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尚未散尽的鹰愁峡口,已成昭明军挺进定南腹地的桥头堡。大队人马、辎重车马,正源源不断地通过这道曾经的天堑。而在昭明军后方,被迅速光复的临海、资溪两郡,则呈现出一派迥异于战火纷飞前线的景象。
临海郡衙前,人声鼎沸。巨大的告示墙前,挤满了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百姓。李参军一身半旧的青色文士袍,立于临时搭建的木台上,声音洪亮,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父老乡亲们!看清楚了!此乃我昭明军蒋少帅亲颁之《安民告示》!”他指着墙上墨迹淋漓的大字,“其一:均田!凡无主之地、萧贼党羽所霸占之田产,尽数收回!按丁口、劳力,公平分予尔等耕种!官府立契为凭,永为尔业!”
人群瞬间爆发出巨大的骚动!无数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均田”二字,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土地!是这些世代为佃农、饱受盘剥的百姓心中最深的渴望!
“其二:免赋!”李参军的声音更加高昂,“自即日起,临海、资溪两郡,免除本年度一切田赋、丁税、杂捐!开仓放粮,赈济饥民!昭明军与民更始,绝不行那竭泽而渔、杀鸡取卵之事!”
“免赋?”“开仓放粮?”巨大的惊喜冲击着人群,许多人激动得浑身颤抖,泪流满面,喃喃自语:“老天开眼了……昭明军……是咱们的救星啊!”
“其三!”李参军环视众人,声音陡然转厉,带着肃杀之气,“严惩豪强!凡有趁乱聚众、袭扰乡里、抗拒新政、煽动作乱者——无论何人,无论其昔日何等煊赫!昭明军法令如山,定斩不饶!其田产家资,尽数充公,分予贫苦!”
告示末尾,一个鲜红刺目的“斩”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印在那些混在人群中、心怀鬼胎的豪强爪牙眼中,让他们不寒而栗。
“蒋少帅万岁!”“昭明军万岁!”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句,瞬间,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淹没了整个衙前广场!饱受战乱与苛政摧残的百姓,第一次看到了活下去、甚至活得有尊严的希望!民心,如同久旱逢甘霖的土地,迅速向着昭明军汇聚。
然而,新政的推行,绝非一片坦途。暗流,在欢呼的浪潮下涌动。
资溪郡,王家集。
一座颇为气派的坞堡大门紧闭,墙头人影绰绰。堡内,气氛凝重。几位身着绫罗、却面带忧色的本地豪绅正围坐一堂,为首的是此地最大的地主,王老太爷。
“均田?免赋?哼!说得好听!”王老太爷须发皆白,拄着拐杖,声音带着刻骨的怨毒,“蒋家小儿,这是要掘我等的根!分我们的田,断我们的财路!还要用我们的粮去收买那些贱民!是可忍,孰不可忍!”
“老太爷说得对!”一个獐头鼠目的中年乡绅接口,“李岩那厮,带着昭明军一个百人队,四处丈量土地,逼着我们交出田契账册!听说临海郡的刘员外,只是言语上顶撞了几句,就被那帮丘八以‘抗拒新政、心怀萧逆’的罪名当场拿下!家产全抄了!人……听说押送前就‘病故’了!”
众人脸色发白,倒吸一口凉气。
“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王老太爷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蒋朔风的主力都在定南州府鏖战,后方空虚!他李岩手下不过几百兵丁,要管两郡之地,能有多少人?我已联络了附近几个寨子的好汉,还有被昭明军打散的一些‘忠义之士’!只要我等振臂一呼……”
他猛地用拐杖顿地:“烧了那该死的分田册!抢了官仓!裹挟那些不知好歹的泥腿子,就说昭明军要强征他们去前线当炮灰!把水搅浑!让蒋朔风首尾不能相顾!只要乱起来,萧丞相的大军一到……”
“老太爷!不好了!不好了!”一个家丁连滚带爬冲进厅堂,面无人色,“昭明军!大队昭明军!把……把咱们坞堡围了!领头的……是李岩!还有……还有好多百姓!拿着锄头扁担!”
“什么?!”王老太爷猛地站起,脸色煞白!他冲到箭窗前向外望去,顿时如坠冰窟!
坞堡之外,黑压压一片!数百名昭明军甲士列成森严战阵,强弓劲弩对准堡墙!更令人心惊的是,甲士阵后,是成百上千的百姓!他们拿着简陋的农具,眼中不再是麻木和畏惧,而是燃烧着对新政的渴望和对豪强积压已久的怒火!李岩一身文士袍,骑在马上,正对着坞堡喊话,声音清晰地传入:
“王守仁!尔等抗拒新政,私藏甲兵,勾结萧逆残部,图谋不轨!证据确凿!本官奉少帅令,特来擒拿!念尔等乡梓,若即刻开堡投降,交出首恶,胁从不问!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坞堡攻破之日,便是尔等枭首示众之时!堡内佃户杂役,速速离堡,免受池鱼之殃!昭明新政,护佑良民!”
李岩的声音如同最后通牒。堡墙上,那些被临时拉来的家丁护院,看着下方森严的军阵和群情激愤的百姓,早已吓得面如土色,手脚发软。堡内更是人心惶惶。
“完了……”王老太爷颓然坐倒,面如死灰。他寄望的“一呼百应”没有出现,那些他眼中可以随意驱使的“泥腿子”,此刻正用仇恨和渴望的目光,死死盯着这座象征着他权势的堡垒。民心,已不可用!
仅仅半个时辰后,王家坞堡大门在一片绝望的哭喊声中缓缓打开。王老太爷等几个为首豪绅,被五花大绑,押解出来。资溪郡最大的一股潜在反抗势力,尚未真正掀起风浪,便在昭明军新政的民心基础和李岩的霹雳手段下,被连根拔起!其家产田亩,迅速被登记造册,纳入了“均田”的序列。两郡新政,在铁与血的震慑下,根基渐稳。
战火的阴云笼罩着定南,而另一条战线上的战斗,同样关乎着无数年轻生命的存续。昭明军主力大营的伤兵营,规模比之前更加庞大。刺鼻的血腥味和痛苦的**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战争的残酷。药材,尤其是止血、消炎、镇痛的特效药材,消耗速度惊人,库存已然告急!
邹青璇刚为一个腹部重伤的士兵换完药,直起身,疲惫地揉了揉酸痛的腰。她看着药箱里所剩无几的几味关键药材,秀眉紧锁。随军携带的药材即将耗尽,后方运输线又屡遭小股溃兵和豪强余孽袭扰,补给迟迟不到。
“邹姑娘,三号帐那个腿伤溃烂的兄弟……高烧不退,怕是……怕是撑不过今晚了……”一个年轻的医士红着眼眶,声音哽咽地汇报。
邹青璇心中一沉。她快步走向三号帐,掀开帘子。一股腐肉恶臭扑面而来。伤兵脸色蜡黄,昏迷中仍因剧痛而抽搐,断腿处包扎的布条渗出黄绿色的脓水。她迅速检查,翻开药箱,里面仅有的几片珍贵的“雪莲退热散”也已在昨日用尽。
“必须找到替代的退热消炎药……否则……”邹青璇的心揪紧了。她走出营帐,望着远处定南州特有的、云雾缭绕的莽莽群山。古老医书上的记载在她脑海中闪过:“定南多瘴疠,亦多奇药……紫背龙葵,生于阴湿崖壁,叶背深紫,可清热败毒……七叶一枝花,喜幽谷深涧,花如鬼灯,根茎祛腐生肌……”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心中升起。
“我要进山采药。”邹青璇找到负责伤兵营守卫的校尉,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什么?进山?”校尉吓了一跳,“邹姑娘!万万不可!这定南山高林密,毒虫瘴气遍布,还有萧贼溃兵和野兽!太危险了!少帅严令,务必保证您的安全!”
“药材若断,伤兵每日都在死去!这难道不是更大的危险?”邹青璇目光清澈而坚定,“给我两个熟悉本地山林的向导,再派一小队精锐护卫。我认得药材,知道哪里可能有。这是救人,也是军令!”她搬出了“军令”。
校尉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容动摇的决心,想起她救治伤兵时如同神迹般的手段,最终咬牙点头:“是!末将遵命!定保姑娘周全!”
次日清晨,一支由二十名精锐老兵和两名本地老猎户组成的小队,护卫着邹青璇,悄然离开了大营,一头扎进了定南州莽莽苍苍的原始山林。
山路崎岖,荆棘密布。参天古木遮天蔽日,林中光线昏暗,湿滑的苔藓覆盖着嶙峋怪石。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腐叶和湿气混合的味道,各种不知名的虫鸣鸟叫此起彼伏。向导挥刀砍开挡路的藤蔓,警惕地观察着四周。护卫们刀出鞘,弩上弦,将邹青璇护在队伍中间,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每一片可疑的阴影。
邹青璇却浑然不觉环境的险恶。她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搜寻之中。她时而蹲下,仔细辨认一株不起眼的小草;时而凑近潮湿的岩壁,观察附生的苔藓;时而攀上陡坡,在树根石缝间寻觅。
“找到了!”一声压抑的惊喜低呼。在一处背阴潮湿、布满青苔的悬崖根部,几株叶片呈奇特心形、背面深紫色的植物在微弱的光线下静静生长。
“紫背龙葵!真的是它!”邹青璇小心翼翼地将植株连根挖起,如获至宝地放入背后的药篓。她的脸颊因兴奋而泛起红晕,眼中闪烁着动人的光彩。
继续深入。在一道幽深涧谷的溪流边,湿润的巨石旁,几朵形如灯笼、颜色妖异的紫色小花在风中摇曳。
“七叶一枝花!”邹青璇的声音带着颤抖。这味药对治疗外伤溃烂有奇效!
她还发现了大片具有止血功效的“金毛狗脊”、可用于麻醉镇痛的“闹羊花”……定南的山林,如同一座巨大的宝库,向她慷慨地敞开了怀抱。药篓渐渐充实起来。
然而,危险也悄然而至。一条伪装得极好的“烙铁头”毒蛇,从枯叶中闪电般弹射而起,直扑邹青璇小腿!
“小心!”旁边的护卫老兵眼疾手快,手中腰刀化作一道寒光!噗嗤!蛇头应声而断!腥臭的蛇血溅了邹青璇一裙摆。
“多谢……”邹青璇脸色微白,心有余悸。
“姑娘小心!这林子里的东西,毒得很!”老兵沉声道,更加警惕。
就在他们满载收获,准备返程时,一阵隐约的、带着地方口音的呼喝声和兵刃交击声从侧前方的密林中传来!
“有情况!戒备!”护卫队长立刻低吼。士兵们迅速散开,将邹青璇和向导护在核心,弩箭对准声音来处。
透过茂密的枝叶缝隙,只见一小股约莫三四十人的溃兵,正与七八个手持简陋武器的山民对峙。溃兵衣衫褴褛,但凶悍之气不减,为首的头目挥舞着卷刃的腰刀,叫嚣着要山民交出粮食和财物。山民们面有菜色,眼神惊恐,却死死护着身后的妇孺和几个破旧的箩筐,显然那是他们仅存的口粮。
“是萧贼的溃兵!在抢掠百姓!”护卫队长眼中杀机毕露。
邹青璇看着那些惊恐无助的山民,尤其是其中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心中一痛。她按住护卫队长欲拔刀的手,低声道:“等等。”她深吸一口气,向前走了几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清晰平稳:
“前面的军爷!昭明军少帅蒋朔风已颁下安民告示!过往不究!只要放下兵器,归顺昭明,便是自家兄弟!有田可分,有粮可食!何必为难这些穷苦乡亲,做这伤天害理之事,徒增罪孽?”
溃兵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动,纷纷转头。看到邹青璇一行人,尤其是那些装备精良、杀气腾腾的昭明军护卫,顿时一阵骚动,脸上露出惊惧之色。
那头目眼珠乱转,色厉内荏地吼道:“哪来的娘们!少管闲事!识相的赶紧滚!否则……”他话音未落,护卫队长手中强弩已然抬起,冰冷的弩箭稳稳对准了他的眉心!同时,十几张弓弩齐刷刷指向溃兵!
冰冷的杀意瞬间笼罩了那群溃兵!头目剩下的狠话硬生生憋了回去,额头冷汗涔涔。
邹青璇再次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悲悯的力量:“军爷,你们也曾是爹娘生养,或为人父。看看这些孩子!抢了他们,你们能心安吗?昭明军新政,均田免赋,为的是让天下人都有活路!放下刀,跟我回去。伤者,我给你们医治;饿者,有粥饭充饥。何必……自绝生路?”
溃兵们看着邹青璇清澈而坚定的眼神,再看看那些吓得瑟瑟发抖的山民孩子,又瞥了一眼周围指向自己的、闪着寒光的弩箭,凶悍之气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茫然和挣扎。终于,哐当一声,一个溃兵丢下了手中的破刀。紧接着,哐当声接连响起。
那头目脸色变幻,最终长叹一声,无力地垂下了手中的刀:“罢了……罢了……我们……降了……”
一场可能的杀戮,消弭于无形。山民们感激涕零,对着邹青璇等人连连磕头。邹青璇留下一些干粮给山民,并告知他们去临海郡衙登记领田领粮。随后,在护卫们的押送下,带着这群放下武器的溃兵和满满几大篓珍贵的草药,踏上了归途。
夕阳的余晖为山林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邹青璇背着沉重的药篓,步履却异常轻快。药篓里,是救命的希望;身后,是几十个可能重获新生的人。她的身影,在斑驳的光影中,显得格外单薄,却又无比坚韧。
当满载而归的采药队回到大营,邹青璇顾不上休息,立刻投入了紧张的制药和救治工作。紫背龙葵熬煮的汤药迅速分发下去,高热的伤兵服下后,体温奇迹般开始回落;七叶一枝花捣烂外敷,那些可怕的溃烂伤口开始收敛、生出新鲜肉芽……伤兵营里,绝望的气息被一种新生的希望所取代。
消息传到正在沙盘前与诸将议事的蒋朔风耳中。
“邹姑娘……不仅找到了急需的草药,还……带回了几十个投降的溃兵?”蒋朔风放下手中的军报,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有后怕,有欣慰,更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悸动。他沉默片刻,对侍立一旁的赵铁柱沉声道:“传令!增派一队亲卫,专职护卫邹姑娘!她若再要进山……务必……确保万无一失!”最后几个字,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
他走到帐外,望向伤兵营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隐约传来伤兵因痛苦缓解而发出的微弱**。他似乎能想象出那个纤细的身影在药炉和病榻间忙碌的样子。烽火连天的岁月里,她那双救死扶伤的手,和那颗坚韧而悲悯的心,如同黑暗中最温暖的光,悄然照进了他因杀伐而日渐冷硬的心房深处。一种陌生的、柔软的情绪,悄然滋生。(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