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与张扬子闲聊了一会儿后,李羿尘便起身告辞。
“走好。”张扬子望着对岸,缓缓摆手。
栈桥上,看着如画风景渐趋沉落的张扬子忽然想起一事,又转过头喊道:“哦,对了,有空记得去老槐树下下棋,那儿的几个老头都说想你了,叫你去再露一手,不然这美好的夏天就缺了那味儿,不畅快。”
李羿尘回头一笑,“知道了。”
说完撒腿离去。
杨柳巷,锻造中心。
一株参天的老槐树下,有两道身影正坐在藤椅上闲谈。
老槐树枝干遒劲,树皮仿若龙鳞开张,枝丫上长满碧绿的叶片,生机盎然,绿色的氤氲之气蒸腾缭绕,在高大的树冠下,斑驳的阳光散落一地,茶气袅袅升腾,那两道身影皆显得有些空灵、缥缈。
其中一人身材魁梧,一头蔚蓝色的披肩长发,金色的眼眸,不经意间流露出凌厉之气。
而另一人则恰恰相反,身形极其挺拔,黑发黑眸,身着华袍,腰系玉带,给人以温和如玉的彬彬气质。
两人相对而坐,气氛融洽。
身穿华袍的中年人举起桌上茶杯,一饮而尽,低垂眼眸,道:“唐辰师兄,时隔一甲子岁月,你可安好?”
被称为唐辰的中年男人微微皱眉,纠正道:“我早已被逐出师门,不再是你的师兄。并且,六十年光阴如白驹过隙,往昔之事,过往之人,都与我再无半点瓜葛,莫要再提。”
华袍中年微微叹息,点头道:“诚然,甲子光阴于你我不过弹指一挥间,但对于寻常之人,却是漫长的一生。当年你我拜入师尊门下,对此早已司空见惯……”
唐辰抬手打断他,“我说过,莫要再提,否则请便。”
华袍中年陷入沉默,神情如灰。
最终,他望向外面,看见一片枯老的槐叶缓缓飘落,再次叹息道:“齐沧海此来只为两件事,其一,希望师兄为苍生立命,尽快投身修罗战场;其二,想告知师兄……师尊已然仙逝!”
说到最后,中年男人神情中流露出一抹难以掩饰的悲恸。
这一刻,他忆起往昔。
幽幽桃林,草庐升腾着紫烟,一位耄耋老翁坐在溪涧旁的青石上饮酒作乐,另一边的空地上,有位赤足麻衣的少年提着小铁锤胡乱挥舞,摇摇晃晃,另有位温文尔雅的白衣少年盘膝而坐,观山水而动琴弦……
如今,两个少年都已步入中年,且都健在。
只是,那位老人已然消逝。
在漫长的岁月中,归入尘土。
唐辰刚欲饮茶,听闻此言,身体猛地一震,滚烫的茶水倾洒在五指之间,然而,他仿若未觉,只是苦涩道:“我有位弟子尚未安置妥当,当下不宜离开,你走吧,我想独自静一静。”
华袍中年应了一声,很理解他的心境。
这世间的苦难之事,唯有真正同样经历过、动过同样情的人,方能感同身受。
咚咚!
就在华袍中年起身之际,小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王金龙,你出去看看,是不是小师弟来了。”唐辰对着院落内的打铁铺子吩咐一声。
“好的,唐辰老师。”
打铁铺子中,一个身高两米的魁梧少年迈着如闷雷般的步伐快步走出,朝门口走去。
“这是你的弟子?不错不错,根骨绝佳,比你我当年更胜一筹,假以时日,说不定又是一代‘锤王’!”
齐沧海眼眸一亮,赞叹道。
锤王!
这世间,锤之一道深不可测,锤王便是此道已知的巅峰。动辄间,更有撕裂天地、颠倒乾坤阴阳之能!
更不必说,似这种人物,最少也是‘不朽’级别的存在,放眼整个云澜帝国,也是凤毛麟角,即便放在整个‘器封天下’,这个级别的人物也都极为稀少,无不是各大宗族、顶级势力争相招揽的对象。
可以说,只要这样的人一出现,就定然是任何势力的座上宾!
唐辰也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齐沧海,这小齐,漫长岁月过去修为虽未曾增长多少,依旧是半步‘封圣境’,眼界倒是提升了不少。
不过,也仅此而已。
唐辰随口道:“他虽是我的弟子,不过,我倒也并非因他而不肯离去,而是我的小徒弟李羿尘。”
齐沧海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此时,身材魁梧的王金龙也已来到大院门口,打开门栓,轻轻一推,一个眼底似海上生明月的少年便映入眼帘。此时的少年大汗淋漓,喘息略显急促,长发略显凌乱,不过那一双星眸依然璀璨。
正是李羿尘。
“小师弟?快进来快进来!”王金龙眼前一亮,甚是欢喜。
李羿尘很自然地与王金龙打起招呼,随后毫无拘泥地走进门内,恰在此时,齐沧海也来到了两人身前。
“小师弟,这是师叔,齐先生。”王金龙介绍道。
李羿尘移转视线,看向这个温文尔雅的中年人,微笑鞠躬道:“见过齐师叔,我叫李羿尘,后羿的羿,尘土的尘。”
齐沧海未作理会,身形挺拔。
他一手虚握成拳,置于腹间,一手负于身后,转头对王金龙说道:“师侄,可否让我与这位小师侄单独谈谈?有些话虽说是不说为好,但世间之事,并非总能顺遂心意,恰如此事,总归还是要违背己心而行。”
王金龙听得一头雾水,不过也未多想,便点点头,对李羿尘说了几句后,小跑来到唐辰身边。
“师叔,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李羿尘眨了眨眼。
天真烂漫。
齐沧海看着这个少年,内心有些愧疚,但一番天人交战之后还是开口:“小师侄,你觉得是天下苍生重要,还是一个人重要?或者说,倘若天下苍生有难,你身旁极为重要的人可以去救,但要离开你,你会不会让他离开?”
李羿尘狠狠点头。
一双灿烂的眸中,有希望之光绽放:“舍我一人之欢乐,而换天下之安宁,这是值得的。或许他人做不到,也没必要一定做到,但我李羿尘能做到,也必须做到。”
齐沧海有些震惊,未曾想少年没有丝毫犹豫,竟能说得如此决绝,于是,他再次问道:“为什么?”
少年露出灿烂的笑容:“因为我是李羿尘啊。”
声音稚嫩中带着些许颤抖。
大概有些不舍。
齐沧海弯下腰,为眼前的少年整了整衣襟,轻声道:“齐沧海这辈子自认有愧于师尊,也有愧于师兄,自此便再无有愧于他人。不过,遇到你之后,听到你这番话,齐沧海自觉有愧于你。”
说着,这位看似中年,实则不知活了多少岁月的华袍男人竟眼眶泛红,有泪水滑落。
春风起,尘沙略显纷乱,催人落泪。
或许这位少年当下并不知晓,但未来必定会知晓,在那遥远的战场,究竟有多么艰苦,到底有多么凄凉。说不定到那时,用最平凡话语说出最决绝之话的少年,回首今日,或许会后悔。
因为,他曾经历过。
不料看到眼前这个华袍中年落泪,这位少年却没有半分伤感,反而灿烂地笑起来安慰眼前之人。
他抬起袖子为他擦泪,微笑道:“师叔不必为此伤心,我能够照顾好自己。虽然老师走了我会很伤心,不过没关系的,此外,我还有村长爷爷、还有张扬子和崔平安,他们都很好。”
说到最后,他笑眯了眼。
眼里噙着晶莹。
其实这么多年以来,少年一直都是一人独伴青灯,孤独地度过了九年。
而他所说的那三人,虽然曾有过陪伴,但对少年来说,这些是恩情,是要报答的。
他的少年时光是有缺失的。
所以才有羡慕啊。
如今陪伴少年九年光阴的两个依靠即将离去,说不伤心,那是假的,可伤心的少年,依旧懂事。该来的总会来,该走的总会走,在这条走了九年的孤独之路上,那最重要的五人像他仅有的五盏明灯,指引着他前行,如今,或许就只剩下三盏了。
春风拂地,不远处庭院中的老槐树沙沙作响,抖落一片枯叶,漫天飞舞如蝶。
有些人,在这个年华如碧枝绿叶,生机勃勃;有些人,在这个年华如腐枝烂叶,苟且偷生即为幸事。
只可惜,不知能否挨过下一年?(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