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抓了个倒霉蛋儿

    黄士魁加快了脚步往自家奔跑,不一会儿就把张嘎咕甩在了后面。回家就听见了喊声,那是母亲正在炕上给媳妇接生:“再用点儿力呀,快了快了!”艾育花一脸喜气地说:“姐夫,上午我姐上南马场挖野菜,抻了身子,刚到村头就要生了。要不是仙儿大爷儿赶上了,兴许就生在了野外呢!”

    听着艾育梅痛苦的叫声,黄士魁在屋地来回走动,就听给接生打下手的艾淑君叫道:“生了!生了!”忽然传出“哇”的一声啼哭,新生儿落炕了。黄士魁急忙问,“是丫头还是小子?”春心动作麻利地剪断了脐带:“是个带把的!”乐得黄士魁兴奋异常,嘴都合不上了。正要到炕沿前观看,艾育梅又“啊,啊——”叫起来,艾育花急问:“都生完了,咋还叫呢?”春心喜滋滋地说:“是双棒,还有一个,出来了,出来了……”

    又是“哇”的一声,打破了紧张气氛,春心乐得手都颤抖了,剪了脐带,对大儿媳说:“育梅呀,虽然提前了一个多月,可这回全乎了。你看呀,真是双棒啊,还是龙凤胎呢!”艾育梅歪过头欣慰地看一眼,豆大的汗珠儿从额头滚落下来:“不缺彩吧?”婆婆忙说:“就丫头缺个小牛牛,剩啥都不缺。”艾育梅放心地笑了。

    收拾停当,杜春心支使黄士魁:“去,到外屋门槛子前挖个坑,把胎盘埋了。”嘱咐艾育梅:“天不太冷,孩子睡觉别给捂那么严。”这时在西屋唠嗑的张铁嘴儿和公冶山过来看新生的双棒,张嘎咕也跟在后面探头探脑,“嘻嘻”笑着伸出两个手指:“双棒好!”话未说完,被艾淑君撵了出去。

    春心说:“半仙儿和铁嘴儿给踩生,孩子将来肯定能出息。”张铁嘴儿呵呵笑了:“别像我呀,我只会讲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根本没啥学问。”公冶山也谦虚道:“我那一套也都是牵强附会的把戏,可别像我。”春心忽然说:“仙儿不是说我后代人丁兴旺嘛,还说我孙子里至少有两个是拿俸禄的,你看看这两个小东西能不能端公家饭碗?”公冶山右手指掐了掐,奉承说:“嗯,应该就是这俩小东西。”春心见他说的认真,感慨道:“就算应验了,我也不一定能看到。”艾育梅说:“三十年见分晓,你这善心人,老天爷一定让你看到,兴许还能借力呢!”春心笑着摇摇头说:“儿子都不一定借力,可不敢指望孙子噢。”

    待黄士魁回来到炕头看孩子时,身体虚弱的艾育梅才想起打听美惠家的事儿,黄士魁简单说了一下情况:“是香芪一时气盛,踢错了部位。”艾育梅说:“这白一刀真够倒霉的!”春心说:“香芪一小的时候还是我的奶水养活的呢,长大了咋变成个狠货呢?”

    艾育花凑过去俯身看新生儿,问虚弱的姐姐:“给孩子起名了吗?”艾育梅说:“早都起好了,小子叫石头,丫头叫小玉。”艾育花又问:“这小石头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艾育梅说:“睁的那只眼睛是想看妈,闭的那只眼睛是不想看爹。”艾育花“扑哧”一笑:“真的呀?”黄士魁说:“别听你姐瞎掰,可不是那样的。其实,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需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三天后,艾育梅头上裹着宽毛巾下地活动,黄士魁坐在炕沿上探身去看襁褓中的龙凤胎,发现小石头闭着的那只眼睛微微睁开,喜滋滋地说:“育梅,你看这小东西眼睛都睁开了。我就说嘛,我是他爹,他哪能不理我呢!”艾育梅微微一笑,把头上裹着的毛巾紧了紧:“好赖不济你是个爹,你儿子理你那是给你个面子。”

    黄士魁不再贫嘴,跟妻子商量事儿:“昨天,大队供销点新进了一批货,有烟台座钟,是庆祝民族大团结的,十五块一台,三大问我要不要。”艾育梅说:“买吧,这钱不白花,有它看点儿方便。”

    黄士魁去供销点买座钟时碰上了黄香芪,想到白一刀的死,便问道:“香芪,我正好有话问你。你去支农,为啥要往死里踢人家?”黄香芪愤愤地说:“他是富农分子,他刁难我们支农学生!踢他,就是要教训教训他!”说着把一个细嘴瓶子隔着柜台活动挡板递过去:“三叔,打瓶清酱。”

    站在柜台里的三喜子接过细嘴瓶子,错开酱油缸盖,把小漏斗从缸沿上摘下,将漏嘴插进瓶口,一边用提斗往里倒酱油一边说道:“香芪呀,冤冤相报何时了呢!”黄香芪很不自在,解释说:“三叔,大哥,你们别再说了。当时我就是想着给他点儿颜色看看,我根本没想到是这个结果。”黄香芪提着酱油瓶出了虚掩的双合木板门,碰得门外的铁拴“哗啦”一声。黄士魁叹气自语:“也不知道她哪来那么狠的劲儿,把人家灯笼挂都踢废了!”三喜子说:“也没有深仇大恨,咋能下死手呢!”

    金碧辉煌的座钟买回来,放到了条琴上。黄士魁上了劲儿,对了点儿,一拨那钟摆,便晃动起来。他合上座钟门,回头问媳妇:“漂亮不?”艾育梅欣喜地点点头:“挺好的。”黄士魁细听那“滴答滴答”声:“一听见指针走着的声音,好像听见了时间在流逝。”这话引发了艾育梅的一番感慨:“那钟表的指针,因为背后有那么一股劲儿驱动着,所以才不停地向前轮转;我们人生的指针,是被内心一股希望的力量驱使着,不停歇地绕着日子轮转。”黄士魁回味片刻,夸道:“你说的很有道理呀!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儿。”

    又是一年春回大地杏树花开,各生产队组织社员种大田,扶犁破垄、刨坑点种,一片繁忙景象。春耕接近尾声的时候,鬼子漏接到公社通知,让大队选派文艺骨干去参加舞蹈培训。他一边低头寻思事儿一边踏着落日的余晖往自家胡同走,忽然传来一阵悠扬放浪的歌声:

    北风哪个吹,雪花哪个飘……

    一张挂在木篱笆上的蜘蛛网摇摇欲坠,在微风里像秋千样轻轻飘摆。鬼子漏目光越过篱笆墙,只见潘桃在自家园子备完一条垄,拄着镐把立在杏树盛开的花枝下歇气儿,时有花瓣随微风飘零。他一见到标致的女人就挪不动脚步,眼睛直勾勾盯着不愿离开,捏着公鸭嗓故意撩话:“哎呀,唱的真带劲,人往这花枝下一站,简直太美了!”潘桃装没听见,另起一垄沟,用镐头往垄台上提土。鬼子漏说:“就是这唱词不合时宜,应该这么唱——”说着,勒细了公鸭嗓音改了词唱起来:

    春风那个吹,杏花那个飘……

    潘桃妩媚一笑,轻轻把一缕垂下的秀发抿到耳畔去。鬼子漏一时迷离,往障子边凑时,一头撞上那张蜘蛛网,在脸上胡捋几下,气急败坏地挥手扯断了连网的长丝,骂道:“妈的,瞎蜘蛛,织网也看不准地场。”潘桃笑话道:“你那眼睛是白长了,那么大的蜘蛛网也看不到。”鬼子漏有几分尴尬,忙说起内心的打算来:“哎,潘桃,才接到公社通知,要求成立宣传队,派骨干去公社学习跳舞。我打算派你去,不知你乐意不?”潘桃问:“为啥选我?”鬼子漏说:“你爱扭爱唱,适合。”潘桃说:“没这么简单吧?”

    鬼子漏看看左右没人,压低公鸭嗓说:“就是心里总惦寻你呗,你说我不把这好事儿给你还能给谁?”潘桃抹搭一眼说:“你看,那一肚花花肠子露了吧!”鬼子漏耍贫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嘛!”潘桃说:“你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就不怕?”鬼子漏嘻笑一声:“我怕?我堂堂个大主任我怕啥?”潘桃忽然扭头望向胡同口说:“好像二老狠回来了!”吓得鬼子漏扭身就走。

    潘桃捂着嘴“呵呵呵”笑起来,鬼子漏回身寻望,根本就没有黄士清的影子,这才明白是被潘桃捉弄了,一边指点着一边窘笑道:“你你,你故意看我笑话。”潘桃揶揄道:“人都说鬼怕恶人,可让我见识了。就你那小胆儿,还说自己是堂堂大主任呢!”

    姚锦冠从自家屋里出来,上园子里掐发叶葱,见他俩隔着篱笆说笑,十分不悦,冲鬼子漏嚷嚷起来。

    “死鬼,看你那贱嗖嗖的样儿,你是不是见着母的就迈不动步?”

    “看你说的,多难听!”

    “咋地?你隔着障子撩骚,我还得给你唱一个呗?”

    “我在安排工作,让潘桃上公社去学习。”

    “你甭解释,你一撅尾巴摇干啥谁不知道!”

    鬼子漏往自家院子拐,还回头大声嘱咐潘桃:“明一早就上公社报到,别去晚了。”姚锦冠一边拔发叶葱一边嘟囔:“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潘桃从红原公社回到长青大队正是黄昏时分,听见大喇叭里传出《大海航行靠舵手》歌曲,没回家就直接去了大队部。进了大门,穿过门厅,拐进有些阴暗的走廊,拉开办公室屋门,见空无一人,就直接进了狭窄的套间广播室。

    黑胶唱片擎着放唱针缓缓旋转,大喇叭传出的歌声唱得正酣。

    鬼子漏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手指头在地桌上随音乐叩打着节拍。感觉有人进来,他回头看见花格粉上衣和白衬衫的大翻领,再一细看是潘桃时,急忙收了二郎腿,转身站起来:“学完了?”潘桃把辫梢甩到脑后,点点头说:“学会了,明天可以教了。”鬼子漏连连说好,看着潘桃红扑扑的脸蛋,咽了一下口水:“那,那我一会儿就通知。”见潘桃转身要走,忙说:“等等。”潘桃回头问:“还有事儿么?”鬼子漏“呃呃”两声说:“县里要开妇女代表大会了,我想推荐你。”潘桃“哦”了一声,刚要出屋,鬼子漏一把拉住了她:“让我稀罕稀罕,我亏待不了你……”潘桃慌乱地说:“二老狠要知道,他能要你命啊!”鬼子漏嬉皮笑脸地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黑胶唱片还在缓缓旋转,放唱针划到破损处,大喇叭传出几声怪异的杂音。

    金小手走到里屋门口,刚要推门进去,隐约听见里面有异样的动静,愣了一下,马上就缓过了神儿,悄悄退了出去。来到大队部外面,只见老神树下,姚老美教一群孩子唱童谣,那是一首《掏灰耙》谜语:

    头顶四方四,当官不识字,走进红门楼,竟办糊涂事。

    潘桃回到自家,黄士清正戴着一顶绿色的帽子乐呵呵地照大镜子。潘桃上外屋锅里用笊篱捞过水大碴子剩饭,黄士清跟在屁股后显摆道:“你看,往上边看,我有啥变化?”潘桃看了一眼:“能有啥变化,不就是一顶帽子嘛,瞧把你臭美的!”黄士清问:“这帽子是冲二鳖要的,要了好几回才给我,看带不带劲?”潘桃头不抬眼不睁,拖着长音敷衍道:“带劲!”黄士清问:“精不精神?”潘桃有拉长声调说:“精神!”见黄士清乐呵呵地出了房门,潘桃往锅沿子上一磕笊篱,呲牙怒目地骂道:“戴个绿帽子,还挺能臭显呢!”

    晚饭后,钱五铢正在外屋锅台前洗碗,见鬼子漏走进来,愣了一下,说道:“从打你当上大主任就成了大忙人了,忙得连老妈都懒得看了!”鬼子漏一笑:“看你说的,咋还学会挑理见怪了呢!”钱五铢忽然不着头尾地跟他说:“我说话你记着,自己手里有窝头,就别老惦记别人碗里的肉。别到头来,别人的肉你没吃消停,自己的窝头也弄没了……”

    鬼子漏观察母亲的表情,怀疑母亲这是拿话点他,应了两声,就急忙走了。他回大队部找到老叔金小手,偷偷问他:“你是不是跟我妈说啥了。”金小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没有啊,我有日子没上东头了。你那事儿,我跟谁牙口逢都没欠。”鬼子漏皱起眉头:“那怪了,我妈咋提醒我呢,说我见女人就迈不动步,总好摸摸搜搜。还说别惦记别人碗里的肉,世上馋人的东西多了,但很难都吃到嘴里。”金小手说:“那是你妈看出啥了,或者听到啥风言风语了。不过,你妈说的对,你真得收敛收敛了。”

    县里来了宣传队,神神秘秘地找大小队干部和一些群众谈话,主要是调查班子情况。吃晚饭的时候,艾育梅往顶子碗里的小米饭夹了一丝蒜茄子,刮去了顶子脸腮上的几个饭粒,对黄士魁说:“听说宣传队找人谈话呢,如果找你咱可别扛上,那对自己可没啥好处。”黄士魁往嘴里扒拉一口米饭,一边咀嚼一边说:“今天他们真上一小队找我了,问我知不知道大队班子闹派性的事儿,让我反映大队干部的问题。我没直接顶,而是婉言拒绝了。我说,我一个支委,大部分时间都放在小队长业务上,不太了解大队班子内部的矛盾。”艾育梅说:“这么说话还算委婉,说不定有人要出问题了。”黄士魁说:“索良越是当硬,鬼子漏越是不自在,不出问题才怪。”

    五天后,宣传队撤走时传出小道消息,说索良骄傲了,影响了长青大队班子团结,已经向公社核心小组反映了情况。宣传队撤走不久,红原公社的鲍福仁部长来到长青大队。

    夕阳摇摇欲坠,晚风徐徐吹拂。大队部办公室挤满了来参会的大小队干部,索良坐在表情严肃的鲍福仁对面时,屋内还有人交头接耳地小声说话。鬼子漏主持会议:“都别嘁嘁了,现在开会了。鲍部长这次来是为解决咱大队班子问题的,希望大家多提意见。”

    最近几天的风言风语索良也有所耳闻,他还以为那不过是个荒信儿,没想到发言充满了火药味。仿佛事先导演好似的,大家都把矛头指向他,说他是个爬虫,站不稳立场,借抓生产突出自己……他听出棱缝儿,觉得自己正由一个功臣变成一个罪人,在一个多小时的指责里内心形成了巨大的落差。他知道走不脱了,只能硬着头皮听着。

    一言不发的鲍部长终于说话了,话虽不多,却字字千钧:“看来宣传队的调查结果是真实可靠的!你索良身为大队主任,不搞团结,暗地闹分裂,你是一条漏网之鱼……”索良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只听桌子被猛拍了一下,鲍部长宣布:“撤职反省!”索良的内心酒像打出溜滑一样,一眨眼就从雪檩子上出溜到雪沟里。接下来参会的人都说了什么他根本没听进去,只知道他的职务由金书承接替了。

    三喜子在供销点窗前关板儿,弄出一阵“哗啦哗啦”的响声。刚把对开的护窗板儿推进木槽,锁了铁拦棍,姚老美凑上来说话:“现在上边号召抓什么漏网,鲍部长下来整事儿,我听说已经罢了五个大队主任。”三喜子给闸板上了锁,应声道:“人生无常,命运难测哦!”姚老美瞥见垂头丧气的索良,搭问一句:“咋啦索主任?咋耷拉个脑袋呢?你没事吧?”索良停住脚步摇头叹气:“咳!人要不顺茬,喝水都塞牙,现如今我也成了钻杖豁子的公鸡了。”姚老美说:“你这个倒霉蛋儿,点子也忒低了!”三喜子劝说:“无官一身轻,想开点儿吧!你看我,不当那个书记不也照样活嘛!”望着索良远去的背影,姚老美现编了一套嗑:

    鲍部长,走一圈,罢了几个大队官儿。

    索主任,靠了边,耷拉膀子打了蔫儿。

    长青大队出了“反标”,而且就明晃晃地亮在大礼堂的土墙上,一群人一边围观一边议论。只见土墙上标语里的“毛”字被刀划了个叉,金四眼儿见了,赶紧跑到鬼子漏家去报告。“不好了,不好了,咱大队出了‘反标’!”鬼子漏一听,立刻来了精神头儿:“哪有‘反标’?”金四眼说:“就在大礼堂外面墙上,一帮人在那围观呢。”鬼子漏和金四眼跑出屋门的时候,姚锦冠还抱着小昙花纳闷儿:“这能出啥‘反标’,纯粹是没事儿找事儿!”

    跑进大队院子,鬼子漏分开聚集在大礼堂窗户下方的一群人,见金书承正弯腰察看土墙上的标语。鬼子漏环视众人,反复问是谁划的,众人都摇头表示不知情。钱老牤问:“没人看见,咋查?”鬼子漏说:“上报公社,让人保组派人来调查。”钱老牤说:“对,对,让上边来人,查它个六门到底。”金书承分析说:“我看不像是故意划的,如果是故意的,不会只划一个字。兴许是小孩子玩耍时弄坏的,我看没必要上报公社。”鬼子漏指点着被划破的毛字,公鸭嗓嚷嚷:“这绝对是‘反标’!这叉肯定是用小刀划的,必须上报,立即上报。”鬼子漏跑回大队部办公室把座机摇把子摇得飞快,不停的对着话筒呼叫:“喂——喂喂——”

    人保组干事葛方宁迅速来到事发现场,他那一身白上衣蓝裤子让鬼子漏暗自羡慕。葛方宁一边察看一边分析:“看情形,是孩子划出来的可能性大。分析归分析,需要核实。”鬼子漏随口附和道:“你这么一说,还真像是孩子划的。难道是我太敏感,小题大做啦?”

    一群小学生在学校操场上玩耍,鬼子漏引着葛方宁过去询问。一个胖墩学生说,昨下午放学的时候看见好几个学生在那儿,老黄家小根儿拿个小刀往墙上划过。鬼子漏立即派胖墩把黄士根找来,让他看划破的痕迹,询问道:“这叉是你划的吧?”小根儿不说假话,老老实实地点头承认字是他划的。

    原来是几个孩子玩跑马游戏需要在墙上做个记号,小根儿就用小刀在标语上划了个大叉,让玩伴从大队部跑向打叉的地方摸一下跑回来,看谁跑得快。

    傍晚,鬼子漏陪着葛方宁来到老宅。老憨正用一把镰刀给一棵细柳枝干打皮,见来人就撂下镰刀招呼坐在房门旁的凳子上。鬼子漏说:“这是人保组葛同志,是来查‘反标’的。”春心闻声,往围巾上擦了擦手上的水渍,从正房敞开的风门子出来打招呼。葛方宁简要讲了出现“反标”的情况,鬼子漏补充说:“胖墩向我们提供了线索,你家小根儿自己也承认了。”葛方宁说:“你们知道‘公安六条’吧,用不用我给你们叨咕叨咕?”

    听了葛方宁这么一说,老憨意识到事态严重了,春心也暗暗吃惊,反复说:“孩子不是故意的!”鬼子漏说:“虽然是游戏,不是故意,但是影响不好!”葛方宁说:“亏他是个孩子,如果是成人,这罪可大了,一定要对孩子加强教育。”春心忙不迭地应承,对站在面前低头不语的小根儿说:“可得记下了,以后千万不能再犯了!”

    老憨忽然拉过小根儿的左手冷冷地问道:“你伤害的是谁,知道吗?”小根儿怯生生不说话,老憨追问:“你用哪只手划的叉?”小根儿一脸茫然,缓缓伸出右手。“噢,是这只欠爪子!”老憨猛地从地上拽过镰刀,要划向小根儿的右手。葛方宁对这一举动早有预感,飞快上前,将镰刀一把夺下。吓得小根儿躲进母亲怀里,妈呀妈呀直叫。鬼子漏跟着葛方宁走出大门口的时候,听见春心破口大骂:“你虎哇你!不逞疯拉势能憋死你呀!若不是葛同志拦的及时,你可作了大孽啦!”

    仅仅过了两天,又出现了新情况,老神树下的长条石墩上也出现了“反标”。只见石面上有“万兽无缰!”几个歪歪扭扭的字迹,很明显是用烧过的木棍写的。有人猜测是小学生写的,也有人分析是大人故意模仿小孩字体写的。鬼子漏察看完,公鸭嗓嚷嚷:“你们看看这两个字,还写成了野兽的‘兽’、缰绳的‘缰’,太恶毒了!”钱老牤猜测:“是烧过的木棍写的,能不能还是那谁干的?”鬼子漏眨巴眨巴眼睛,反驳道:“上次那件事,已经把老黄家小根儿吓屁了,他哪还有这个胆子!再说,你看这几个字,恐怕多数小学生都写不上来。这不是孩子干的,这明明是大人干的,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于是又向公社人保组做了汇报。

    葛方宁再次来查验现场,发动大家提供线索揭发坏人,核对笔迹排查嫌疑对象,分析来分析去,也看不出那笔迹究竟像谁写的。弄得村里草木皆兵,人人自危。查了大半天,依然没有线索没有证据。索良说:“你们想想,那字迹是故意歪扭着写的,肯定不是自己的真笔迹,这么查也查不出个子午卯酉。”鬼子漏说:“没有人证物证,破案无望啊!”葛方宁临走时还让鬼子漏继续调查,说有了重要线索及时报告。

    查无头绪,鬼子漏的心情就像天空布满的愁云一样非常阴沉。金四眼说:“能不能是过路人干的?”鬼子漏说:“不可能,过路人不可能拿个烧糊疤的木棍。”钱老牤说:“干脆把大老黑们都弄来,让他们自己坦白。”鬼子漏采纳了钱老牤的建议,把六七个有重大作案嫌疑的人传唤到大队部,赵赔本、孟祥通、闻大裤裆都在其中。鬼子漏一个一个看过去,异常严肃地说:“我知道,群众的眼睛是雪亮雪亮的,我估计那恶人十有八九就在你们几个里边。要我说,你要是个人就敢作敢当,别耗着……”

    耗了半个时辰,还是没人承认。这时窗外下了一场急雨,无数个雨珠贴着窗玻璃斜斜滑下来,有的蠕动像蝌蚪、有的蜿蜒像蚯蚓,一波刚滑过,一波又追随上来。闻大裤裆看着如此生动的画面,心也变得了自在了,甚至忽略了乌云的阴沉。他用胳膊肘拐了一下孟祥通:“唉,你看,下这么急的雨,还不得把那字冲没了呀?”孟祥通说:“悬,冲没了就更没法查了。”鬼子漏正望着窗外的雨幕,回头嚷道:“闭嘴,都给我闭嘴!”

    雨终于停了,几缕阳光穿透乌云的缝隙斜射下来,老神树还在嘀嗒着水珠。鬼子漏不顾院内泥泞,脚步急急地去察看,钱老牤、金四眼一跐一滑地跟在后面,只见石头上的字迹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钱老牤说:“这字迹都冲没了,还查个六饼啊!”金四眼说:“若是早预料到,把条石弄屋去或者用塑料布苫上就好了。”鬼子漏后悔不迭,一拍脑袋:“这扯不扯,没把这‘反标’保存好,真是失策。”

    鬼子漏总惦记着能和潘桃鸳梦重温,每当走在胡同子里都盼着潘桃能在西院出现。有时候故意扫院子,像个长脖老等似的往西院张望,有时候在园子里干活也留心西院的动静。

    这一天黄昏时分,刚吃完晚饭,西院又传来《北风吹》悠扬放浪的歌声,鬼子漏再也坐不住炕了。见他下地穿鞋要走,姚锦冠一边哄着小昙花一边问:“你又要干啥?”鬼子漏敷衍一句:“上大队去。”走到外屋时,听姚锦冠嘟囔:“这人真是秃尾巴迈栏——没挡了!这一天不够他嘚瑟了,像骚克郎似的……”

    阳光西斜,潘桃贴着篱笆摘豆角子,听见两声轻轻的咳嗽声,扭头看见隔墙张望的鬼子漏,慌忙向自家院回望一眼:“二老狠在家呢,你快走。”鬼子漏一边离开一边说:“我上西树林毛道等你。”摘完豆角子,潘桃回屋想找个因由出去,见二老狠把那顶绿色的旧帽子歪扣在脑袋上,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了一句:“要出去呀?”黄士清说:“去老宅溜达溜达。”透过窗子,看见黄士清出了胡同前门,这才急忙用万紫千红润肤脂在脸上抹匀,然后梳梳头整理了衣裳出了房门。

    走到杂树林毛道,没有看见鬼子漏。正在徘徊时,忽然听见“潘桃,潘桃——”的轻声呼唤,顺声音寻望,鬼子漏正在不远的柳毛丛后面向她打着手势:“在这儿,过来!”潘桃前后环视,见毛毛道无人,这才扭着腰条走过去。刚到鬼子漏身边,就被他拉坐在一丛柳树毛子下面,一阵嘁嘁嚓嚓。

    “你可想死我了。”

    “你不想活了?二老狠要知道非要你命不可!”

    “管不了那多了。”

    “咱到此为止吧,往后我想好好过日子。”

    “别的,我舍不得你。”

    “你胆子咋这么大呢,就不怕人撞见?”

    “不怕,谁能把我咋地!”

    微风拂动,树影婆娑。不远处的林边传来一阵咴咴嘶鸣,长青一队的一匹雪青马和一匹枣红马正在烈日下野合,披散的马鬃在风中高耸着飘荡着。远远的,曲大浪沿着毛道走来,一边走一边哼唱:

    一树梨呀一树梅,梨花梅花紧相随。

    梨花压在梅花上,压得梅花颤微微。

    这唱词本是《王二姐思夫》的开场道白,曲大浪却用民间小调颤微微地唱了出来,一字字,一声声,直敲打人的心鼓。一听见有人唱歌,吓得潘桃紧紧抱住鬼子漏,鬼子漏稍作停顿,压低公鸭嗓说:“是曲大浪,离这么远,他看不见。”一脸坏笑地压低声音说道:“你别说,唱的还他妈的挺有味呢!”

    曲大浪走远了,歌声也渐渐弱了。鬼子漏翻身坐起,心满意足地说:“你比锦冠好,若是能天天在一起就好了。”潘桃也坐了起来,整理着衣裳,嘀咕道:“你寸进尺,总打我主意,多暂是个头儿呢?咱像做贼似的,整的提心吊胆的。就当这是最后一次好不好?我怕二老狠,若露馅,他不会饶了咱的?”鬼子漏安慰道:“你怕他干啥,他就是个愣头青,还没杀人那个胆儿。就是万一让他知道,他能把我咋着?有我撑着,你不用怕!”潘桃搡他一下:“吹吧你,恐怕上真章早就蹽没影了。”(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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