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拱手礼毕,李羿尘收心整容,轻轻地叹口气,便踱步走开。
大殿内,本已擦得明净的古老壁画又渐渐暗淡,像是万顷山河失了颜色,亦如一座江湖垂老。
于历史中重现又淹没历史间,天地有心否?
李羿尘无从得知。
他款步走至那数千灵牌前,弯腰作揖,一揖到底。算是替天下、替那些蒙于鼓中不知情的人,说一句感谢。这些人,为了这座天下,实在付出了太多代价,一点敬意,不足为道。
灵牌微颤,犹有灵性。
李羿尘随之起身,可恰好错过了这一幕。不过,他起身时,已有两物浮现于他身前。
一红一蓝,两株仙草。
嗡!
草药燃烧,光焰升腾。
扑面而来。
李羿尘心下大惊,正欲缩退闭目,但不及半步,那草药便已“撞”上他的脸颊。
嗡!
草药如细石沉海,顷刻之间消失不见。
李羿尘很惊讶,但又不及片刻,心下暗道怪哉,原来是察觉到身内煞气消失大半。但细想,便也合乎前话,就不再多念。
他转过头,看向殿堂中央的石柱,当看到那有具孤零零的骷髅时,心头忽的一痛。
他沉步朝那行去,目光凝聚,牙关如铁。
六十年前的光景,李羿尘仿佛于现世重见;他眼波历史流转,风雨交加之夜,屠戮开始。
良久良久,李羿尘停住步伐,收回了视线,眼神变的和脚步一般沉重。
他忽地振衣而起,来至柱侧,一把扯下铁链,闪身抱住枯骨。下一瞬,砰的一声,他又回到地面。
这些人,受的罪够了,该下来了!
接下来,李羿尘又陆续的将那些枯骨从柱子上放了下来,背在身上。铁链加身,牢固得如成一体。
枯骨不重,但很容易散,李羿尘只能小心翼翼的。思忖少顷,他最终将其埋在了铁塔五丈外的空地里,并将一柄木剑折断,斜插入地,充当墓碑。
墓碑上,他刻上歪歪扭扭的五个字,“千古英雄墓”。
这话是他从书上看的,觉得很好,便以剑作笔,写了下来。
不过,字有点丑,当然,这也怪不得他,因为他一个扒墙听书的少年,再怎么好学,也就那样,握笔写字如此,提剑刻字更如此。
前世时他的老师,也就是那个金丝白袍的慈善老人也只教过他诸多道理,从世理到乡俗,从自己及他人,几乎都讲了个遍,可就是没教他过写字,只叫他拿剑。老人说写字没有用,识字就好。当时一心复仇的李羿尘信以为真,觉得在理,可是这转世的九年光阴告诉了他,写字是有用的,至少他喜欢。
他曾见过诸葛先生写字,那模样,当真是赏心悦目,端端正正,一丝不苟。而那手字,则一如其人,矫若游龙,潇洒飘逸,极润眼目。
对于那位私塾的教书先生,李羿尘始终怀有一种微妙的情感,像师长,也像父亲。
埋骨之后,李羿尘就在山坡路上斜躺下来,叼着根不知何处摘得的野草。
——世人的命运岂非与这野草相似?
——会在某一天,或许晴,或许雨,就突然被人收割?
他仰望夜空,看着深紫色的、如瓷器迸裂的穹顶抛洒光辉的天渊,竟似痴了。
山风吹,长草窸窣,野草摇曳。
李羿尘的流海也如野草般摇曳起来,一下子,就遮住了他半边脸庞。而他那只被遮住的眸,此时就像薄云里的星,若隐若现,那么遥远、深邃。
在这个时候,少年心中突然有了一个很奇怪的想法,是不是强大到令命运长河、历史长河俯首,自己就有可能更改这一切?
那些英烈,不该就这般掩埋于历史。
绝不该。
良久,李羿尘垂头起身,轻掸泥土。心念一动,下一刻,他化作了一道白虹,朝世界边沿掠去。
一路上,大地龟裂成无数块,白骨森森失去光泽,佛衣破烂,景象凄惨之极,触目惊心。
轰!
李羿尘迎着世界边沿,突地一拳打出。
天地猛的一颤,狂暴的世界之力蜂拥而至,规则神链、大道锁印现苍穹,然后,又有无数条空明的秩序神链穿梭穹顶,将这一拳之力轻松化解。
李羿尘的身形则狠狠倒退六十丈,热血翻腾,禁不住吐出一口鲜血。
其手骨如裂,亦有血渗出。
他神情平静,轻扭手腕,格格作响,骨头当真碎了。
不过,当一个人有着无比信念时,任粉身碎骨,也可置身事外。李羿尘现在就是如此。
他信念如火,燃于眸,沸于气机,一身威势杀气毕露,直似一尊凶神般可怖。
李羿尘举拳,欲再次出手。
便于此时,突听识海一人道:“你若想以蛮力破开世界禁锢,便如蜉蝣撼大树,无论如何,终是无用之功,只会白白消耗体力,得不偿失。我劝你三思而后行。”
李羿尘微皱眉,以心声问道:“你在教我做事?”
那人道:“的解如此。”
李羿尘道:“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识海中沉默了一会儿,那人适才开口,道:“因为你想出去。不是么?”
他的声音平淡润朗,平静得令人心生恐惧,一种深邃的恐惧。李羿尘就在恐惧。
他为什么要恐惧?是他从来没有遇见过如此冷静的人吗?或说,是一种心境的体现?
李羿尘沉吟一会儿,心神宁静,道:“你说。”
那人呵呵笑道:“你不是不想听吗?”
李羿尘道:“现在想了。”
识海中,那人抚掌笑道:“不错,心境有你当初几分模样,看来九年间,你已渐渐走到了原路之上。”
李羿尘沉吟不语,什么都没想。
那人又道:“为什么?”
李羿尘道:“你知道原因。”
那人道:“我不知道。”
李羿尘道:“你的问,就是因。”
那人爽笑道:“哈哈,忘了这一茬,倒是我老了。”
——他真的忘了吗?他真的问的是这个吗?
李羿尘的回答也真的仅此而已?
风在吹,夜已临,星已升起——这天地间只有一颗星,时间过的飞快。
四周暗了下来,与黑暗溶为一体,李羿尘也被黑暗所吞噬。
他眼中的光渐暗,因为天黑了。
黑夜,在荒芜的大地上空就是一头野兽张开的血盆大口,不论是属于这里的坟墓,还是李羿尘,皆是口粮……
黑夜不会平静,李羿尘也不会。因为天黑了!
《暗黑神经》载:“尸所,鬼隐之地,人莫行,缘起黑暗之铃,会唤起沉睡的亡灵,猎杀笼中之雀。”
《死书》记:“所谓尸所,万恶之地,神灵禁行,天不公,礼乐崩,人性沦丧而筑。”
李羿尘前世博览群书,好书坏书通读,对于这些鬼神之事自不陌生。
识海中那人更如此。
李羿尘见那人不说话了,便也沉默,但心绪翻转,当即就提步向佛塔行去。
百鬼夜行,不求庇处,定成枯骨。
李羿尘尚且年幼,虽在这里就像是仙神,但一手难敌多众的道理,他还是懂。退一万步说,为了离开,他也须留存体力,不宜硬拼。当下之计,还是先占天时地利为好。
……
荒芜的大地中,成片的枯骨裸露,像是死神的背脊。
其时星已升顶,悄然化作鲜红——如血的红,它闪耀如燃,映衬大地也是一片鲜红,如被血染。
大地上,枯骨发出格格之音,刺耳尖锐——那是骨头摩擦的声响。
忽地,一声尖锐的嘶吼在寂静的夜空中响起,沉沉的,冷冷的,拉的很长,令人不寒而栗。
紧跟着,一具尸体立了起来。
再然后,‘死神脊背’立了起来。
寂静的夜,瞬间被嘶吼声和骨头摩擦音划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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