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牛被捆成了粽子,抬回了村里。
那场景,活像刚打捞上岸的端午祭品,只是捆绑的绳子不是彩线而是粗糙的麻绳,嘴里塞的不是糯米而是破布条子(为了防止他咬人或者发出那瘆人的女声)。几个壮劳力吭哧吭哧地抬着,铁牛那庞大的身躯在简易担架上晃晃悠悠,汗水混着之前沾上的泥污、狗血,在他滚烫的皮肤上画出一道道抽象派的污痕。他依旧昏迷不醒,浑身烫得像刚熄火的铁匠炉子,高烧不退,嘴里不时发出意义不明的呓语。一会儿是那个尖利得能划破玻璃的女声,阴恻恻地念叨着谁也听不懂的古老调子;一会儿又切换回铁牛自己含混的哭腔,像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呜呜咽咽地喊着“冷…井水好冰…放过俺…” 声音在寂静的村道上回荡,听得抬担架的后生们腿肚子直转筋。
村里唯一懂点草药的老孙头被请了来。这老爷子据说年轻时在县城的药铺当过几年学徒,是槐树坳的“赤脚神医”,专治头疼脑热、跌打损伤,以及母猪不下崽儿。他颤巍巍地来了,把了脉(手指头刚搭上去就烫得一哆嗦),又凑近了翻翻铁牛那布满红血丝、瞳孔都有些涣散的眼皮,最后只是把山羊胡子捋了又捋,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一个劲儿地摇头叹气。
“咋样啊孙大爷?铁牛他…还有救不?”旁边心急的村民问。
老孙头叹了口气,声音沙哑:“邪火攻心,神志迷离…凶险,凶险呐!”他从怀里掏出个油腻腻的小本子,用半截铅笔头歪歪扭扭开了几副安神退热的草药方子,什么柴胡、黄芩、生石膏,分量写得含糊不清。“赶紧去抓药,煎浓了灌下去。能不能挺过去,哎…看个人造化,也看…看天意吧。”他特意强调了“天意”两个字,眼神飘忽地瞟了一眼祠堂的方向,仿佛那里藏着铁牛命运的判官笔。
**混乱暂时平息,但恐慌和猜疑如同井底蔓延的寒气,无声地渗透进槐树坳的每一个角落。**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汗臭、血腥、草药味和极度不安的诡异气息。女人们紧紧搂着孩子,男人们则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压低声音,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仿佛黑暗里随时会跳出另一个“铁牛”。连平日里最嚣张的看家狗,此刻都夹着尾巴,喉咙里发出不安的呜咽,躲进了柴火垛底下。
**赵铁柱站在打谷场中央那片被踩得稀烂的泥地上,脸色依旧铁青,像刷了一层劣质的绿漆。** 他努力挺直腰板,试图重新凝聚起被打散的“革命权威”。但眼神深处,那丝难以掩饰的惊疑不定,像水里的油花,怎么也藏不住。他环视着惊魂未定、眼神躲闪的村民,使劲清了清嗓子,声音刻意拔高了好几度,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咆哮的权威感,试图用音量驱散人们心头的阴霾:
“都看到了!!”他手臂猛地一挥,指向铁牛被抬走的方向,“什么鬼上身?都是放屁!封建迷信!是*.*敌人在搞破坏!用了不知道什么下三滥的、见不得人的手段!王铁牛同志,我们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是遭了暗算!是革命意志不坚定的表现!我们要提高警惕,擦亮眼睛!把那些隐藏在暗处的牛鬼蛇神都揪出来,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视全场,最后精准地落在瘫坐在一旁、脸色苍白得像刚刷了白灰墙、还没完全缓过劲来的苏楠身上。在苏楠那双沾满苔藓、烂泥、狗血和污土的手上,赵铁柱的目光如同生了锈的铁钉,死死地钉住了。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审视,像在琢磨一件出土的古怪文物;有疑惑,仿佛在看一个突然会讲外语的哑巴;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忌惮?刚才苏楠扑过去那一幕,快得不像话,动作精准得…简直不像人!那团黑乎乎、黏糊糊、散发着池塘底泥和腐烂水草腥臭味的泥巴,就那么糊在了铁牛的脚踝上——那个据说连接着“鬼门关”的地方。真的只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只是“革命正气”附体?赵铁柱心里直犯嘀咕,这苏家小子,平时蔫了吧唧跟个闷葫芦似的,关键时候怎么跟被黄大仙附了体一样生猛?
“今天!”赵铁柱猛地拔高音调,把众人的注意力强行拉回自己身上,也顺带掩盖自己内心的波澜,“苏楠同志反应很快!非常快!及时地…呃…协助组织,制服了发狂的铁牛!这体现了什么?体现了我们槐树坳革命群众无穷的智慧和团结的力量!什么牛鬼蛇神,在强大的革命正气和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面前,都是不堪一击的纸老虎!一戳就破!”
他刻意、反复地强调了“革命正气”和“群众力量”这两个词,努力将这份功劳归于“集体”,淡化苏楠那诡异精准的个人行为。仿佛功劳是块大饼,他得赶紧切开分给所有人,尤其是他自己那块最大最厚。但眼角余光,还是忍不住再次瞟向苏楠那双正在地上无意识蹭着泥的手。
**就在这时,人群后方传来一阵沉稳而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咳嗽声。“咳…嗯!”**
这咳嗽声不高,却像有魔力一般,瞬间压下了所有的窃窃私语和赵铁柱尚未完全消散的尾音。围观的人群如同被无形的犁耙分开的潮水,齐刷刷地向两边退开,迅速让出一条通道。连打谷场边上那几只探头探脑的芦花鸡,都吓得扑棱着翅膀躲远了。
**族老七爷来了。**
他依旧穿着那身浆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本是藏青色、袖口磨得起了毛边的旧中山装,拄着那根油光水滑、据说是他爷爷传下来的枣木拐杖。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棵历经风霜却不肯弯腰的老松树。只是那张布满深刻皱纹、如同黄土高原沟壑纵横的脸上,此刻如同覆盖了一层深秋的寒霜,凝重得能滴出水来。他的目光没有看急于表功的赵铁柱,也没有看那些惊惶的村民,而是像两把冰冷的锥子,死死地钉在昏迷的铁牛身上,仿佛要穿透皮肉看清他魂魄里纠缠的东西。片刻后,那目光又缓缓移开,如同生了锈的指针,沉重地指向不远处那口在暮色中显得越发幽深、仿佛巨兽之口的古井。
苏楠正强忍着脑海里针扎般的剧痛(那是强行使用“通幽”窥探精神世界留下的后遗症),像有无数小人在他脑壳里敲锣打鼓。他咬紧牙关,集中起最后一丝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精神力,小心翼翼地将意念投向七爷。他不敢深探,只敢在最表层轻轻掠过。
“…造孽啊…”极其微弱、模糊的意念碎片,如同被撕碎的纸钱,被苏楠艰难地捕捉到一丝痕迹。七爷那如同石刻般紧闭的嘴唇,似乎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但他眼神深处,那浓得化不开的忧虑和…恐惧?像井底沉淀了百年的淤泥,沉重得让人窒息。那是对铁牛伤势的担忧?还是对某种即将降临、远比一个发狂铁牛可怕百倍的灾祸的恐惧?苏楠的心猛地一沉。
**“抬走。”** 七爷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奇特的、能穿透人心的力量,瞬间压下了所有的躁动。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噤若寒蝉的众人,最后稳稳地落在脸色变幻不定的赵铁柱脸上,语气平静却带着山岳般的重量,不容置疑:“抬到祠堂偏房去静养。那里清净,背阴,凉快,对退烧有好处。老孙头的药,按时煎服,一刻也别耽误。”
**“祠堂?!”** 赵铁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尖,眉毛几乎要竖起来。祠堂?!那可是“四旧”的象征,封建余毒的巢穴!前两年破四旧,没拆掉已经是顶大的政治错误,是他赵铁柱工作不力的历史污点!现在要把一个疑似“鬼上身”的病人抬进去?这要是传出去,他这个***主任还干不干了?影响太坏了!简直是在他精心维护的革命阵地上插白旗!
他下意识地就想拍桌子反对(虽然现场没桌子),但话刚到嗓子眼,就被七爷那平静无波却又深不见底的眼神给堵了回去。那眼神里没有威胁,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沧桑和一种“你看着办”的淡然。赵铁柱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铁牛发狂时那狰狞的女声、那力大无穷的恐怖模样,以及刚才那失控混乱、差点出人命的场面。一股寒气顺着他的脊椎骨爬上来。他张了张嘴,嘴唇翕动了几下,像离水的鱼,最终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不甘的、类似破风箱的“呃”声,阴沉着脸,仿佛被抽走了所有气力般挥了挥手,声音干涩地下令:“按…按七爷说的办!抬到祠堂偏房去!派…派两个人守着!眼睛给我瞪大点!”他心里明镜似的,现在最要紧的是把铁牛这个“人形炸弹”控制住,关进笼子里。至于地点…妈的,祠堂就祠堂吧,总比让他再跑出来发疯强!这政治账,只能以后再慢慢算了。大不了就说这是“策略性利用封建糟粕的壳子,进行革命人道主义救治”,对,就这么汇报!赵铁柱感觉自己快被逼成哲学家了。
铁牛被抬走了,沉重的脚步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沉闷的回响,方向正是村中央那座在暮色四合中显得愈发阴森肃穆、飞檐翘角如同鬼爪般的祠堂。几个抬担架的后生,路过那口古井时,都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仿佛井里随时会伸出一只湿漉漉的手。
**人群如同退潮般慢慢散去,但嗡嗡的议论声却如同夏夜稻田里的蚊虫,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加密集地散开。** 投向苏楠的目光变得极其复杂。有感激,是那些刚才差点被铁牛的“九阴白骨爪”开了瓢的村民家属,眼神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但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如同看洪水猛兽般的恐惧和浓得化不开的猜疑。
几个上了年纪的婆娘凑在一起,声音压得极低,眼神却像钩子一样往苏楠身上瞟:
“…是苏家小子?他…他刚才咋弄的?那一下窜出去,比俺家偷鱼吃的狸花猫还快!”
“…就是!手里黑乎乎那坨是啥玩意儿?看着就邪性!跟那井底挖出来的烂泥一个味儿…”
“…哎呦喂,可不敢瞎说!不过…你们记不记得,他爹妈当年走的时候,那叫一个蹊跷…大冬天,好好的人,说没就没了,连个病兆都没有…是不是…沾了啥不干净的东西,传下来了?”一个豁牙老太太神秘兮兮地补充,引得旁边几人倒吸一口凉气。
“…嘘!要死啊你!没听赵队长说吗?那是革命正气!是智慧的力量!”一个稍微“进步”点的中年汉子试图纠正,但语气明显底气不足。
“…智慧?俺看不像…”另一个老农蹲在墙根,吧嗒着旱烟袋,烟雾缭绕中眼神迷离,“…八成是井龙王发怒了!铁牛那傻小子,肯定是在井边干了啥冲撞的事…苏家小子那泥巴,指不定是啥…啥‘镇龙符’?”他为自己这个充满想象力的“专业”名词感到一丝得意。
“…符?俺看像狗屎拌的塘泥…”旁边一个愣头青小声嘀咕了一句,立刻被旁边的大叔狠狠瞪了一眼。
**苏楠默默地站起身,拍打着身上的尘土。**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目光,像无数根带着倒刺的麦芒,密密麻麻地扎在他的背上,又痒又痛。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双沾满苔藓烂泥、狗血和污土的手,刺鼻的混合腥臭味顽固地萦绕在鼻尖,挥之不去。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他强忍着没吐出来,只觉得嘴里发苦,像嚼了一把黄连。
他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走到古井边。井口黑洞洞的,一股阴冷的湿气扑面而来。他拿起旁边木桶里浑浊的、漂着几根枯草的井水,默默地冲洗着双手。冰凉的井水刺激得他一个激灵,皮肤上的污秽随着水流冲刷下去,在井台石板上晕开一小滩深褐色的泥水。
然而,这冰凉刺骨的水流,却冲不散心头的沉重和后怕,反而像针一样刺进骨头缝里。
**太冒险了!简直是提着脑袋玩杂耍!** 苏楠心里疯狂吐槽。完全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临时起意抓了把井边烂泥糊上去,纯粹是死马当活马医!要是那玩意儿屁用没有,或者自己动作慢上那么半拍,铁牛那蒲扇大的巴掌拍下来…苏楠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尚且完好无损的脑袋瓜,打了个实实在在的寒颤。那力道,拍碎个西瓜绝对绰绰有余!自己这小身板,估计直接就能省了棺材板钱——直接入土为安了。
而且,更大的麻烦是——他暴露了!虽然赵铁柱用“革命正气”和“群众智慧”这两块金光闪闪的大招牌暂时糊弄了过去,但七爷那深不可测、仿佛能看穿他灵魂的一眼,还有村民们那混杂着恐惧、猜疑、仿佛看怪物一样的眼神…苏楠知道,自己就像秋后稻田里最显眼的那根稗子,已经被无情地推到了风口浪尖。平静(虽然贫穷)的知青生活,算是彻底跟自己说拜拜了。以后走路都得小心点,说不定哪个犄角旮旯就蹲着个想拿他当“封建迷信活标本”上交公社的积极分子。
**更重要的是,铁牛的中邪,像一把锈迹斑斑却异常锋利的钥匙,咔嚓一声,彻底捅开了槐树坳的潘多拉魔盒。** 苏楠脑子里乱糟糟的线索疯狂涌动:井里那挥之不去的湿冷怨念、水桶上惊鸿一瞥的诡异绣花鞋、牌坊石基下转瞬即逝的猩红影子、沉塘旧址风中传来的低沉絮语、还有七爷意念碎片里那沉重的“报应”二字…所有的线头,都像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疯狂地、不顾一切地涌向一个地方——那座阴森的祠堂!或者,源头就是脚下这口深不见底、仿佛连接着幽冥的古井本身!
那口井…下面到底藏着什么?祠堂那厚重的大门后面,又供奉(或者镇压)着什么?为什么七爷执意要把铁牛抬到祠堂去?是真的因为那里“清净阴凉”利于退烧?还是…那里本身就是某种古老仪式的“法坛”,用来…镇压邪祟?铁牛在里面,是会被救治,还是变成某种…祭品?
“通幽”带来的剧烈头痛再次猛烈袭来,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脑子里疯狂搅动,眼前阵阵发黑。苏楠不得不紧紧抓住冰冷的井沿石,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脸色在暮色中显得更加苍白如纸,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身体和精神都透支到了极限,他现在急需一张硬板床,哪怕硌得慌,也要立刻马上躺平!让这快要炸开的脑袋瓜歇一歇。
然而,内心深处,一种更强烈的冲动在翻涌、咆哮,压倒了疲惫和恐惧:**必须弄清楚真相!必须!** 否则,铁牛绝不会是最后一个倒霉蛋!这槐树坳,平静的假象下,已经成了一座随时会轰然喷发的火山口!而他苏楠,很不幸,可能正站在火山口最烫脚的位置上。跑?往哪跑?这年头,介绍信比命还重要。留下来?他看了一眼黑黢黢的井口,又望了望祠堂那如同巨兽剪影般的轮廓,苦笑了一下。这哪是插队落户,这分明是勇闯鬼门关真人体验版啊!
他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冰凉的水滴溅在脸上,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他站直身体,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炊烟和淡淡恐慌气息的空气,目光投向祠堂的方向,眼神渐渐变得坚定。不管前面是龙潭虎穴还是牛鬼蛇神的老巢,他都得去闯一闯。不为别的,就为能睡个安稳觉,别哪天夜里被个“革命正气”附体的老乡给当四旧破了。
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像打了败仗的伤兵,一步一挪地朝着知青点那破败的小院走去。身后,古井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沉默得像一个巨大的、没有答案的问号。而祠堂的轮廓,则像一头蛰伏的巨兽,静静地等待着下一个闯入者。苏楠的背影在青石板路上拉得很长,显得有些孤单,又带着一股子“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和…荒诞。毕竟,谁能想到,一个立志“广阔天地炼红心”的知青,眼下最大的革命任务,居然是去祠堂里跟可能存在的“脏东西”抢人呢?这剧本,写得也太不走寻常路了!(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