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南州府衙署,昔日的雕梁画栋尚存,却已被肃杀之气浸透。象征萧瑟风权威的“定南州府”匾额被摘下,随意弃于庭前石阶,取而代之的是一面迎风猎猎的玄金帅旗。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与烟火混合的气息,尚未散尽。
蒋朔风端坐于原本属于州牧的紫檀木大案之后,一身玄甲未卸,甲叶缝隙间凝结着暗红的血痂。他面前摊开着厚厚的卷宗——府库清册、户籍黄册、官吏名录。烛火跳跃,映照着他年轻却已刻上风霜痕迹的脸庞,眉宇间是驱不散的凝重。
“少帅,”李参军一身尘土,快步走入,声音带着疲惫却难掩振奋,“府库初步清点完毕!粮秣足支三月,白银三十万两,军械甲胄堆积如山!萧贼在此经营多年,所藏之丰,远超预期!”
蒋朔风目光扫过清册上惊人的数字,脸上并无喜色,反而更深沉了几分:“萧瑟风搜刮民脂民膏,聚敛如山,皆为今日资敌。此非幸事,乃民怨之证。”他抬头,目光锐利如刀,“降官如何处置?城中秩序如何?”
“降官刘文焕及一干属吏,皆已收押,严加看管。城中残敌业已肃清,玄甲骑正配合赵海所部,分区域巡逻戒严,弹压宵小。百姓初时惊恐,经我军卒反复宣讲‘均田免赋、只诛首恶’之策,加之开仓放粮,人心渐稳。只是……”李参军顿了顿,面露忧色,“城中豪强余孽,藏匿甚深。前日临海、资溪两地快马来报,数股被打散的豪强私兵勾结萧贼残部,啸聚山林,袭击新政官吏,焚烧分田册籍!虽已被弹压,然隐患未除,恐为内应!”
蒋朔风指尖重重敲在案几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内忧未靖,萧瑟风的反扑,怕已在路上。”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大定南舆图前,目光越过刚刚插上玄金小旗的州府,投向北方辽阔的平原与山脉,“厉锋的五万岭南边军,此刻行至何处?可有确切消息?”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如骤雨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直冲衙署大门!
“报——!八百里加急!北线烽燧急报!”一名斥候浑身浴血,几乎是滚下马鞍,踉跄扑入大堂,声音嘶哑欲裂,“厉锋!‘血手’厉锋!率岭南、闽地五万精锐边军,已过‘断龙岭’!距定南府城……不足四日路程!前锋……前锋尽是铁骑!烟尘蔽日!”
“五万!铁骑前锋!”陈锋猛地从座位上站起,脸色铁青,“厉锋那厮是萧瑟风麾下头号疯狗!用兵凶悍,尤擅攻坚!他这是要一鼓作气,趁我立足未稳,将定南连根拔起!”
大堂内瞬间一片死寂。刚刚破城的喜悦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冲刷得荡然无存。五万养精蓄锐的精锐边军,对上刚刚经历惨烈攻城、伤亡颇重、亟待休整的昭明军!更可怕的是,对方前锋是来去如风的铁骑!一旦被其突入城外平原,昭明军将陷入绝对的被动!
压力,如同冰冷的铁幕,轰然压下!
蒋朔风背对众人,身形挺拔如松,唯有负在身后的双手,指节捏得发白。他凝视着地图上“断龙岭”至“定南府城”之间那片相对平坦开阔的地域,脑海中飞速推演。厉锋挟怒而来,必求速战!其铁骑前锋,锋芒正锐,不可正面撄锋。定南城防虽固,但新附之地,民心未稳,若被重兵围困,内忧外患,后果不堪设想!必须……将其阻于坚城之外!挫其锐气!
一个大胆而凶险的计划,在他心中迅速成型。
“传令!”蒋朔风猛地转身,声音斩钉截铁,瞬间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量:
“陈锋!”
“末将在!”
“着你即刻点齐本部一万五千步骑精锐,并‘飞羽营’、‘陷阵营’!携带三日干粮,轻装简从!星夜拔营,急行军北上!目标——黑石峪!”蒋朔风的手指狠狠戳在地图上一个形如咽喉的险要峡谷位置。
“黑石峪?”陈锋眼中精光爆射!那地方他熟悉,峡谷狭窄,两侧山势陡峭,易守难攻,是通往定南府城北线的必经之路,也是阻击铁骑冲锋的天然坟场!“末将明白!定在那‘血手’身上撕下一块肉来!让他知道,昭明军的骨头,没那么好啃!”
“李参军!”
“属下在!”
“州府防务,由你全权统筹!加固城防,整备军械!征召城中青壮,编入辅兵营,协助守城!严查奸细,稳定民心!务必保证后方无虞!”
“属下遵命!定不负少帅所托!”
“周放!”
“末将在!”水师将领上前一步,脸色因月牙湾受挫而有些阴郁。
“沧浪舰队龟缩不出,其意在牵制。命你水师主力,除留必要舰只监视月牙湾外,其余战船即刻沿‘清川河’北上,封锁‘落雁渡’!切断厉锋大军可能的粮道与水路增援!若遇小股敌军船队,务必歼灭!”
“末将领命!”周放眼中燃起战意,海上受的憋屈,要在内河找回来!
“赵海!”
“末将在!”
“‘山魈营’补充休整后,由你亲自率领,化整为零,潜入厉锋大军侧翼及后方!袭扰粮道,刺杀军官,焚毁辎重!我要厉锋这五万人,未到城下,先损三成锐气!”
“诺!末将定让那‘血手’寝食难安!”赵海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冷光。
一道道命令,如同精密的齿轮,在蒋朔风口中迅速咬合、转动。他如同一个高明的棋手,在厉锋五万大军压境的巨大阴影下,冷静地布下了一道道阻击、迟滞、消耗的防线。每一步都险,每一步都带着以弱博强的决绝!
“少帅!”陈锋临行前,忍不住道,“您……坐镇州府,万勿轻动!厉锋此獠,凶名在外,黑石峪一战,末将定……”
“不必多言。”蒋朔风打断他,目光扫过诸将,最终落回地图上,“此战,关乎昭明存亡。我自有分寸。诸位,定南安危,托付尔等!即刻行动!”
“诺!”众将轰然领命,肃杀之气盈满大堂,随即鱼贯而出,奔赴各自的生死战场。
蒋朔风独自立于巨大的舆图前,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黑石峪的位置。厉锋……五万边军……金阙拓跋宏在野狐峪虎视眈眈的鹰师狼师……内里暗藏的豪强毒刺……如同一张巨大的、带着血腥味的网,正向他,向整个昭明军,当头罩下!
定南州府西北,莽莽苍苍的“万仞山”深处。
参天古木遮天蔽日,光线昏暗。湿滑的苔藓覆盖着嶙峋怪石,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腐叶、湿气和各种奇异草木混合的气息。鸟鸣兽吼,更添幽深险恶。
邹青璇背着半满的药篓,小心翼翼地攀附在一处陡峭的崖壁上。她的裙裾已被荆棘划破多处,沾满了泥泞和草屑。额前几缕秀发被汗水浸湿,贴在光洁的额角。那双曾稳如磐石的手,此刻因攀爬的疲惫而微微颤抖。但她的眼睛却亮得惊人,紧紧盯着崖壁缝隙中几株形态奇特的植物——叶片狭长如剑,边缘生着细密的锯齿,顶端开着几簇米粒大小的淡紫色小花,散发着一股清冽的辛香。
“锯齿龙胆……医书上说此物生于绝壁阴湿处,性烈,有剧毒,然若炮制得法,辅以他药,可成强力镇痛散剂!前线伤兵……太需要了!”她心中默念,眼中充满发现的喜悦。上次采回的紫背龙葵和七叶一枝花虽解了燃眉之急,但数量有限,面对即将到来的更大规模血战,药材储备依旧捉襟见肘。她不顾蒋朔风严令加派的护卫劝阻,再次冒险进山。
“姑娘!当心脚下!”下方不远处,护卫队长张勇紧张地提醒,手中腰刀紧握,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浓密的灌木丛。他带着十名精锐护卫,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邹青璇。少帅的命令是死令:邹姑娘若有闪失,提头来见!
邹青璇应了一声,更加小心地挪动脚步,伸手去够那几株锯齿龙胆。指尖终于触碰到坚韧的叶片,她心中一喜。就在这时!
“咻——!”
一支淬着幽蓝光泽的弩箭,毫无征兆地从侧后方一片茂密的蕨类植物丛中射出!速度快如闪电,直取邹青璇毫无防备的后心!
“姑娘小心!”张勇目眦欲裂,狂吼出声!他离得稍远,救援已然不及!
千钧一发之际!
“当!”一声脆响!
另一支劲弩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凌空撞飞了那支毒箭!箭杆断裂,毒箭擦着邹青璇的裙摆钉入崖壁,尾羽兀自颤抖!
“有刺客!保护邹姑娘!”张勇狂吼,与护卫们瞬间拔刀,组成人墙将惊魂未定的邹青璇护在身后!弩箭射来的方向,灌木丛剧烈晃动,几条黑影如同鬼魅般窜出,直扑而来!他们身着本地山民的粗布短打,动作却矫健狠辣,手中兵刃寒光闪闪,显然训练有素!
“是豪强的死士!杀!”张勇瞬间判断出来敌身份,怒吼着迎了上去!刀光剑影瞬间在狭窄的崖壁上爆发!金铁交鸣声、怒吼声、惨叫声响成一片!
邹青璇被护在核心,背靠着冰冷的崖壁,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她看着护卫们与数倍于己的敌人浴血搏杀,不断有人受伤倒下!对方显然有备而来,招招致命,且熟悉地形,利用崖壁的陡峭和树木的掩护,不断迂回攻击!
“啊!”一声惨叫!一名护卫被敌人从侧面偷袭,一刀砍中大腿,鲜血狂喷,踉跄倒地!包围圈瞬间出现一个缺口!
一名刺客眼中闪过残忍的光芒,手中淬毒的短刀如同毒蛇吐信,绕过格挡的护卫,直刺邹青璇咽喉!腥风扑面!
邹青璇瞳孔骤缩,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她下意识地闭眼,脑中一片空白!
“噗嗤!”
预想中的剧痛并未传来。温热的液体溅了她一脸。
她猛地睁眼!
只见那名刺客狰狞的表情凝固在脸上,一截滴血的枪尖,正从他胸前透出!枪尖之后,是玄甲冰冷的反光!
一个高大挺拔、如同战神般的身影,不知何时已出现在她身前!玄甲染尘,猩红的披风在方才的急速冲刺中高高扬起,带着一路风尘仆仆的硝烟与血腥气!他手中的点钢枪,正将那刺客的尸体狠狠甩飞出去!
蒋朔风!
他竟在此刻,如同神兵天降!
“杀!一个不留!”蒋朔风的声音冰冷如万载寒冰,带着滔天的杀意!他看也不看身后,反手一枪,如同背后长眼,精准地洞穿了另一个试图偷袭的刺客咽喉!动作行云流水,狠辣果决!
他身后的数十名玄甲亲卫如同猛虎下山,瞬间冲入战团!这些百战精锐加入,战局瞬间逆转!刺客们虽然悍勇,但在玄甲骑的铁蹄和战阵配合下,如同被收割的麦子,迅速倒下!
战斗很快结束。刺客无一活口,横七竖八地倒在血泊中。护卫也伤亡数人,张勇手臂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淋漓。
蒋朔风这才缓缓转过身。他冰冷的视线扫过惊魂甫定的邹青璇,看到她脸上溅到的血点,看到她因后怕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看到她那双沾满泥土、此刻却显得无比脆弱的手……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混合着后怕,如同岩浆般在他胸腔里奔涌!他几乎可以想象,若是自己晚到一步……
“谁准你擅自离营进山?!”蒋朔风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带着雷霆般的威压,狠狠砸向邹青璇,“厉锋大军压境!城中尚有豪强余孽!这深山老林,更是溃兵流寇藏身之地!你……你不要命了吗?!”
他的质问如同重锤,砸得邹青璇脸色煞白,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她从未见过蒋朔风如此震怒,那冰冷的眼神仿佛要将她刺穿。
“我……我……”邹青璇想解释药材的紧缺,想说明锯齿龙胆的珍贵,但在对方那几乎实质化的怒火面前,所有的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她低下头,手指紧紧攥着药篓的背带,指节发白,一滴委屈后怕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混着脸上的血污,砸在脚下的岩石上。
看到那滴泪,蒋朔风满腔的怒火如同被浇了一盆冰水,瞬间窒住。他看到她单薄的身体在寒风中微微发抖,看到她药篓里那些沾着泥土的、奇形怪状的草药,想起伤兵营里那些因她的药而保住性命的士兵……那股汹涌的怒意,竟奇异地转化为一种更为复杂、更为陌生的情绪——是心疼?是懊恼?是后怕之后难以言喻的庆幸?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解下自己尚带着体温和尘土气息的玄色大氅,动作近乎粗暴地裹在邹青璇单薄而冰冷的肩头。
“此地不可久留!张勇!”他转向护卫队长,声音依旧冷硬,“护送邹姑娘回营!若再有闪失,军法从事!”说完,他不再看邹青璇,翻身上马,玄甲在昏暗的林间反射着幽冷的光。
“少帅!”张勇忍痛行礼,“您……您怎会在此?”
蒋朔风勒住躁动的战马,目光投向州府方向,声音低沉:“厉锋前锋斥候已渗透至城郊。我率亲卫出城清剿,追踪一股可疑踪迹至此。”他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被大氅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邹青璇,“回城!厉锋的铁蹄……就要到了!”
马蹄声起,玄甲亲卫簇拥着他们的统帅,如同黑色的旋风,迅速消失在密林深处。
邹青璇裹紧那件宽大厚重、还带着他气息和硝烟味的大氅,望着那消失在林间的挺拔背影,心头五味杂陈。劫后余生的恐惧、被斥责的委屈、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被那件大氅包裹住的奇异暖意,交织在一起。她默默弯腰,小心翼翼地将那几株险些用命换来的锯齿龙胆,连同其他草药,仔细地收进药篓。
“姑娘,我们快走吧!”张勇催促道,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刺客尸体。
邹青璇点点头,最后望了一眼蒋朔风消失的方向,转身在护卫的簇拥下,踏上了归途。药篓沉甸甸的,里面装着救命的希望,也装着刚刚经历的血腥与生死。而定南的天空,随着厉锋大军的逼近,正被更加浓重、更加令人窒息的战争阴云所笼罩。(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