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历十七年六月三十。
江南临安艳阳高照蝉鸣不绝,但位于大周王朝北边的帝京蓟城却电闪雷鸣风雨大作。
皇宫西北角有一处偏僻的院落。
这处院落藏在一片高大挺拔的楸树林中,就算是夏日,亦少有阳光洒落。
故,这地方便显得极为幽深。
也极为幽静。
还极为幽暗。
尤其是在这乌天黑地的暴雨中,哪怕是正午时分,这里的那些房舍里皆已亮起了灯笼。
院落的东南角有一颗最大的楸树。
楸树下有一处盖得最雅致的小院。
楸树的花早已凋谢,也已入了土化成了泥。
但小院里的几株琼花树上所开的洁白的琼花却正旺。
正房的屋檐下。
一个穿着一身黑袍的老人坐在一张轮椅上。
他的脸上戴着一只眼罩!
他瞎了一只眼!
他的另一只眼也是灰白的。
风吹起了他的裤管,他的裤管在猎猎而舞!
他连双腿也没有!
他手里拿着一封信,视线穿过了雨帘雨雾看向了被暴雨打落的那些琼花的花瓣。
他这样看了许久才徐徐开了口:
“这些琼花树,是老夫十年前从集庆的后宫里移植过来的。”
“那时候它们还是小小的树苗,原本移植了许多,但最终存活下来就这六株了。”
“这玩意儿金贵。”
“集庆气候温和哪里都好种,可到了这北边……它们很难熬过第一个冬。”
“绝大多数树苗都在第一个冬的第一场雪来临时候死去,这几株却顽强的存活了下来。”
“老夫本以为它们难熬过第二个冬了,却不料第二个冬一株都没有死。”
“这便是适应,而后它们便茁壮的生长了起来。”
“这玩意儿生长了足足七年才开花,女皇陛下很不喜欢它们。”
“说……这花太白,不吉利。”
“所以从三年前这花第一次开过之后,女皇陛下就再也没来过这里了。”
“她在东都洛邑那地方种了许多牡丹……”
老人忽的咧嘴一笑,露出了一口漆黑的烂牙。
他收回了视线,看向了坐在他旁边的一个穿着一袭湖蓝色裙子的年约十六七岁的俊俏姑娘。
那姑娘扎着一条马尾辫,头上别着一朵洁白的琼花,背上还背着一把剑。
“小仙,这琼花明明很美,你说女皇陛下怎么就不喜欢它呢?”
那叫小仙的姑娘嘟了嘟嘴:
“人各有所爱,你喜欢的东西为何在意别人喜欢不喜欢?”
“就像我喜欢热闹你喜欢安静。”
“我喜欢走在阳光下的大街上,你喜欢呆在这终年难见阳光的鬼地方。”
“所以我叫小仙,你叫老鬼……看吧,连名字都与各自的喜欢一样。”
“今日我来,是履行蜀山剑宗恩师交给我的任务,不瞒你说,我真不喜欢这里。所以,要我在这里侍候你三年……我恐怕会疯。”
这老人竟然就是内务司的老鬼!
他很老了,枯瘦惨白的面容当真和鬼一样!
老鬼又咧嘴笑了笑,看得小仙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不是让你侍候老夫三年,是说如果老夫要外出,你为老夫推这轮椅三年。”
“老夫极少外出,所以你也没啥事可做的。”
小仙撇了撇嘴,瞪了瞪眼:“以后你别笑!”
“或者别冲着我笑!”
“真的很吓人的!”
“我就不明白师傅怎么就欠了你这么个人情……给你推轮椅可以,但我不住在你这鬼地方!”
“我要住到城里去,你若有出行就派个人来叫我便可。”
老鬼又看向了雨幕。
小仙的视线落在了老鬼的那张死气沉沉的脸上。
她看见老鬼那两道花白的稀疏的眉间仿佛也起了浓浓的雨雾。
风吹雨入了屋檐下,湿了他那飘舞的空荡荡的裤管,也湿了他的衣裳。
看上去他显得很孤独。
很寂寞。
很……犹豫。
下蜀山之前,师傅给她说过了老鬼是个怎样的人。
见到了老鬼之后,她才知道他真不像个人。
还未能深入了解,她不知道这个不像人的人究竟是好还是坏,亦或如师傅所说的那句话一样:
“许多事难分对错,许多人难言好坏。”
“老鬼……是个可怜的人,有可恨之处,但他很老了,活不了几年了,他死了,对错好坏也就一了百了了。”
老鬼就这么看着雨幕看了足足盏茶功夫,忽的又开口说道:
“小仙啊,你说……天下人有没有谁能够将一身才华隐藏十几年?”
“十余年里装痴卖傻未曾露出丝毫破绽。”
小仙想都没想:“有呀,比如蜀山剑宗的小师叔,他不就是在蜀山后崖天天看云卷云舒十余年,某一天忽的连破九境入一品上的么?”
老鬼摇了摇头:“李凤梧那不叫藏拙,他那叫顿悟。”
“顿悟需要天赋,藏拙不需要……藏拙需要的是常人难即的忍耐!”
“十余年被所有人视为白痴,令所有人都以为大字不识几个,偏偏就在这前些天他一鸣惊人展露出了那令世间所有读书人失色的才华……”
“这,太诡异!”
小仙那双修长的柳叶眉微微一扬:“你说的是谁?”
老鬼咧嘴一笑:
“临安,陈小富。”
“没听过。”
“你很快就会听到了。”
“……你的意思是说他的诗词文章写的很好?”
“不是很好,是好极了!他的诗词能入文峰阁的第六七层楼……他的才华可比肩大儒。”
小仙顿时瞪大了眼睛:“这怎么可能?”
“老夫也觉得不可能,但现在事实就真是这样。”
小仙来了兴致:“他今年多少岁?”
“刚满十七。”
“……那我们去亲眼看看不就知道了么?”
老鬼沉吟三息,“看是一定要看看的。”
小仙微微俯身:“那你犹豫什么?”
老鬼又沉吟数息:“你说……老夫若是将他弄到这帝京来,他会不会如这些琼花树一样熬不过第一个寒冬呢?”
小仙一怔:
“……他是人不是树!”
老鬼一叹:
“人和树其实差不多,他生在江南长在江南,在江南那地方舒服惯了……若冒然来到这北方,若适应不了这里的、这里的恶劣环境夭折在此……是不是太可惜了?”
小仙想了想:
“蜀山之巅有棵松,它长在绝壁之上。”
“那里罡风凌冽,那里几乎终年积雪。”
“可它却活了下来,并长得与其余的松都不太一样!”
“它的根须几乎布满了岩石的缝隙,它的主干并不高却很粗壮。”
“它迎风的那一边几乎没有枝干,但背风的一面却枝繁叶茂。”
“它叫剑松。”
“于苦寒中生长,如出鞘的剑一般刺破风雪而朝阳。”
“所以呢,人的适应能力总比那棵松强一些吧?”
“你说的这个少年,他若能在你所谓的恶劣的环境中生存下来……”
小仙嘻嘻一笑:
“他也会与众不同。”
“当称之为……剑人!”
老鬼那只灰白的眼忽的一亮。
“小仙,你说的对。”
小仙一喜:“那雨住咱们就去临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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