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还太小,无法理解那萦绕心头的滞涩感究竟是什么。
景仁宫的暖阁四季如春,额娘的怀抱柔软馨香,所有宫人都对他毕恭毕敬,可他总能在那无微不至的关怀下,捕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意。
那感觉并非冷漠,更像是一种极细微的隔膜,如同阳光灿烂的午后,窗纸上投下的一缕淡薄阴影,看不见摸不着,却真实地横亘在他与额娘之间。
有时,额娘凝视他的目光会忽然飘远,带着他读不懂的怅惘;
有时,他依偎在她怀中,能感到她臂弯瞬间的僵硬,虽旋即化为更紧的拥抱,但那片刻的疏离,已如细小的冰针,悄然扎进他稚嫩的心底。
他不明白,只隐隐觉得是自己不够好,于是愈发沉默乖巧,将那点说不出的难受,默默咽下。
这并非短暂的几日或几月,而是断断续续、几经流转,横亘了他整个懵懂童年,足足有三年的光景。
那三年,恰是他心性最为敏锐,却也最为困惑的时期。
他像一株敏感的藤蔓,本能地探寻着温暖的来源,却又时常在看似坚实的依靠上,触到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凉,不知该向何处攀附。
有时候额娘的目光不像纯粹看着自己骨肉的坦然与自豪,有时像是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和……审视?
尤其是在他与其他皇子,特别是与二哥一同出现在她面前时,那种微妙的、连她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对比目光,会让小小的他,心里莫名地有些发堵,有些难受。
他不明白,为什么额娘有时候看起来那么爱他,有时候又好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
这若有若无的距离感,让小小的他心中时常涌起一股说不出的空落与难受,甚至会在夜深人静时,偷偷地想:是不是他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才让额娘失望了?
而在他那些沉默寡言、独自躲在角落舔舐莫名忧伤的日子里,是二哥,以一种他当时未能全然领会的方式,强势而又温柔地介入了他灰暗的世界。
他记得,那是一个午后,他又因额娘一个失神的表情而闷闷不乐,独自蹲在承乾宫后院的海棠树下看蚂蚁。
忽然,一个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跑来,打千儿道:“四阿哥,太子殿下新得了一对儿雪白的玉兔,活泼得紧,殿下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特让奴才来请四阿哥过去一同赏玩呢!”
他愣愣地抬头,就被半请半拉地带去了毓庆宫。
那天,他抱着温软的兔子,看着二哥兴致勃勃地给兔子喂草,听着二哥讲兔子捣药的故事,心里的阴霾不知不觉散了大半。
他又记得,有一回他感染风寒,额娘自然是关切备至,但他昏沉中,似乎听到宫人低语“到底不是……”。
第二天,病稍好些,毓庆宫又来了人,捧着一个食盒:“四阿哥,太子殿下听闻您病了,特地让御膳房做了这冰糖炖雪梨,最是润肺止咳。
殿下还说,他那里有新进的江南玩意儿,等您大好了,请您去解闷。”
那碗温甜的雪梨水,仿佛一直暖到了他心里。
还有一次,他在御花园不小心摔了一跤,蹭破了手心,委屈得直掉眼泪。
额娘心疼地给他上药,他却莫名地更想哭了。
没过多久,二哥身边的何柱儿就来了,手里捧着一个九连环:“四阿哥,太子殿下说,男子汉摔跤不怕,破了皮更显英勇。
这个九连环最是考验耐心,殿下说您最是聪慧,定能解开,解开了有赏!”
他被那新奇的玩意儿吸引了注意力,忘了疼痛,也忘了哭泣。
这样的事情,在那三年里,层出不穷。
有时是“新得了有趣的画本子”,有时是“皇阿玛赏了稀罕的瓜果”,有时甚至不需要理由,只是“二哥想你了”。
每一次,都是在他情绪最低落、最敏感的时候。
二哥从不点破他的心事,只是用这些看似巧合的由头,把他从景仁宫那个让他感到不安的氛围里带出来,带到充满阳光和笑声的毓庆宫。
那时总会有毓庆宫的小太监“恰巧”路过,恭敬地传达太子的口谕,说新得了有趣的玩意儿或是御膳房进了新式的点心,请四阿哥过去一同赏玩、品尝。
那时的毓庆宫,对他而言,是无忧无虑的港湾。
二哥会笑着牵过他的小手,将他带到摆满了精致点心的桌前,耐心地听他磕磕绊绊地说着童言稚语,或是宫里、学业上的小小烦恼。
当他因为额娘某些无意识的疏离而情绪低落时,二哥从不追问,只会将他揽在身边,给他讲各种各样的故事。
从山海经的奇珍异兽,到史书上的忠臣良将,或是自己编撰的、充满奇思妙想的小寓言。
二哥的故事总是那么生动有趣,总能轻易驱散他心头的阴霾。
那时他还小,真的以为二哥只是单纯想和他分享故事。
他不懂二哥为何总能在他情绪低落时“恰好”出现,不懂那些故事背后小心翼翼的安抚和开导,只是本能地贪恋着二哥身边那种毫无阴霾的、纯粹温暖的氛围。
后来,他渐渐长大了,知晓了自己的身世——他并非额娘亲生,他的生母是那位乌雅庶妃。
当这个深埋的秘密终于被他窥破时,他没有感到天崩地裂,反而有一种奇异的释然,童年那些模糊的不安和隐约的疏离感,瞬间都有了答案。
也正是在那一刻,他忽然懂得了,哪里是什么恰好,分明二哥是早已将他那点细微的难过看在眼里、放在心上。
于是便用尽了少年所能想到的全部方式,温柔地、不着痕迹地,为他撑开了一把无形的伞。
这个迟来的认知如同暖流冲开冰层,瞬间涌上他的眼眶。
原来,在他还不懂何为“身世”、何为“血缘隔阂”的懵懂年岁里,在他只会因那莫名袭来的疏离感而独自蜷缩时,二哥那双清澈明慧的眼睛,早已无声地看穿了他所有小心翼翼的掩饰和无法安放的忐忑。
二哥看懂了他在景仁宫那份无法消弭的、无法言说的孤独;
看懂了他那超乎年龄的、时常流露的郁郁寡欢;
更怕他这小小年纪,便将那些模糊的委屈和困惑沉淀心底,最终凝成化不开的郁结。(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