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祐二年正月初八的清晨,薄雾如纱,萦绕在鳞次栉比的屋脊和光秃秃的柳梢上,将这座煌煌帝都笼上了一层朦胧的冷意。
马季良园的朱漆大门洞开,这座以精巧雅致闻名的园林,今日却隐隐透出一种不同寻常的肃穆。
陆北顾依旧裹着他那件御寒的青鼠裘斗篷,与苏洵、苏轼、苏辙父子三人并肩而行。
苏轼的脸色虽比昨日好了许多,褪去了那层病态的苍白,脚步行进间仍有些虚乏,只是被一股昂扬的斗志强行压了下去。
“子瞻,感觉如何?若实在不适,不必勉强。”苏洵低声问道,眉宇间难掩忧色。
这场比试关乎蜀地文教颜面,但儿子的身体同样重要。
“父亲放心!”苏轼说道,“岂能让那林希小儿真以为我蜀中无人?况且有陆贤弟压阵,此战必能扬我蜀人声威!”
苏辙则是打量着眼前的园子,好奇问道。
“虽是早春,但这地方景色确实别致有说法吗?”
“有。”
这个陆北顾倒是真知道,国子监的车夫是个“东京通”,因为马季良园离国子监的不远,有一次跟他顺口提到过。
陆北顾解释道:“马季良是刘太后之兄马保吉之子,位至龙图阁直学士、同知审官院,可谓是显赫一时,其园林亦为开封城中一景,不过二十年前随着马家失势,这园子便几经转手,如今的主人不缺钱,又好结交文士,故而成了城中士子文会常选之所。”
“原来如此。”
苏辙点了点头。
马季良园内,临水阁楼早已布置停当,楼内宽敞明亮,几列书案整齐排列,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而轩外临水回廊及假山石畔,也已经聚集了不少举子。
蜀地举子和福建举子,这两拨人可谓是泾渭分明。
蜀地士子大多面有忧色,低声交谈着,目光不时焦灼地望向入口。
看到有这么多同乡来给他们加油助威,陆北顾还是挺惊讶的,因为走的稍微近些了,他眼神好,甚至还能看到其中还有好几个他认识的人,譬如崔文璟和程建用、杨尧咨。
不过想想也合理。
因为距离礼部省试已经没几天了,到了这种时候,临时抱佛脚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对于这些蜀地举子来说,与其憋在临时住所,不如出来看看高手交锋,一则缓解紧张心情,二则观摩学习一番。
而他们人数稍少,彼此间却带着一种同乡同源、休戚与共的紧张感。
与蜀人的凝重相比,福建籍的士子则显得人多势众,神情间带着一种天然的优越感。
他们或三五成群,或倚栏远眺,谈笑声显得随意而响亮,目光扫过蜀人时,带着毫不掩饰的轻慢。
而在福建籍举子人群里,陆北顾还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吕惠卿。
这位曾经与他同行入京的福建举子,此刻却并未上前跟他打招呼,只是远远地站在福建士子群中,目光与陆北顾一触即分,随即低头与旁人交谈,仿佛素不相识。
福建举子们也是议论纷纷。
“哼,陆北顾虽名盛,焉知不是浪得虚名?今日对上林希与章氏叔侄,定教他原形毕露!”
“章衡沉稳渊博,章惇锐气逼人,林希文辞犀利,此三人联手,蜀中焉有胜算?那苏洵年长,文章老道,但其子辈与那陆姓举子,终究少了几分火候。”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我不是针对谁,我的意思是,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
这些人之所以这么狂,是因为福建在这个时代,科举不止是比蜀地强,而是比全国所有的路都要强,还是断档领先的强!
强到什么地步?
终北宋一朝,福建路是唯一一个进士总人数能达到三千人以上的路,而第二是两浙路,人数为两千多人,并列第三则是江南西路和江南东路,都只有一千人出头。
至于四川,四个路绑一块加起来才出了一千五百多名进士,连福建路的一半都不到。
如果把四川四路拆开,以单个路来论进士人数,那更是只能给福建路凑个零头。
而进士人数,无疑是最能反映文教水平的指标。
所以说,林希那句话,在客观上其实没毛病,只是主观上,很难让蜀人接受.谁出门在外能接受让人说自己家乡不行啊?
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肯定是忍不了的,所以才有了这番较量。
但更让陆北顾意外的是,蜀地举子们看到他的身影,却都如同看到了主心骨一般。
“是泸州陆北顾!”
“听说他前些时日曾代表国子监与太学刘几较量,正面胜之!”
蜀地举子们纷纷围拢过来,行礼问候,眼中充满希冀。
陆北顾一一还礼,神色开始变得有些凝重了。
因为他能很清晰地感受到那些希冀目光里的重量,那是蜀地举子们对“文教尊严”的寄托!
作为蜀人,他在这场较量里,必须倾尽全力。
否则的话,陆北顾过不去自己心里这一关。
又过了片刻,今日出战的三名福建籍举子终于现身。
为首一人大约三十岁左右,面容清癯,行走间步伐沉稳,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
此人正是章衡,甫一出现,便引得福建士子一阵低声议论。
紧随其后的是年轻的章惇,看样貌估计连二十岁都不到,顾盼之际精光闪烁,整个人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
最后一人,约二十五六岁,他便是此次争执的始作俑者,状元热门之一的福清林希。
他步履轻松,一路走过来,与相熟的福建士子含笑点头,那份自信就仿佛胜券在握一般。
来到临水阁楼,双方站定。
“这位想必便是近来声名鹊起的泸州陆北顾了?”
林希拱手道,他的话隐含着一丝挑衅的意味。
陆北顾平静回视,拱手道:“不敢当,正是陆某。”
“久闻才名,阁下有《仲达论》惊动东京力压刘几,实乃蜀中翘楚,今日能与阁下同场较量,实乃快事!”
林希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锐利:“只是不知,蜀地文教之底蕴,是否尽托于陆兄一人之身?”
此言一出,蜀地举子人群中顿时响起一阵不满的议论声。
这话分明是在说蜀地除了陆北顾,其余皆不足道,更是将陆北顾推到了风口浪尖。
苏辙眉头紧皱,苏轼眼中怒意一闪,正要开口,却被陆北顾抬手轻轻拦住。
陆北顾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温和的笑意,迎着林希逼人的目光,朗声说道。
“蜀地文风,源远流长,司马相如、扬雄、陈子昂,皆其苗裔。陆某后学末进,萤火之光,焉敢与皓月争辉?况且今日之比,非为陆某一人,乃为蜀中同道,与诸位切磋学问耳!至于底蕴几何,稍后观文便知,何必急于一时口舌之快?”
陆北顾针锋相对的这番话很漂亮,既抬高了蜀地文脉传承,又巧妙地将林希的锋芒引开,同时绵里藏针地暗讽了对方言语轻浮。
而蜀地举子们听闻此言,也是顿时士气一振。
林希的面色有些不虞,他正想说些什么,好反唇相讥。
不过对面年龄最大的章衡,此时不愿意继续口舌之争,他伸手拉住了林希,只说道。
“好口才!不过,言语无益,稍后笔下见真章吧!”
林希深深看了陆北顾一眼,转身回到己方位置。(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