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这一嗓子,惊得满园的嬉笑声戛然而止。
陈守年手中的雪团"啪"地掉在地上,碎成一片雪沫!
"你说什么?"
他直起身子,声音里带颤抖,有些难以置信!
这人才被罢免了多久......就有宫里的人来了!
毕竟......他又不是辽国公!
陈老夫人手中的拐杖"咚"地敲在青石板上,激动的上前:"赵乐,你可看清楚了?"
"千真万确!"赵乐激动得胡子都在抖动,"天使带着圣旨,已经在前厅候着了!"
陈守年的心脏猛地收缩,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雪水的衣袍,又摸了摸凌乱的发髻。
"快!"张氏最先反应过来,一把拉过丈夫,"春桃,快去取老爷的朝服!夏荷,准备热水、香案!"
整个陈府瞬间沸腾起来。
仆人们奔走相告,女眷们手忙脚乱地准备着。
陈守年站在原地,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爹爹?"
小儿子怯生生地扯了扯他的衣角。
这一声呼唤让陈守年如梦初醒。
他弯腰,摸了摸孩子的头:
"乖,爹爹去去就回。"
当陈守年赶到前院时,宣旨太监——御前太监高公公,已肃立在临时设好的香案之后。
四名锦衣侍卫手按佩刀,分列两侧。
“草民......原备武营都指挥使陈守年!率阖府上下,恭聆圣谕!”
陈守年撩袍跪倒,额头磕在青石板上。
身后,老夫人、张氏、妾室、儿女、仆人,黑压压跪了一地,屏息凝神,落针可闻。
高公公的目光在陈守年身上飞快地扫过,确认了其人后。展开圣旨,尖细声音在庭院中回荡: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诏原备武营都指挥使陈守年,即刻入宫陛见。不得延误。钦此。”
短短一句话!
却让在座众人皆是一愣。
“草民...陈守年...领旨...”
陈守年强压下心中的思绪,高举双手,准备接过那卷圣旨。
高公公将圣旨交到他手中,公事公办地道:
“陈...将军,”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用了这个略带敬意的旧称,“速速随咱家入宫吧,陛下和太子殿下以及辽国公还在御书房等着呢!”
“辽国公?!”
陈守年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关键信息。
他不动声色地靠近一步,借着起身的动作,将一张早就备好的大额银票极其隐蔽地塞入高公公袖中:
“公公辛苦。草民斗胆...陛下此时召见,可有...?”
高公公手指在袖中一捻,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声音也低了下来,更是柔和:
“陈将军,咱家是真不知道所为何事。只知道今日辽国公进了御书房,陛下便命太子即刻下旨宣召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将军放宽心,毕竟您与辽国公的交情......未必是坏事。快走吧,别让圣驾久等!”
“未必是坏事...辽国公提到我...”
陈守年咀嚼着这几个字,而后对家人匆匆交代一句后,不再犹豫,跟着高公公向外走去,翻身上马,向着宫城疾驰而去。
......
暮色四合,陈守年随高公公疾驰至午门。
就在他们即将入宫时,一道朱红身影正从宫门内缓步而出。
"辽国公!"
高公公眼尖,立即上前行礼。
陈守年心头一震,动作也不曾落下丝毫!
"高公公辛苦。"
贾玌先是回了那太监的礼,而后抬眼,目光在陈守年身上停留,嘴角微扬:
"陈将军,别来无恙吧?!"
别来无恙?
陈守年闻言,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容:"国公爷说笑了。"他抬手整了整粗布衣袍的领口,"江南一役,我护驾不力,能保住全家老小的性命已是皇恩浩荡,怎敢当'无恙'二字?"
贾玌目光微动,却没有接话。
只因他看见陈守年鬓角新添的霜白!
至于高公公......早已识趣默不作声地退到十步开外,背对着他们佯装整理自身衣冠。
陈守年余光瞥见,心中暗赞:这银子花得值当啊!
"国公爷,"陈守年压低声音,喉结滚动,"末将斗胆......陛下此次召见......"
贾玌忽然抬手,止住了陈守年要说出的话,而后感慨道:
"我知你要问什么。但此事,当由陛下亲口与你说...更为妥当。"
陈守年闻言,眼中精光一闪,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
他不再多言,只是郑重地抱拳行礼,腰杆挺得笔直,行的是军中同袍之礼。
贾玌见状,笑着再次回礼,临走前留下一句:"陈将军且记住——陛下从未亏待过忠义之士。"
说罢,朱红蟒袍一甩,转身离去。
仅此一句,却让陈守年如遭雷击,愣在原地。
"陈将军?"高公公在远处轻声提醒,"莫让陛下久等。"
陈守年这才回神,深吸一口气,将腰间玉带狠狠一勒:"走!"
转瞬间,恢复了以往在朝堂之上,在奉天殿上的......精气神!
他大步迈向宫门,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奔跑起来。
......
养心殿内,陈守年大步跨过门槛,在距离御案十步处跪地,额头磕在金砖上:
"草民陈守年,叩见陛下!叩见太子殿下!"
这一声"草民",让御书房内的肃然一静。
庆帝目光落在殿下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将军身上——两鬓斑白,眼角已生细纹,唯有那挺直的脊梁......
"陈......"庆帝喉头滚动了一下,"谁准你自称草民的?!"
太子在一旁轻咳一声:"陈将军,快平身吧。"
陈守年却纹丝不动,额头仍抵着金砖:"罪臣不敢。"
"朕看你是敢得很!"庆帝突然起身,龙袍带起的风掀动了案上奏折,"革了你的职,让你在家闭门思过,你倒好——"他大步走到陈守年跟前,一把扶起对方,"反倒是愈加憔悴、苍老!"
陈守年被迫抬头,正对上庆帝泛红的双眼。
"陛下......"陈守年声音哽咽。
庆帝松开手,向着一旁早已准备好的太子开口:"宣!"
这个称呼饱含了太多未尽之意。
庆帝深深看了他最后一眼,似乎要将此刻陈守年的模样刻在心里。
他松开手,果断地转过身,背对着陈守年,对着早已侍立在奏案旁、手捧黄绫卷轴的太子道: “宣!”
太子肃然应道:“儿臣遵旨。”
他挺直脊背,双手捧起那道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国家命将,责在专征;社稷酬功,尤彰懋典。兹有原备武营都指挥使陈守年,勇毅夙彰。昔随王师,颇著勋劳;后虽罹愆,忠悃未泯!念尔在江南之役,虽罹王驾之险,尚能力持残部,效死苦战,其志可悯,其诚可鉴。”
太子的声音字字铿锵,清晰地回荡在金砖玉柱之间。
陈守年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御阶之上展开圣旨的太子!
这些话......这些话竟是在给他过往功过定调,在为他的失职重新定性?!
力持残部,效死苦战?
朝廷......陛下他......还记着他?!
太子目光坚定,继续念道:
“今值东征在即,谋定万邦。查尔昔经战阵,熟谙戎机;秉性刚直,克膺重任。
特谕: 前愆既往,不加追究!擢复尔职,授中军都督府佥书官并钦差大臣之衔!赐尚方剑,代天巡狩!即刻前往朝鲜属邦......”
“擢复尔职”?“钦差大臣”?“赐尚方剑”?!
陈守年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心底猛冲上头颅,眼前阵阵发花,耳朵嗡嗡作响,后面关于具体任务“协调藩邦、策应王师、整肃军务、毋得迁延……”的话语仿佛隔着千山万水传来。
前愆既往不咎!不仅官复原职,更是加了京营中军都督府的佥书官!还钦差!
“......务期恪尽厥职,戮力王事,以雪前耻,以图后效!功成之日,另有恩赉!钦此——”
最后一句“钦此”落下,太子双手将圣旨卷起,目光灼灼地看向御阶之下。
“陈将军,谢恩吧。”
殿内一片死寂。
一滴热泪砸在金砖上。陈守年死死咬住牙关,保持着叩首的姿势,宽厚的肩膀剧烈颤抖。
"陈爱卿,"庆帝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还不领旨谢恩?"
陈守年抬头,通红的双眼直直望向御座上的君王。
——陛下从未亏待过忠义之士。
贾玌的话语犹在耳畔响起。
此刻他终于明白,为何那位年轻的国公要在宫门外特意说这句话。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陛...下..."陈守年以头抢地,心中感动万分,"臣陈守年...万死...难报天恩啊!"三个响头磕得金砖嗡嗡震颤,抬头时额上已见血痕,"臣...定当肝脑涂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庆帝凝视着阶下叩首的陈守年,眼中闪过一丝动容。
看着这位铁骨铮铮的将军额头渗出的血珠在金砖上洇开,看见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攥着圣旨!
"忠义......"
这两个字在庆帝喉头滚动,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瞥向呆立的太子,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
看见了吗?这就是朕的臣子!
忠义之士,何其多也!
朕的江山,就是靠这样的脊梁撑起来的!
太子被这目光刺得心头火烫,看见父皇眼中除了骄傲,还有更深的东西......!
原来:
——这才是父皇。
——这才是真正的帝王之道!
此时此刻,太子终于明白......为何皇祖父总说......羡慕父皇!
太子垂下眼帘,掩饰内心的震撼。
那……我呢?
他忽然感到一阵惶恐。
他登基之后,会有这样的臣子吗?
会有多少人,愿意像陈守年效忠父皇那样,为他肝脑涂地?
辽国公......会站在他这一边吗?
不,不能这样想。
父皇的眼神里,除了骄傲,还有更深的东西——考验。
“我......能做到吗?”
这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脑海,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将这个动摇的念头狠狠甩出脑海。
——不,这不是该想的事。
他深吸一口气,低垂的眼睫下,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弧度。
再抬头时,那双眼睛就像被淬过火般......明亮,直直迎上庆帝的目光——
终有一日,他也会有属于自己的忠臣。
像辽国公,像陈守年......
都会是他的臣子!
而这眼神里的自信,已然传递给了御案之后的庆帝。
庆帝看着太子眼中燃起的火焰,嘴角微微扬起。
很好。
太子,你的帝王之相......越来越具象化了!(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