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红妆空悬
弘治九年(1496年)腊月十八,南昌诸氏大宅的龙凤烛烧至寅时,烛泪在青瓷烛台上堆成血色珊瑚。新妇诸芸娘攥着合卺杯的银链,听见门外喜婆的窃语顺着寒风漏进来:“姑爷说要去寻什么‘天下第一等事’,骑马往铁柱宫去了……”
铁柱宫丹房内,王守仁正盯着青铜炉鼎上斑驳的八卦纹。炉中紫烟忽凝成一线,穿窗的月光里,老道士的雪白须发无风自动:“小友逃婚至此,问的究竟是丹道,还是天道?”
“昨夜读《近思录》,见‘性即理也’四字,如鲠在喉。”少年扯下胸前红绸掷入丹炉,火舌倏地窜起三尺,“若性本天理,为何我见饿殍会悲,见贪官会怒?这满腔血气该往何处安放?”
老道拂尘扫过炉口,烈焰竟化作青莲徐徐绽放:“二十年前,娄一斋在此炼心三月,出门便折了半生道行——你且去寻他,看他院中竹可曾解得?”
二、竹院叩门
娄谅推开柴门时,积雪簌簌落满葛巾。这位曾让陈白沙叹息“可惜为理学所缚”的大儒,此刻正握着一柄药锄,脚边竹篮里盛着带泥的冬笋。
“先生教我格物!”王守仁长揖及地,肩头落满豫章城的细雪。
娄谅将药锄横在门槛:“格这竹篮。”
“篮为篾编,篾取自竹,竹生于土。”
“土从何来?”
“混沌初分,清浊升降。”
“清浊又从何来?”
少年猛然抬头,见老儒眼中精光暴涨,身后千竿翠竹在朔风里发出金铁交鸣之声。他突然夺过药锄砸向竹篮,篾片纷飞中露出一卷《朱子语类》,书页间密密麻麻注满“伪”“谬”“妄”。
“三十年前,老夫格竹百日,只格出个‘诚’字。”娄谅踩住破碎的竹篮,“今日给你七日,若格不出竹理,此生休提‘天理’二字!”
三、七日修罗
第一日,王守仁数尽竹节纹路,发现南侧竹纹较北侧多三道;
第三日,他嚼碎竹叶尝出阴面更苦涩,舌苔泛起铜绿;
第五日,他在竹根处掘到前朝箭簇,锈迹与竹汁交融成青红斑纹;
第七日寅时,暴雨击穿茅棚,少年蜷在竹丛下,看闪电将竹影烙在眼睑。那些纹路忽然扭曲成河图洛书,耳畔炸开万千声响——
竹鞭在地下裂土的闷响,笋尖顶开碎石的脆响,晨露滚落竹叶的滴答,还有自己血脉偾张的轰鸣。他猛然呕出青黑血块,恍惚间见竹影化作铁柱宫丹炉的八卦纹,老道士的谶语在雨中回荡:“你格的是竹,还是心中魍魉?”
四、灵枢鬼手
诸芸娘找到丈夫时,他正躺在竹根交错的泥潭里,十指深深抠入土中。南昌名医施尧臣把脉良久,忽然掀开少年眼皮:“瞳孔散而不聚,这是离魂症!快取朱砂拌入竹沥灌服!”
药盏递到唇边时,王守仁突然睁眼打翻药汤,在床褥上画出怪异图形:竹节纹路缠绕成先天八卦,卦心却是个血写的“心”字。诸芸娘用帕子擦拭他嘴角血渍,忽被攥住手腕:“夫人可见过竹开花?”
“妾身只知竹子开花……”
“就要死了!”少年眼底泛起异光,“可昨夜我见满园竹花如雪,每朵花蕊里都坐着个朱熹!”
窗外惊雷劈断老竹,娄谅冒雨冲入屋内,手中《大学古本》被淋得透湿。他盯着褥上卦图看了半炷香,突然撕书掷地:“从今日起,你我再非师徒!滚回你的余姚山去!”
五、残简归舟
赣江的晨雾中,诸芸娘将烘干的竹简装入藤箱。这些是丈夫昏睡三日间,用炭条在竹衣上写下的疯语:有的批注“性即理”三字被朱砂圈成血目,有的把《四书集注》章句改得面目全非。
“这些真要带回余姚?”她抚过竹衣上狂乱的划痕。
“烧了便是。”王守仁倚着船舷咳嗽,左腕还系着招魂用的桃木符。
艄公突然惊呼:“水下有东西!”
少年探身望去,见江底沉着半截焦黑古碑,残存“陆九渊”三字被水流冲刷得忽明忽暗。他猛然夺过船篙猛击水面,波纹荡开时,那些字竟似在笑。
“靠岸!去金溪!”王守仁扯断桃木符扔进江中,“我要看看象山先生的坟头竹,开不开花!”(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