用自己的血,为这个混沌初开的世界,立下第一根支柱!
她将册子置于石台上那堆早已熄灭的篝火余烬之上,咬破指尖,正欲下笔。
异变陡生!
那空白的册子仿佛活了过来,竟开始主动吸收灰烬中残留的、肉眼不可见的紫色光晕。
它的页面上,缓缓浮现出密密麻麻的文字。
那并非虞清昼想要书写的任何律法。
那是在“沉默日”里,被无数人强行咽下的言语;那是在“废话井”边,被倾倒出的悔恨与冤屈;那是在“胡说大会”上,被肆意呐喊出的、最荒唐的幻想与谎言!
“哭比笑干净。”
“偷懒是积德。”
“我昨天梦里把天帝揍了一顿!”
“还不如这老母猪会拱食!”
所有凡人的声音,无论高尚或卑劣,清醒或疯癫,尽数汇流成篇,在册页上奔腾!
她读不懂全部,但她读懂了一件事:这不再是她一个人的使命,这本册子,是所有“曾不敢开口者”的共笔史。
她缓缓转身,面向山坡下闻声而来的万千民众。
她高高举起那本写满了凡人自己的“天条”的石册,没有宣告,没有言语,只是对着所有人,深深地、深深地弯腰一拜。
人群先是死一般的静默。
继而,有人颤抖着学她的样子,跪了下去。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到最后,整片山坡匍匐如海,所有人都在朝拜她,朝拜她手中的那本“圣典”。
然而,虞清昼却猛地直起身,用力地摇了摇头。
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她用尽全力,将那本旷世奇书掷向了空中!
册子在半空中急速飞旋,页面无火自燃,瞬间化作亿万只光芒璀璨的蝴蝶。
它们没有飞向天空,而是纷扬落下,飞向每一座村庄,飞入每一户人家,最终消散在每个人的眉心。
虞清昼虽不能言,但她的眼神却如雷霆般扫过每一个人,清晰地传递出一个意念:
不必拜我!它,也不配被供起来!
当晚,无人入眠。
虞清昼独自回到老槐树下,从怀中摸出那枚从不作响的铜铃残片,轻轻地放在了树根部的泥土上。
她盘膝而坐,对着那片刚刚学会跳动的星河伤痕,双唇无声地开合,仿佛在说出她此生唯一想说的话。
风穿林而过,树叶沙沙作响,像是替她将那句话传遍了整个世界。
千里之外,某个山村的孩童,正拿着一只破碗敲打着桌角,奶声奶气地唱着自己新编的童谣:“从前神仙管生死,如今我们自己扯嗓子——哪怕说得荒唐,也比装圣人快活!”
直到天色微明,第一声鸡鸣划破残夜的寂静,跑丫坡才重新响起属于凡俗人间的喧闹。(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