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多,蜀香居后厨的热汽还没散透,大堂里飘着股油烟味。
员工们端着搪瓷碗,围在几张拼起来的木桌上吃饭,碗里的土豆肉丝油亮亮的,麻婆豆腐裹着红油看着就有食欲——可往常总抢着夸韩师傅手艺的劲儿,今天全没了。
韩春燕扒拉着碗里的米饭,齐耳短发垂在脸侧,遮住了眼里的愁。
她偷偷瞟了眼对面的张红旗,这大高个平时最爱讲村里的新鲜事,今儿却闷头喝汤。
林巧梅放下筷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碗边,目光扫过墙上“蜀香居”的木牌,眉头皱得更紧了——底商要出售的事她也听说了,她也想帮忙,奈何有心无力。
柜台旁,谭静雅小口喝着酸辣汤,汤里的胡椒呛得喉咙发紧,可压不住心里的慌。
她穿一身合身的黑色裙装,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可手里攥着的汤勺还是微微发颤。
她很后悔,前天王科长来的时候,自己没及时把人请进包间,反倒让王科长在大堂说了话,结果“底商要出售”的消息被员工们听了去,现在整个餐厅都人心惶惶。
其实,她自己也在为这事担忧,但作为管理者,只能强装镇定,尽力维持餐厅正常运转。可消息早就传开了,再想瞒也瞒不住。
她轻轻叹了口气,暗自埋怨自己不够机灵:当时明明看出王科长有事,怎么就没先一步把人请进包间呢?
突然,门口“吱呀”一声刹车响,一辆白色伏尔加停在台阶下。
谭静雅眼睛一亮,跟抓住救命稻草似的,立马起身迎上去,声音里带着点没藏住的急切:“李老板,您来啦?”
员工们听见动静,都放下碗筷要起身,李哲抬手摆了摆:“你们吃你们的,不用管我。”
“您吃了没?没吃的话,我让后厨给您做点?”谭静雅跟在他身后,语气殷勤。
“不用,我吃过了。”李哲话音刚落,径直往二楼走。谭静雅赶紧跟上,大堂里瞬间响起细碎的议论声。
“你说李老板能搞定不?要是新东家不租了,咱咋办啊?”韩春燕声音压得极低,眼里满是担忧。
张红旗放下汤碗,挠了挠头:“应该能吧?李老板多有本事,光是这小轿车就值好几万了。”
林巧梅瞪了他俩一眼,压低声音:“别瞎猜,先把饭吃完,干活要紧。”可她自己心里也没底,手里的筷子怎么都夹不起豆腐。
二楼最大的包间里,谭静雅拎着暖壶泡了一壶茶水。
李哲坐在圆桌旁,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声音平静却带着追问:“怎么感觉大堂氛围不对?你把底商要卖的事告诉员工了?”
昨天他从李卫东那儿听说这事,今儿个就是赶过来处理的,一进门就感觉到员工与往常的不同。
谭静雅低下头,跟做错事的孩子似的,手指绞着衣角:“我……我是在大堂接待的王科长,消息太突然了。她刚说底商要卖,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员工听见了。是我不对,当时该先把人请进包间的。”
“王科长具体怎么跟你说的?详细讲讲。”李哲端起茶杯,吹了吹水面的茶叶。
谭静雅定了定神,把那天的事一五一十说出来:“王科长就说他们公司经营出了状况,要卖掉底商给员工发工资,还说并没有毁约的意思,即便卖了底商,咱们依旧可以跟新房东谈续约的事。”
李哲追问:“王科长没说卖房这事是谁定的?房管局批了吗?要卖多少钱、卖给谁、什么时候卖?”
“我……我忘了问了。”谭静雅当时听到消息就懵了,只觉得天好像要塌下来,根本没心思问这些细节。
李哲喝完杯里的茶,放下杯子时“当”的一声轻响:“这样,你一会儿去崇文区饮食服务公司找王科长,把卖房的负责人、价格、时间,还有房管局批没批这些事,都问清楚。”
“好,我一会就去。”谭静雅赶紧应下,心里的石头落了一半——有李老板拿主意,总算不那么慌了。
李哲起身要走,谭静雅犹豫了一下,小声问:“李老板,您要不要跟员工们说两句,安抚安抚?”
李哲脚步顿了顿,回头看她:“没必要。”
在他看来,没解决的事,说再多都是空话;况且,他也想趁这机会看看,哪些员工是真心跟着干,哪些人心思多。
下楼后,李哲走到柜台旁,从口袋掏出个小本子,指尖在上面划了两下,拿起电话拨出去。“嘟嘟”两声后,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子声音:“哪位,这里是房管局。”
“请问林为民科长在吗?”
“我就是。”电话里顿了顿,随即笑起来,“是李老弟吧?找我有事?”
“林哥,有点事想麻烦您,您这会儿有空不?”
“我在办公室,你过来吧。”
“成,一会儿见。”李哲挂了电话,出了餐厅,驾驶着轿车消失在街头。
二十分钟后,李哲把车停在东城区房管局门口。
这栋灰砖小楼有些年头了,门口挂着“东城区房地产管理局”的木牌,传达室里,大爷正戴老花镜看报纸。李哲跟大爷打了个招呼,径直上二楼——之前给四合院办手续时,他来过几次林为民的办公室。
“咚咚咚。”李哲敲了敲门。
“进来。”
推开门,林为民正坐在办公桌后看文件,桌上摆着个搪瓷杯,杯身上印着“劳动模范”四个字。
办公室不大,靠墙放着个铁皮文件柜,里面塞满了厚资料,墙上挂着张京城城区地图,角落还放了盆绿萝,叶子绿油油的,给这单调的屋子添了点生气。
“坐,我给你倒杯水。”林为民起身,从暖壶里倒了杯茶水递过来,“说吧,老弟,找我啥事儿?”
李哲接过水杯,开门见山:“林哥,我开的那蜀香居,您知道吧?就是崇文门西大街那家川菜馆。前两天崇文区饮食服务公司说要卖那底商,我想跟您打听打听这事。”
林为民愣了一下,随即点头:“你说的这事,我好像有点印象。等着,我给你查查。”
他走到文件柜旁,拉开柜门,在一堆标着“崇文区”的文件夹里翻了半天,总算抽出一沓资料,回到办公桌前翻看起来。
“找到了,崇文区饮食服务公司申报出售的房产,就是崇文门西大街 43号底商,上下两层,总共 220平米,跟你说的对得上。”
“没错,就是这套。我们跟他们签了五年租赁合同,这才用了三个多月,他们现在要卖房子……”李哲轻叹一声,也有些无奈。
林为民喝了口茶,慢慢说:“房屋出租不影响卖,租赁期间也能依法出售。不过你放心,按规定,就算房子卖了,你原来的五年租约对新东家照样有效,他们不能随便解约,也不能涨租。”
李哲心里门儿清,林为民说的是“理论上”。
真遇上不讲理的房东,有的是办法折腾人,到时候想维权,难着呢。
他皱了皱眉:“林哥,那崇文区饮食服务公司找到买家了没?”
“这我还真不清楚。”林为民放下茶杯,看着李哲,突然笑了,“老弟,你该不会是想把这商铺买下来吧?”
李哲也不藏着,点头:“是有这想法。餐厅开了三个多月,生意一直不错,最近刚安了电话,还定了空调,要是因为商铺的事影响生意,太不划算。”
林为民啧啧两声,竖起大拇指:“老弟,你可真够牛的,我头回见有人为了做生意专门买商铺的。”
“林哥,我这也是没办法。”李哲摇头苦笑。
林为民笑了笑,接着说:“说实话,你要是买这底商,还真占优势。按《城市私有房屋管理条例》,卖家得提前三个月通知承租人,而且承租人在同等条件下有优先购买权。
要是他们没按规矩卖,你还能找法院,让他们的买卖不算数。简单说,就是只要价格一样,你想买,别人抢不走。”
李哲眼睛一亮:“林哥,您知道他们想卖多少钱不?”
林为民摸了摸下巴,想了想说:“按现在的行情,估计不会低于三万块。”
“这价格能谈不?”李哲追问。
林为民摇头:“这我可不敢说,得看他们公司的意思。”
“最近房价涨得不少啊,比我去年买四合院还贵。”李哲感慨道。
林为民笑起来:“可不是嘛,年后房价确实涨了不少。而且,你去年买那四合院,纯属捡漏。我当时就觉得价格低了,像那种产权清楚的四合院,现在可不好找。”
李哲心里也明白,那套四合院能买到手,多亏了谭静雅。
当时季老太太着急出国,想尽快卖房,好几个人盯着,是谭静雅堵在门口,把其他客户都支走了,季老太太气不过,才把房子低价卖给了他。
他压下心里的念头,又问:“林哥,崇文区饮食服务公司负责卖这房产的人,您认识不?”
“认识,姓冯,是他们公司的副总。”林为民想了想,补充道,“那天他来办手续,还请我吃了顿饭。”
李哲立刻说:“林哥,您能帮我约他一下不?我想跟他谈谈买底商的事。”
之前他跟王科长打过几次交道,可这次底商要卖,王科长连个提前招呼都没有——要么是她靠不住,要么是她没这权力。想办成事,还得找能做主的人。
林为民爽快答应:“没问题,我一会儿就给冯副总打电话,帮你约个时间。”
李哲站起身,感激地说:“谢谢林哥,这事就麻烦您了。”
“跟我客气啥,咱谁跟谁。”林为民摆摆手,“你先坐着等会儿,我现在就打。”说着,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拨号。
李哲坐在一旁,看着林为民跟电话那头说话,心里渐渐有了底……
……
傍晚,暮色像一层薄纱,缓缓笼罩住崇文门西大街。
谭静雅骑着自行车,停在蜀香居餐厅门口,车筐里放着个黑色背包,里面装着下午去崇文区饮食服务公司带回来的文件。
她抬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深吸一口气,才推开餐厅的玻璃门。
一进门,就见王建军坐在靠窗的那张方桌旁,手里捧着个紫砂一手壶,慢悠悠地喝着,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仿佛餐厅面临的商铺出售风波跟他毫无关系。
谭静雅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那股因下午奔波而起的焦躁,又往上冒了冒。
“王经理,李老板回来过吗?”谭静雅将黑色背包放在旁边的椅子上,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王建军抿了口茶,喉结动了动,才慢悠悠答道:“没呢。”语气平淡,听不出半点担忧。
“好。”谭静雅应了一声,没再多说,转身往后厨走。
后厨里飘来阵阵食材的清香,切菜声、剁肉声此起彼伏。
她走到食材架前,翻了翻码放整齐的青菜,又掀开装着肉类的保鲜盆看了看——翠绿的油麦菜,五花肉肥瘦相间,连常用的干辣椒都码得整整齐齐。
或许是中午李哲来过的原因,员工们又多了些干劲和士气,比昨天那死气沉沉的模样强多了,她心里的石头稍稍落了点。
五点多,街面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餐厅里也陆续开始上客人。
“里面请,几位?”张红旗迎上前,声音虽轻,但透着股热情。
方晓丽和韩春燕端着餐具,脚步轻快地在桌间穿梭。谭静雅也跟着忙了起来,帮着点单、催菜,指尖划过菜单上熟悉的菜名,耳边是客人的谈笑声、杯碗碰撞声,那些关于底商出售的苦恼,暂时被抛到了脑后。
晚上七点多,客人渐渐少了些,王建军才从座位上起身,慢悠悠走到谭静雅身边:“谭经理,今儿个还有事吗?没事的话,我就先回了。”
谭静雅抬眼看向他,见他手里还攥着那个一手壶,脸上半点焦急都没有。
她心里暗道,真不知道该夸您静气的功夫好,还是心大了。
她张了张嘴,很想问问对方,就不担心餐厅因为底商出售倒闭,大家丢了饭碗吗?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王经理,我找李老板有事要谈,估计这个点了,他也不来餐厅了,今儿个我先回去,麻烦您在店里盯着。”谭静雅整理了一下衣襟,语气尽量平和。
“哦,那也行。”王建军先是愣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意外,随即痛快地应了下来,“您回吧,放心,店里有我。”
谭静雅跟林巧梅交代了几句“晚上关店前记得检查水电,打扫卫生”,又去后厨叮嘱了几句。
等她从后厨出来,就看到王建军已经坐在了柜台后,右手握着一手壶,忙里偷闲喝了起来。
看着他这副从容的样子,谭静雅心里反而涌起一股莫名的心安。
她忽然意识到,王建军这种不慌不忙的状态,或许比跟员工说再多“别担心,会有办法”的安慰话都有用。
他是李老板的表哥,连他都不着急,员工们心里的焦虑,自然能少几分。
可转念一想,她又疑惑起来:他是真的不着急,还是装出来的?要是装的,那演技也太好了;
要是真的,是因为心理素质强,还是早就知道李哲有解决办法了?
带着满肚子的疑惑,谭静雅拿起背包,跟店里的员工打了声招呼,出了餐厅。
她推着停在门口的自行车,脚蹬子一踩,朝着苏州胡同七号院的方向骑去。
推开后院的门,院子里静悄悄的,北屋没亮灯,窗户里一片漆黑,也看不到人影。
只有两道身影“噌”地一下窜了过来——是金子和火焰。
金子摇着毛茸茸的黄尾巴,往她腿上蹭了蹭;火焰则绕着她的腿转圈圈,红色的毛发在昏暗里格外显眼,小尾巴摇得像个拨浪鼓。
谭静雅蹲下身,摸了摸金子的头,又挠了挠火焰的下巴,脸上露出一点笑意。
她起身走进西厢房,打开灯,昏黄的灯光照亮温馨的屋子。
简单洗漱了一下,换了身浅蓝色的居家服,刚坐在床边想歇会儿,就听到院子里传来金子和火焰的叫声,声音里带着兴奋。
谭静雅走出西厢房,就见李哲从垂花门走了进来,脚步有些虚浮,脸上带着几分醉意,领口的扣子解开了两颗。
“李老板,您回来了。”谭静雅迎了上去,伸手想扶他一把,又觉得不妥,手停在了半空中。
“谭姐,您今儿个回来的挺早。”李哲抬起头,声音里带着酒气。
谭静雅收回手,答道:“王经理在店里盯着,我就先回来了。下午我去了一趟崇文区饮食服务公司,跟王科长谈了谈底商出售的事,正准备跟您汇报一下。”
李哲掏出钥匙,打开北屋的门,按亮了灯,“成啊,进来吧。”(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