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还没停歇,只是势头弱了些。
细碎的雪沫子被风卷着,打在脸上又凉又痒。
陈光阳一手拢着棉袄领子,一手牵着小雀儿。
后面跟着沈知霜和大龙二虎,一家五口顶着白毛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屯子另一头的豆腐坊走。
“爹!咱真去吃那熏豆腐条啊?老香老好了?老相好了?”
二虎在后头蹦跶着,试图把脚从深深的雪窝里拔出来,小脸冻得通红。
眼睛却亮得跟贼似的,嘴里还回味着刚才陈光阳从二埋汰那儿带回来的词儿。
“嗯呐,”陈光阳头也没回,嗓门被风吹得有点飘。
“去瞅瞅你埋汰叔和三狗子叔学得咋样了,那玩意儿整好了是真尿性!”
“那要是整糊了呢?是不是就‘老苦老苦了’?”
二虎立刻接茬,小嘴叭叭的,还故意模仿着陈光阳之前批评二埋汰时的语气和词儿。
小眉毛一挑一挑的,带着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机灵劲儿。
沈知霜在后面轻轻拍了他后脑勺一下,笑骂道:“小兔崽子,就你话多!一会儿到了别瞎咧咧,你埋汰叔正上火呢。”
“知道啦妈!”二虎满口答应,可那滴溜溜乱转的眼珠子和咧开的嘴角,怎么看都憋着一肚子坏水。
大龙比较稳重,只是默默跟着走。
把妹妹小雀儿往自己身边拉了拉,替她挡着点风。
小雀儿则好奇地问:“妈,熏豆腐条比咱家炖的肉还香吗?”
“那味儿不一样,”沈知霜耐心解释,“是熏出来的香,带着烟火气儿,你爹说可霸道了。”
说话间,豆腐坊那冒着热气的小烟囱已经近在眼前。
刚推开那扇被油烟熏得发黑的厚木板门,一股子极其复杂浓郁的味道就扑面撞了出来!
滚烫的水汽里,霸道地混杂着咸鲜的卤香、焦糖的微甜、五香料的醇厚、还有那最勾魂的、带着松木和果木清冽的烟熏气!
这味儿钻进鼻孔,直冲脑门儿,能把人肚子里的馋虫瞬间全勾醒。
“嚯!这味儿!挠心挠肺啊!”陈光阳抽了抽鼻子,眼睛亮了。
屋里雾气昭昭,灶膛里红彤彤的炭火映着两张淌着汗、沾着烟灰的脸。
二埋汰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灶台上架在炭火盆上的两块青石板,石板底下暗红的炭火幽幽地煨着,上面铺着一层油亮亮、深酱色、微微卷曲的豆腐条。
丝丝缕缕的烟气从豆腐条缝隙里钻出来,又被二埋汰用一把破蒲扇小心地往豆腐条上扇着。
三狗子则半蹲在旁边,龇牙咧嘴地揉着自己的屁股,之前被大果子揍得伤还疼呢。
眼睛也死死盯着石板上的变化,手里还攥着一把刚撕好的生干豆腐条。
“火!火!二埋汰!烟别太急!稳着点扇!跟熬鹰似的懂不懂?急不得!你看那色儿,边上是不是有点发乌了?”
陈光阳一进门就职业病犯了,指着石板就开始指点。
二埋汰被他这一嗓子吓得手一抖,蒲扇差点掉炭盆里,额头上刚擦掉的汗又冒出来了:
“哎!哥!正…正按你说的稳着呢!这…这火候真他妈难拿捏!”
他赶紧调整扇风的力度和角度,嘴里嘟囔,“比伺候月子还费劲…”
“埋汰叔!”二虎像颗小炮弹似的从陈光阳身后蹿了出来,凑到二埋汰身边,踮着脚使劲嗅。
“哎呀妈呀!真香!就是……埋汰叔,你脸上咋抹得跟灶王爷似的?比大屁眼子滚完烂泥还埋汰!”
小家伙指着二埋汰沾了好几道黑灰的脸颊,毫不客气地精准打击。
豆腐坊里顿时响起几声憋不住的笑。
三狗子本来腚就疼,这下更是笑得直抽抽。
沈知霜赶紧捂嘴,肩膀一耸一耸的。
大龙也抿着嘴乐。小雀儿抱着妈妈的腿,奶声奶气地问:“妈,灶王爷长埋汰叔这样吗?”
二埋汰脸腾地就红了,一直红到耳朵根儿,又羞又臊,想瞪二虎一眼。
可手里还捏着关乎“烟钱”和“新褂子钱”的蒲扇不敢松,只能梗着脖子嚷嚷:“去去去!小屁孩儿懂啥!这叫烟火气儿!熏豆腐条就得沾点这个味儿才正宗!你爹刚才不也说了,这叫‘魂儿’!”
他努力想把陈光阳抬出来给自己找补。
“哦~~~”二虎拖着长长的调子,小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
“埋汰叔,我懂啦!你是说,你把自己也当豆腐条给熏啦?怪不得你身上味儿这么冲,跟刚出锅似的!老香老好了,没毛病啊?”
他眨巴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把当初那句引发“老相好”风波的“老香老好了”和“熏”的概念完美结合。
还学着他爹之前的口吻,来了个灵魂反问。
“噗……!”三狗子这回彻底没忍住,笑喷了,捂着腚哎呦哎呦地叫唤。
“哎呦我的亲娘祖奶奶啊!二虎子…你…你小子真是你爹的亲儿!嘴比那冰镩子还利索!”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陈光阳也乐了,一巴掌轻轻拍在二虎后脑勺上:“小瘪犊子,没大没小!敢拿你埋汰叔开涮!”
话是这么说,可那语气里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沈知霜赶紧把二虎拉到自己身边,忍着笑说:“二虎,不许胡闹。你埋汰叔这是干活弄的。”
她又转头对窘迫的二埋汰温声道,“凯子,别听孩子瞎说,脸上灰擦擦就好。”
二埋汰这才腾出手,用还算干净的胳膊肘胡乱在脸上蹭了两下,结果黑灰没蹭掉多少,反而抹得更匀乎了。
配上他那副委屈又认真的表情,活像个唱戏的大花脸。
他瓮声瓮气地辩解:“嫂子,我真尽力了!就按光阳哥教的,火候稳着,烟慢着点扇…可这玩意儿,它…它不听使唤啊!你看这条,”
他指着石板边缘一条颜色明显深黑、边缘有点翻卷焦糊的豆腐条,“又他妈糊了!味儿指定发苦!”
陈光阳凑过去,俯身仔细看了看石板上的干豆腐,又用手背试了试炭火盆上方烟气的温度,眉头微蹙:“烟还是急了点。三狗子,把灶坑口挡板再扒开点,让进风小些。
二埋汰,扇子再轻点,手腕带点巧劲儿,别死扇。熏这玩意儿,得让烟‘焐’进去,不是‘呛’进去。你看中间这几条,色儿就正,深琥珀色,油亮亮的,这成了!”
他边说边示范,拿起蒲扇,手腕极其轻微地、带着韵律地扇动,那动作轻柔得仿佛在给熟睡的婴儿打扇子。
丝丝缕缕的青白色烟雾被他引导着,温柔地缠绕、渗透进那些深酱色的干豆腐条里,却又不至于聚集在某一点上烘烤。
二埋汰和三狗子看得目不转睛,尤其是二埋汰,刚才被二虎挤兑的窘迫劲儿也忘了,只剩下全神贯注地学习模仿。
他学着陈光阳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手腕的力道和频率,嘴里还念念有词:“稳…稳…跟熬鹰似的…轻点扇…”
二虎又忍不住了,小脑袋从沈知霜身边探出来,小大人似的点评:“埋汰叔,你这扇得跟抽筋儿似的,能行吗?我看你还不如让三狗子叔扇呢,他腚疼,手可不抖!”
他这“关心”的角度一如既往地刁钻。
三狗子一听,立刻呲牙咧嘴地摆手:“可别!我这腚一使劲儿就钻心的疼!
还是让你埋汰叔自个儿慢慢熬吧!这‘熬鹰’的活儿,非他莫属!”
他赶紧把自己摘出去,顺便又扎了二埋汰一刀。
二埋汰气得直翻白眼,想骂人又怕一分心又把干豆腐熏糊了,那憋屈劲儿,看得沈知霜都心疼了。
赶紧把二虎往怀里带了带,低声警告:“再瞎说晚上没肉吃!”
陈光阳看着二埋汰那副想发火又不得不憋着的苦瓜脸,再看看自己那唯恐天下不乱的二儿子。
心里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他清了清嗓子,决定转移火力,也给二埋汰解解围:“三狗子,别光看热闹。让你撕的干豆腐条呢?拿过来,我看看撕得匀不匀。”
三狗子“哎”了一声,赶紧把旁边笸箩里一堆撕好的干豆腐条捧过来。
陈光阳捏起几根看了看,又扯了扯:“嗯,还行,宽窄差不多,没扯烂。这干豆腐底子不错,铁军点卤的手艺是越来越稳了。”
他随手拿起一根生干豆腐条,掰了一小块塞进旁边一直眼巴巴看着的小雀儿嘴里,“尝尝,豆香味儿足。”
小雀儿小口嚼着,眼睛弯成了月牙:“嗯!香!爹!”
“我也要!我也要!”二虎立刻忘了挤兑二埋汰,蹦跶着凑过来。
陈光阳也给他和大龙各掰了一小块。
二虎嚼了两下,小眉头却皱了起来:“嗯…是挺香,可没熏过的好吃!埋汰叔,你快点熏啊!我都等不及了!”
这催促里还带着点刚才“结下梁子”的小挑衅。
二埋汰这会儿正进入状态,全神贯注地跟手里的蒲扇较劲,努力模仿着陈光阳那“熬鹰”的巧劲儿,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句:
“急啥!好饭不怕晚!没听你爹说么,得‘焐’进去!”
陈光阳看他确实比刚才稳当多了,扇出的烟气也柔和均匀地包裹着豆腐条,微微点头。
他走到那锅依旧咕嘟着的卤汤旁,揭开木头锅盖,一股更浓郁的咸鲜酱香混合着香料味蒸腾而起。
他用筷子蘸了点卤汤,尝了尝咸淡,又看了看汤色和浓稠度。
“这卤汤是宝贝,越卤越香。下次用,添点水,补点料就成。”
他对二埋汰和三狗子说,“关键就在火候和料的配比,还有熏的功夫。
你俩这几天就啥也别干了,泡在这豆腐坊里,跟这锅汤、这盆火死磕!啥时候闭着眼睛都能闻出火候,摸准了这‘魂儿’,这买卖就成了!
到时候,别说烟钱、新褂子,给二虎买个金饭碗都够!”
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着,眼神里是对这手艺的信心,也是对兄弟俩的期许。
“哥!你放心!俺俩指定整明白!”二埋汰被陈光阳的话激得热血上头,拍着胸脯保证,连脸上的黑灰都透着一股子豪气,“不就是‘熬鹰’吗?我还不信熬不过这几块豆腐了!”
“对!熬它!”三狗子也忘了腚疼,跟着附和。
就在这时,石板上的豆腐条颜色已经变得深沉油润,均匀地呈现出诱人的琥珀色,浓郁的熏香混合着卤香达到了顶峰。
陈光阳眼神一亮:“成了!快!端开!”
二埋汰如蒙大赦,又带着点小兴奋,赶紧用厚布垫着手,把滚烫的石板连同上面油亮的熏豆腐条一起端起来,放到旁边通风的架子上。
热气裹挟着那霸道的奇香瞬间弥漫开来,比刚才更甚!
“我的妈呀…”三狗子咽了口唾沫,眼睛都看直了。
二虎更是直接挣脱沈知霜的手,第一个冲了过去,小鼻子凑到那还冒着丝丝热气的熏豆腐条上方。
贪婪地吸了一大口香气,然后扭过头,冲着还在擦汗的二埋汰,小脸上堆满了“真诚”的、大大的笑容,竖起一个大拇指:
“埋汰叔!这回真尿性!没糊!老香老好了!绝对没毛病!”
陈光阳笑了笑,刚要继续嘱咐二埋汰,就看见了宋铁军回来了。
“这是在整啥呢?冒烟咕咚的?”
二埋汰看见自己媳妇回来了,立刻牛头一笑:“媳妇!你快点看看,光阳哥喊我整新玩意儿呢!”
陈光阳刚要开口说话,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这宋铁军的眼睛咋青了呢?
陈光阳的表情顿时就收敛了。
宋铁军有多猛,是不吃亏的主,他可是心里面和明镜一样的。
可是这样的人,眼睛还能青了?让人家给打了?
想到这儿,陈光阳立刻皱起眉头来了:“铁军?你这是咋整的?”(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