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雪线之上

    (安第斯山脉,1977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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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节:重返寂静之谷

    螺旋桨搅动着稀薄冰冷的空气,智利空军的直升机像一只笨拙的金属蜻蜓,在连绵不绝、闪耀着刺眼白光的雪峰之间艰难穿行。巨大的引擎轰鸣声在密闭的机舱内回荡,震得人耳膜发痛。费尔南多·帕拉多紧贴着冰冷的舷窗,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座椅边缘磨损的皮革。窗外,是他无数次在噩梦中重返的地狱景象:刀劈斧削般的峭壁,深不见底的幽蓝冰裂隙,以及那片如同巨大白色伤疤般镶嵌在群山褶皱中的——寂静之谷。

    五年前,乌拉圭空军571号航班就是在这里,将希望与生命一同撞得粉碎。

    直升机开始盘旋下降,引擎的咆哮声更加震耳欲聋,卷起地面厚厚的积雪,形成一片迷蒙的白色风暴。舱门打开,刺骨的寒风裹挟着冰晶瞬间灌入,像无数把小刀割在脸上。费尔南多深吸一口气,那熟悉的、混合着冰雪、机油和一丝若有若无、来自记忆深处的陈旧血腥味的空气,瞬间冲入肺腑。他感到胃部一阵熟悉的痉挛。

    他第一个踏出舱门。靴子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沉闷的咯吱声。脚下不再是梦中虚幻的冰冷,而是真实的、坚硬而冰冷的触感。五年了。他回来了。

    身后,南希·帕斯在古斯塔沃医生的搀扶下也走了下来。她裹着厚厚的防寒服,脸色苍白如雪,眼神复杂地扫视着这片吞噬了她青春和一部分灵魂的山谷。接着是卡里托斯·帕埃斯,他沉默地站在雪地里,目光死死盯着远处那片被白雪半掩的、熟悉的飞机残骸尾部——他的母亲和妹妹苏西,就在那附近永远地留了下来。罗伯托·卡内萨最后一个下来,他站在雪坡上,双手插在防寒服口袋里,目光深邃地凝视着整个山谷,如同一位将军审视着昔日的惨烈战场。

    随行的还有几名智利山地搜救队员、一位沉默寡言的随行神父,以及几位获得家属授权、前来寻找亲人遗骸的代表。没有人说话。只有呼啸的山风在空旷的山谷中肆虐,发出永无止境的呜咽,仿佛亡魂的低语。巨大的寂静压迫着每个人的耳膜和心脏。这片埋葬了29条生命的白色山谷,用它永恒的冰冷和空旷,迎接着生者的归来。时间在这里仿佛凝固了五年,又仿佛只过去了一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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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节:残骸的回声(寻找与发现)

    搜救队员们经验丰富,动作利索地在相对平坦的雪地上搭建起几顶橘红色的防风帐篷。这是他们未来几天的营地。古斯塔沃医生则迅速检查了每个人的身体状况,特别是南希的腿伤和卡里托斯有些发紫的嘴唇。

    简单的准备后,搜寻开始了。目标很明确:尽可能找到并收集散落的遇难者遗骸、遗物,给予他们最终的安息;同时,也要尝试寻找五年前未能带走的、可能还残存于冰雪中的私人物品或飞机残片。

    费尔南多和卡里托斯一组,沉默地走向那架熟悉的、扭曲变形的飞机尾部残骸。它像一头冻僵的钢铁巨兽,被厚厚的积雪掩埋了大半,裸露的部分覆盖着厚厚的冰层,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曾经是他们庇护所的内部,如今只剩下空荡、破败和刺骨的寒冷。

    卡里托斯跪在雪地里,徒手扒开一片相对松软的积雪。他的动作很轻,很慢,仿佛怕惊醒沉睡的亡灵。突然,他的手指触碰到一个坚硬的东西。他小心翼翼地拂去积雪——是一枚小小的、银质的圣母像吊坠,链子已经断裂。卡里托斯的身体猛地一颤,他认得这吊坠!这是他母亲从不离身的贴身之物!他紧紧攥住冰冷的吊坠,将它贴在额头,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压抑的呜咽声被呼啸的风声吞没。

    费尔南多则绕到残骸的另一侧。在一处被冰封住的断裂金属板下,他看到了一抹熟悉的颜色。他用冰镐小心地凿开坚冰,掏出一个被冻得硬邦邦的、颜色褪尽的布偶兔子——那是卡里托斯的妹妹苏西带上飞机,每天晚上都要抱着睡觉的心爱玩具。费尔南多捧着这只小小的、冰冷的兔子,仿佛捧着一段凝固的童真和巨大的悲伤。他默默地将它递给了跪在雪地里的卡里托斯。

    另一边,南希在古斯塔沃医生的陪伴下,走向当年她受伤后躺卧的位置附近。她拒绝了帮助,用登山杖支撑着,仔细地在雪地里搜寻。突然,她的目光被雪层下一点微弱的反光吸引。她蹲下身,拂去积雪——是一块破碎的手表镜面,下面还压着半截扭曲的金属表带。她认得这块表!是球队里那个总爱开玩笑、绰号“小丑”的队员的!表盘上的指针永远停在了1972年10月13日的某个时刻。南希摘下厚厚的手套,用冻得发红的手指,轻轻触摸着那冰冷的、静止的指针。时间,在这里真的停止了。

    每一次发现,都像一把冰冷的钥匙,打开了尘封的记忆之门,带来一阵窒息般的痛苦。遗物无声,却比任何哭喊都更有力量地诉说着逝去的生命和凝固的瞬间。搜救队员们陆续发现了一些人体骨骼碎片,小心地用袋子收敛。山谷中的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只有风声和铁器凿冰、拂雪的沙沙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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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节:冰层下的面容(意外的发现)

    第三天下午,天气突变。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下来,寒风变得更加凛冽,卷着细密的雪粒,能见度急剧下降。搜寻工作变得异常困难。

    一支由两名智利搜救队员和罗伯托·卡内萨组成的小队,正在山谷边缘一片陡峭的冰坡下进行拉网式搜寻。这里地形复杂,巨大的冰瀑悬在头顶,下方是深不见底的冰裂缝区。五年前的大雪崩改变了部分地貌,一些原本被深埋的区域可能暴露出来。

    “小心!这里的冰层结构很不稳定!” 搜救队长拉米雷斯用冰镐敲了敲脚下看似坚实的冰面,发出空洞的回响。

    卡内萨点点头,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谨慎。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冰面,寻找着任何不寻常的痕迹。突然,在一处被新雪半掩的冰壁凹槽里,他似乎看到冰层深处,有一抹不同于冰雪的暗色阴影。

    “拉米雷斯!看这里!” 卡内萨喊道,声音在风雪中有些失真。

    两人小心地靠近。拉米雷斯用冰镐尖轻轻刮去表面的浮雪和新冰。冰层下,那抹暗色逐渐清晰——那分明是衣物的一角!深蓝色的布料!而且,冰层深处,似乎隐约可见一张模糊的、被冰晶覆盖的人脸轮廓!

    “圣母玛利亚…” 拉米雷斯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声音带着震惊,“是遗体!被深埋的遗体!”

    消息通过对讲机迅速传回营地。所有人都赶了过来。风雪更大了,刮得人睁不开眼。费尔南多、南希、卡里托斯挤到冰壁前,用手套拂开不断飘落的雪粒,艰难地向冰层深处望去。

    冰晶如同天然的棺盖,模糊但残忍地保存着逝者的面容。那是一个年轻的男性,眼睛紧闭,眉毛和睫毛上凝结着白色的霜花,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白色。他蜷缩着,似乎还保持着生命最后一刻寻求庇护的姿态。冰层将他冻结在了永恒的惊恐和寒冷之中。

    “是…是丹尼尔…” 卡里托斯的声音带着哭腔,认出了那件熟悉的蓝色毛衣和半张脸的轮廓。丹尼尔·马斯彭,球队的边锋,一个性格开朗的大男孩。

    所有人都沉默了。风雪拍打着他们的防寒服,发出沉闷的声响。五年前,他们知道很多人被深埋雪下,无处寻觅。如今,一个同伴就这样猝不及防地、以一种近乎残酷的“完好”姿态,重新出现在他们面前。这不是一堆白骨,而是一个被时光凝固的生命瞬间。这冲击,远比发现遗骸碎片更加剧烈,更加令人心碎。他就在那里,那么近,却又隔着永恒寒冷的冰层,遥不可及。这份来自冰雪深处的“重逢”,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无声的控诉,让所有的语言都失去了意义。寂静之谷的寂静,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沉重得令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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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节:告别的篝火(集体葬礼)

    丹尼尔·马斯彭的遗体被搜救队员极其小心、充满敬意地从冰层中取出。这是一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需要融化部分冰层,又不能损伤遗体。当那具覆盖着冰霜、保存相对完好的躯体最终被放置在特制的裹尸袋里时,所有人都低下了头。随行的神父低声念诵着安魂的祷文,声音在风雪中断断续续。

    营地中央,橘红色的帐篷在灰白色的风雪背景中显得格外醒目。搜救队员们用雪块垒砌了一个简易的平台。所有找到的遗骸碎片和遗物,都被小心地放置在平台上。丹尼尔的裹尸袋放在最中央。那些小小的圣母像、破碎的手表、褪色的布偶兔子、磨损的钱夹、几缕被冰雪包裹的头发……每一件物品,都代表着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一段被强行中止的人生。

    夜幕降临,风雪稍歇。铅灰色的天空下,雪山显露出巨大而沉默的轮廓。搜救队员们点燃了携带的固体燃料块,橘黄色的火焰在平台前跳跃起来,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和寒冷。这不是取暖的火,是告别的火,是告慰亡灵的火。

    神父站在火光前,手中捧着打开的圣经,声音比之前清晰了许多,带着一种穿透风雪的悲悯:

    “尘归尘,土归土。主啊,求祢收纳这些饱受苦难的灵魂,赐予他们永恒的安息,让祢的圣光永远照耀他们……”

    “我们在此,将我们的兄弟丹尼尔·马斯彭,以及所有在这片山谷中安息的灵魂,交托在祢仁慈的手中……”

    “他们的身体归于这安第斯的冰雪,但他们的灵魂,已归于祢永恒的光明……”

    费尔南多、南希、卡里托斯、卡内萨、古斯塔沃……所有幸存者围在火堆旁,静静地听着。火光在他们脸上跳跃,映照着他们眼中闪烁的泪光和深沉的悲伤。没有人哭泣出声,只有沉重的呼吸和火焰燃烧的噼啪声。

    神父祷告完毕,示意幸存者们可以上前告别。卡里托斯第一个走上前,他将他母亲的圣母像和妹妹的布偶兔子,轻轻放在了丹尼尔的裹尸袋旁。他低语着什么,声音被风吹散。南希放下那块破碎的手表,手指在冰冷的表盘上停留了片刻。费尔南多走上前,他手中没有遗物。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弯下腰,从地上抓起一把冰冷的、干净的雪,用力攥成一个雪球。他将这个小小的、凝结的雪球,轻轻地放在了裹尸袋上,紧挨着卡里托斯放下的布偶兔子。这个无声的动作,蕴含着无法言说的千言万语——包含着寒冷、痛苦、无法磨灭的记忆,以及…一份沉重如山的纪念。

    卡内萨最后一个上前。他什么也没放,只是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当他直起身时,火光映照下,他的脸上已满是泪痕。

    篝火在风雪中顽强地燃烧着,橘黄色的光芒温暖着这一小片冰冷的土地,也温暖着生者冰冷的心。它仿佛在告诉长眠于此的同伴:你们没有被遗忘。你们的痛苦,有人记得。你们的生命,有人带着它的重量,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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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节:刻在金属上的承诺(费尔南多的告别)

    葬礼的篝火熄灭了,只留下一堆灰烬和融化的雪水。搜救队员开始整理装备,准备次日撤离。这次重返的任务,在悲伤与肃穆中,接近尾声。

    费尔南多独自一人,拿着冰镐和一块从飞机残骸上找到的、相对平整的铝制蒙皮碎片,走向当年他、卡内萨和安东尼奥出发求救前最后回望机舱残骸的那个雪坡。风雪已经彻底停了,铅灰色的云层裂开缝隙,几缕金色的夕阳艰难地穿透下来,将连绵的雪峰顶端染上瑰丽的玫瑰金色。整个寂静之谷笼罩在一片奇异而悲壮的光辉之中。

    他站在雪坡上,俯瞰着下方那片承载着太多死亡和痛苦的谷地。机舱残骸像一个小小的黑色伤疤。橘红色的帐篷像几点微弱的火星。风吹过,卷起细小的雪尘,发出如同叹息般的声响。

    费尔南多蹲下身,将那块冰冷的铝片放在膝上。他拿起冰镐尖锐的尾端,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在金属表面一笔一划地刻下两个沉重的西班牙语单词:

    VIVIRÉ POR VOSOTROS

    (我将为你们而活)

    每一个字母的刻痕都深而扭曲,如同用刀刻在自己的心脏上。冰冷的金属碎屑沾满了他的手套。完成最后一笔,他停了下来,指尖抚过那凹凸不平的刻痕。夕阳的金光正好落在这行字上,反射出微弱却坚定的光芒。

    他站起身,走到雪坡边缘一块裸露的黑色岩石旁。这里视野开阔,正对着机舱残骸的方向。他用冰镐在岩石旁的雪地里挖了一个深坑,小心翼翼地将那块刻着字的金属板放了进去,字面朝上。然后,他用双手捧起冰冷的、干净的雪,一捧一捧,像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将金属板仔细地掩埋起来,只在雪面上留下一个微微的隆起。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长久地凝视着那个小小的雪堆,又望向下方寂静的山谷。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洁白的雪地上。

    风依旧在吹,带着安第斯山永恒的寒意。但这一次,费尔南多没有感到刺骨的冰冷。刻在金属上的承诺已经埋下,与这雪山融为一体。它不会融化,不会被风雪掩埋。它将留在这里,成为生者与逝者之间,一个无声的、永恒的契约。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埋葬着承诺的雪堆,又看了一眼沐浴在最后金光中的山谷。然后,他转过身,背对着这片吞噬了他一部分生命、又重塑了他灵魂的白色地狱,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着山下营地的方向走去。夕阳在他身后,将他的背影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如同一个穿越了地狱之火,终于踏上归途的朝圣者。他不再回头。前方的路依旧漫长,但这一次,他不再仅仅背负着痛苦和记忆,更背负着一个刻在金属上、埋藏于雪山之巅的沉重承诺——活下去,为那些永远留在这里的人,活出双份的生命。(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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