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里,死寂被两种声音撕碎。
屋顶破洞漏下的雨水,滴答,滴答,砸在浑浊的小水洼里,声音空洞得像是敲在朽木棺材板上。另一种声音,则来自我的体内,来自灵魂深处——那道鬼命债的枷锁在疯狂嘶鸣!如同被投入滚油里的活蛇,扭曲、挣扎、发出无声却震耳欲聋的尖啸!它在贪婪地、不顾一切地想要扑向墙角神龛后那张残破的焦黄油纸!那纸上残留的、微弱却精纯的聻气,对它而言,是致命的诱惑,是甘美的毒药!
而左腿上,那圈被油纸伞死死压住的黑符,此刻更是彻底狂暴!灼痛感如同烧红的铁水在腿骨里奔涌!它疯狂地扭动、膨胀,细密的黑色纹路如同活过来的毒蛇,在皮肤下疯狂游走、冲撞!每一次撞击伞骨,都带来一股撕裂皮肉的剧痛!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腐朽死寂之气,混合着聻气特有的阴寒,从黑符中爆发出来,与墙角那张油纸散发的气息隐隐呼应,形成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共鸣!
油纸伞!全靠它!
伞骨在我手中剧烈震颤!嗡鸣声急促而低沉,如同濒临崩断的弓弦!粗糙冰凉的竹节死死抵在黑符盘踞的位置,一股微弱却异常坚韧的暖意(或者说业火余烬)源源不断地透入皮肉,与那狂暴的阴寒死寂之气激烈对抗!冰冷与灼热在狭小的接触点疯狂交锋,我的左腿成了无声的战场,皮肉仿佛被撕裂、被灼烧、被冻结!
冷汗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本就湿冷的衣背,顺着额角、鬓角大颗大颗地往下砸。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前阵阵发黑,眩晕感和神魂枷锁的疯狂躁动几乎要将我的意识撕碎!
不能过去!绝不能过去!
那东西是饵!是陷阱!是引我背上这鬼债枷锁和腿上黑符发狂的毒钩!
我背靠着冰冷湿滑、不断渗水的泥墙,身体因为剧痛和对抗而剧烈颤抖,指甲深深抠进身下湿滑的鸟粪和烂泥里。所有的意志力都集中在双手,死死攥着那把嗡鸣不止、震颤不休的油纸伞!伞骨就是最后的盾牌,死死抵住腿上那暴走的邪物!
时间在无边的痛苦和对抗中,被拉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耳中只剩下自己粗重如破风箱的喘息、伞骨的低沉嗡鸣、漏雨的滴答声,以及……神魂深处那道枷锁贪婪又痛苦的尖啸。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暴雨的一个间歇,也许是油纸伞的坚韧终于占了上风。
左腿上那狂暴的灼痛感如同退潮般,开始一丝丝减弱。黑符疯狂扭动挣扎的势头也渐渐疲软下去,膨胀的黑色纹路缓缓收缩,颜色重新变得黯淡,盘踞在小腿肚子上,像一道被暂时打服的、冰冷刺骨的疤痕。那股浓烈的腐朽死寂之气也随之收敛。
神魂上那道疯狂嘶鸣的枷锁,似乎也因失去了“目标”的强烈刺激,慢慢平息下来,重新变回那副沉重冰冷的石磨盘模样,只是压得人更加喘不过气,眩晕感也更加强烈。
嗡……
油纸伞的震颤和嗡鸣也终于缓缓平息下来,伞骨上传来的对抗感消失了,只剩下那熟悉的、冰凉粗糙的触感。伞柄末端,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
我如同虚脱般,整个人瘫软在冰冷的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烈的灰尘、霉味和刚才对抗残留的焦糊气息。汗水早已流干,身体冰冷僵硬,左腿依旧麻木,但那种撕裂般的剧痛总算过去了。
目光,却死死地、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和冰冷的探究,再次投向墙角神龛后面。
那张焦黄的油纸符,依旧静静地贴在布满蛛网和灰尘的泥墙根部。残破的边缘在昏暗光线下微微卷曲。上面那些扭曲如死蛇锁链的暗红符文,仿佛带着无声的嘲讽。
它还在。
这东西……绝不能留!
念头一起,我挣扎着想要爬起。但身体刚一动,一阵强烈的眩晕和左腿的剧痛就让我眼前发黑,重新跌坐回去。
不行……现在动不了。
我靠在冰冷的墙上,喘着气,死死盯着那张符。油纸伞被我横放在腿上,伞骨依旧压着黑符的位置,保持着微弱的压制。庙外的暴雨似乎小了些,但风依旧在呜咽,穿过破败的门窗缝隙,发出鬼哭般的尖啸。
疲惫再次席卷而来,但这一次,我不敢再睡。意识在清醒与昏沉的边缘挣扎,每一次闭眼,都仿佛看到那张焦黄的符纸在黑暗中蠕动,听到神魂枷锁的贪婪嘶鸣。
煎熬。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终于,当天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雨云和破庙的屋顶,将庙内映照出一片灰蒙蒙的惨淡光亮时,外面的雨彻底停了。只剩下屋檐滴水的滴答声,和山林间鸟雀重新响起的、带着湿气的鸣叫。
我扶着冰冷的泥墙,挣扎着,一点一点地站了起来。左腿依旧麻木冰冷,但至少能勉强支撑。怀里的油纸伞,冰冷而沉重。
目光锁定墙角。那张焦黄的符纸,在晨光中显得更加清晰,也更加诡异。
我拖着腿,一步一步,挪到神龛后面。蹲下身,强忍着心头的悸动和神魂枷锁那若有若无的牵引感,伸出微微颤抖的手。
指尖触碰到符纸的边缘。冰冷!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寒瞬间顺着指尖传来!比雨水更冷!比石头更冰!
滋……
指尖仿佛被无形的冰针狠狠刺了一下!剧痛传来!
我闷哼一声,猛地缩回手!再看指尖,皮肤上竟出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如同被烧灼过的红点!
这符……碰不得!
怎么办?用伞捅?昨夜对付画皮鬼的业火……还能激发吗?万一激发不了,反而再次引动聻气……
就在我犹豫不决时,目光扫过符纸旁边那布满灰尘蛛网的泥墙。墙上……似乎有些痕迹?
我忍着指尖的刺痛和阴寒,用伞柄末端小心翼翼地将蛛网和厚厚的灰尘拨开。
墙根处的泥墙上,赫然刻着几行歪歪扭扭、深浅不一、几乎被岁月磨平的字迹!用的是某种尖锐的石器或铁器,刻痕里塞满了陈年的污垢。
字迹模糊不清,我凑近了,借着微弱的天光,艰难地辨认:
“……光绪廿九年……黑水泽……龙气泄……万骨哭……天师……封……”
刻痕到此,戛然而止。后面的字迹似乎被刻意刮掉了,或者被什么东西腐蚀过,只剩下一些模糊的划痕。
光绪廿九年?黑水泽?万骨哭?天师封?
这几个词如同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脑海!
陈文彬说的南山坳雷劈古棺是光绪二十七年!仅仅两年后,光绪二十九年,黑水泽就出了“万骨哭”的事?还被“天师”封印了?而“天师”……龙虎山?!
这破庙墙上的刻痕,和墙角这张带着聻气符文的焦黄油纸……它们出现在这里,绝非偶然!这荒山野岭的破庙,难道也曾是某个地脉节点?或者……是当年那场封印事件的某个……标记点?
牛角村……南山坳……黑水泽……还有眼前这破庙……
一张无形的、由聻气符文串联起来的网,在我眼前隐隐浮现!范围之广,年代之久,远超想象!
一股寒意,比庙里的湿冷更深,瞬间攫住了我。
这潭水……太深了!深不见底!
此地……绝不能再留!这张符……也绝不能碰!
我猛地站起身,不再看那张冰冷的符纸,抱着油纸伞,拖着麻木的左腿,踉跄着冲出破庙!
雨后清晨的山林,空气清冽湿润,草木挂着水珠,在晨光下晶莹闪烁。但我无心欣赏。只想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离那张符越远越好!
沿着湿滑泥泞的山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下游方向走。暴雨冲刷过的山路更加难行,泥浆没过脚踝。左腿的麻木感在跋涉中似乎减轻了些,但那圈黑符依旧冰冷地盘踞着,如同跗骨之蛆。
走了约莫小半日,山路渐缓,前方传来哗哗的水声。一条不算太宽、但水流湍急浑浊的河流横亘在眼前。浑浊的河水裹挟着上游冲下来的枯枝败叶,翻滚着黄色的泡沫,奔流而去。
河对岸,隐约可见一片相对开阔的滩地,再远处,是起伏的丘陵和更深的密林。
没有桥。只有靠近下游百十步的地方,河岸边歪歪斜斜地系着一条破旧的小木船。船身被水泡得发黑,船帮上长满了青苔。一个戴着破斗笠、穿着蓑衣的干瘦老头,正蹲在船头,慢悠悠地收拾着渔网。
摆渡的?
我如同看到了希望,加快脚步(如果能叫脚步的话),一瘸一拐地挪到岸边。
“老人家!过河吗?”我扯着嘶哑的嗓子喊了一声。
老头闻声,慢吞吞地抬起头。斗笠下是一张布满深刻皱纹、如同风干橘皮的脸,皮肤黝黑发亮,一双眼睛倒是清亮,带着一种山里老猎人特有的锐利和沧桑。他浑浊的目光在我身上扫过,扫过我一身泥污、惨白的脸、拖着的左腿,最后落在我背上那把用破布裹着的、形状怪异的油纸伞上,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过河?”老头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当地口音,“去哪边?”
“对岸,往西。”我指了指方向。
老头没立刻答话,慢悠悠地把手里的渔网叠好,放在船尾。这才站起身,拄着一根磨得油亮的竹篙,打量着我:“西边?黑水泽方向?后生,你这身子骨……还有心思往那地方凑?”
我心里咯噔一下。又是黑水泽!这地方……看来真是“名声在外”了。
“讨口饭吃。”我含糊地应了一句,不想多谈。
老头浑浊的眼睛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看穿了我的虚弱和隐藏的惊悸。他咧开嘴,露出几颗稀疏发黄的门牙,笑了笑,笑容里没什么温度:“讨饭吃?嘿嘿,那地方……饭可不好讨,命倒是容易丢。”
他顿了顿,用竹篙指了指浑浊湍急的河水:“这水,刚涨过,急得很。船小,不稳当。看你这样子……十块钱,送你过去。”
十块?我摸了摸怀里化肥袋中那点可怜的、被雨水泡得发软的零钱和粮票。王德贵给的那点“辛苦钱”,加起来也就七八块。
“老人家,便宜点?刚遭了灾,就这点……”我掏出几张湿漉漉、皱巴巴的票子。
老头瞥了一眼,撇撇嘴,没接钱,反而又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目光最后又落在我背上的油纸伞上,眼神变得有些古怪。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讲述秘密的口吻:“后生,看你……像是懂点门道的?背着伞呢?”
我心里一紧,面上不动声色:“山里湿气重,遮雨。”
“遮雨?”老头嘿嘿笑了两声,笑声干涩,“这伞……怕不是遮阳挡雨那么简单吧?老头子我在这河上漂了大半辈子,见过的人多了。你这样的……背着‘债’呢吧?”
他最后几个字,声音压得极低,却像冰锥一样扎进我耳朵里!
我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向他!斗笠下那张橘皮老脸上,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洞悉世事的锐利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怜悯?
“老人家……您……”我喉咙发紧,声音干涩。
老头摆了摆手,不再看我,目光投向浑浊湍急的河面,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说:“这年头,太平是太平了,可地底下的东西,不安生啊。牛角村那边闹腾,这边破庙也不清净……还有那黑水泽……嘿,万人坑?那底下埋的,可不止万人呐!”
他顿了顿,竹篙轻轻点了一下浑浊的河水,溅起几点泥浆:“后生,听老头子一句劝。能不去,就别去。那地方……邪性得很!早年龙虎山的天师爷亲自带人下去封过,结果……嘿!天师爷自己都差点折在里面!就留下半句话……”
他浑浊的眼睛再次看向我,带着一种沉重的警告:“那坑……不是人挖的!是……‘它们’自己爬出来的!下面……连着‘眼’呢!”
‘眼’?!
又是‘眼’?!
红袍老道遗简里提到的“天地之眼”?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我心头巨震!这撑船的老头,绝非常人!他不仅看出我背债,还知道龙虎山天师封印的事?甚至知道“眼”?!
“老人家!那‘眼’是什么?天师爷留下什么话?”我急切地追问,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老头却摇了摇头,重新蹲回船头,拿起渔网,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淡漠:“话?老头子记不清喽。只记得那天师爷出来的时候,道袍都烂了,脸色比你还难看!手里……好像攥着半张烧焦的……黄纸?上面画着些鬼画符……后来,就在河边那座快塌了的破庙里,歇了一宿……第二天天没亮就走了,再没回来过。”
破庙!黄纸!鬼画符!
我猛地回头,望向身后那座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的破败山神庙!老头说的破庙……难道就是那里?那位龙虎山天师……也曾在庙里落脚?也见过墙角那张焦黄油纸符?!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爬了上来!
“船钱……五块。”老头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他没再看我,自顾自地整理着渔网,“要过就快上来。这水,等会儿还要涨。”
我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不再犹豫,掏出五张湿漉漉的票子递过去。老头看也没看,随手塞进油腻的蓑衣内袋里。
我拖着腿,小心翼翼地踏上那条摇晃不稳的小木船。船身吃水,发出不堪重负的**。浑浊的河水就在脚下翻滚,带着刺鼻的土腥味。
老头解开缆绳,竹篙在岸边一点。小船如同离弦之箭,猛地荡离河岸,冲入湍急浑浊的河流之中!水流的力量推着小船飞快地向下游漂去,船身在浪涛中剧烈起伏摇晃!
我死死抓住船帮湿滑冰冷的木头,指节发白。身体随着船身颠簸,左腿的麻木和黑符的冰冷触感更加清晰。神魂的枷锁似乎也被这颠簸和浑浊的水气引动,沉沉地压着。
老头站在船尾,竹篙如同生了根,稳稳地扎在湍急的水流中,控制着小船的方向。他那佝偻的身影在晨雾和浑浊的水汽中,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异常稳固。
小船在激流中颠簸前行。两岸的山林在雾气中飞速倒退。老头不再说话,只有竹篙破开水流的哗哗声,和船身撞击浪头的闷响。
我抱着怀里的油纸伞,伞骨冰凉。目光越过浑浊的河水,投向对岸那片未知的、被雾气笼罩的丘陵。
黑水泽……万人坑……龙虎山天师封印……自己爬出来的坑……连着“眼”……
还有那撑船老头讳莫如深的警告。
这碗饭……果然是用命在吃。
小船在激流中猛地一拐,冲向对岸一处相对平缓的滩涂。老头竹篙用力一撑,船头重重地撞在松软的泥滩上。
“到了。”老头的声音沙哑平淡。
我挣扎着站起身,拖着麻木的左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踏上湿滑的泥滩。回头望去,浑浊的河水奔流不息,那条破旧的小船和船头佝偻的老头,在晨雾水汽中,已经变得模糊不清。
只有老头最后那句低语,如同冰冷的河水,在我心头反复冲刷:
“那坑……不是人挖的!是……‘它们’自己爬出来的!下面……连着‘眼’呢!”(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