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黄淮辞官交阯罢兵 皇帝废后杨荣构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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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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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淮从杨士奇直房门前经过,瞥见杨荣、杨溥二人对坐在书案边,三人手里都有几本奏章,像是在讨论如何票拟。他听见杨荣说四川巡按御史报来奏章,四川松潘等寨的蛮兵反叛朝廷,有万馀人,伤败官军,要出兵征讨。士奇则摇头,说他此前也收到两本奏章,那些蛮兵本来安份守己,本无叛意,是边将所激才反的。千户钱宏听说要调松潘官军到交阯征战,他怯战,谎言番兵要来了,要领兵前去追捕,避免朝廷征调。钱宏又领军马冲到番人部族里,强取牛马,才让番人愤恨。钱宏见番人不服,威胁他们说大军将要来征讨,番民受了惊,才与另一部族黑水生番一起造且反。皇上看了他的票拟,同意逮捕钱宏,责备许多边地军官怠玩边务。杨溥问道,番兵围松藩城,杀死指挥陈杰,聚集三五万人,焚烧关隘和卫所,官军屡战屡败。此后他们又杀到绵竹几个县,死了一个镇抚,若不发兵平乱,恐怕边地不得安宁。士奇说他已经票拟两道主意,一是令都督同知陈怀与都指挥佥事蒋贵合兵进讨,以招抚为主,二是核查边地诸将贪虐玩寇的罪责以闻,按律处分。杨荣说这两道主意好,陈、蒋二人都在四川,加上松藩吴玮的兵与附近诸卫不过两万馀人,恐怕打不过番兵四五万人。杨溥道官军多是精锐,番兵大半是农夫,想必不足以抗拒官军。
士奇在纸条上批了几行字,就粘在奏本上,抬头看见门外黄淮半张脸,忙道:“黄老先生,请进屋来坐。”黄淮来不及隐身,只得蹒跚进来,说道:“我经过门外时,你们说松潘番人反叛的事我都听到了,处置得很好。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我为官家先行票拟,还要向你们学着点,奈何我既老且病呵。”
士奇忙唤差役为黄淮搬来椅子,泡上茶,说道:“黄老先生近来可有新诗?”黄淮哼了一声,淡然道:“你不要扯开话头,我如今哪里有甚麽诗兴?老夫有一事不明,想请教三位。”士奇忙道:“请说请说。”黄淮道:“前几日皇上在朝会上说,准许官吏军民出米赎罪,从各种杂犯、死罪到笞刑四十次的,分作十等纳米赎罪,多至一百石,少至两石,只要交纳米便可免去死罪,徒刑与流刑以下全免罪罚,只是无力交纳米的罪犯,就算是笞杖,也长久羁押不放。如此说来,乡下财主杀了人,只要交了米,就会免去死罪,下次再杀人便再交米,最多也不过交一百石米,这是一个甚麽道理?”杨荣笑道:“这是皇上准许的,不必多说了。”黄淮道:“如若不是朝臣提议,皇上会准许麽?”黄淮道:“据御史郑道宁、张纯等人说,军储仓拘系罪囚劳作,都无米交纳。自去年到今年二月,先后死了九十多人。同样是罪囚,有米可以活命,无米便要丧命,这世间公道何在?”士奇道:“黄老学士说得在理,只是近年南征交阯,北防边寇,内赈水灾旱灾,耗费粮食不少,官仓空虚呵,方才让罪囚交米赎罪,杀一死囚不如活一农夫,这也是没奈何的权变之策。”杨溥见三人争执不下,说道:“黄老先生一片仁心,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我们理当奏报皇上,那些长年劳作的轻罪之人,理当免米放还家乡。”黄淮道:“还是你这个主意好。”
入秋之后,镇朔将军薛禄来报,大败北寇于开平。皇帝总算感受到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喜悦,却不记得秋成之后增添开平军马的事。杨士奇记得,但他觉得薛禄足以应对北寇,也不再提起此事。
秋风初生,落叶满京城,一天冷似一天。郊外的枫叶也渐渐红了,如西山泛起的残霞,惹动黄淮的乡思。皇帝觉得自己老病只是借口,实是被皇帝闲置,利害得失想得明白,就草了一本致仕疏,差儿子黄采进宫来奏。皇帝看了奏章,召见杨士奇来议,将黄淮求致仕奏章与他看。士奇看黄淮写道“……窃自记犬马之齿,奄逾六旬,所患病症,息则苏,劳即旋覆。顷今年疾势大作,荷蒙圣恩,发医调治。缘臣疾已沉痼,难遂痊愈。虽欲黾勉供职,奈何力不能支。谨疏中悃,令男采赍本进奏。伏望圣明俯垂矜悯,赐臣扶疾还乡,得终馀年,不胜至幸矣!”士奇心里正惆怅着,皇帝问道:“士奇,你看他真是有病辞官,还是不喜欢我这个皇帝?”士奇道:“他有病是真,天气时冷时热,他就咳嗽不止,又经常胸口痛,耳朵也不好使。我们说话要大声他才听得清。”皇帝道:“我早一向与杨荣说过,黄淮得了肺病,是会传染人的。那你说我是准他致仕还乡,还是留着作内阁大学士,只是不必视事哩?”士奇笑道:“臣不便多言。若说赞同他致仕,有人说是我们内阁的人逼他走的;若说挽留他在京城,他却想在家乡安享林泉高致。臣真个不便多言。”皇帝也笑了,想了想,点点头,说道:“就由着他去罢。”随即命太医院使徐叔拱去黄府诊治。
过了两日,黄淮手持竹杖,两个小厮左右搀扶着,蹒跚来到文渊阁辞别同僚。杨士奇要去城中酒楼设饯行宴,黄淮摆手道:“杨兄不必破钞,我肠胃向来不好,享用不了好酒好菜。前日皇上命老臣同泛太液池,皇上赐宴饯行,满桌的山珍海味,我也吃不了几口。请三位杨先生到菊轩闲谈,吃碗泡茶便好。”众人来到阁后的菊轩,入座后,黄淮拿出几张纸,递与士奇,说道:“这是昨日皇上的御笔诗,你且看看。”士奇接了过来,杨荣与杨溥在左右探看。士奇看诗题为《太液池送黄淮辞政》,一口气读完,觉得皇上此诗实是勉强之作,出于三朝老臣的情面,下笔有些草率,转韵也有些生硬,却惊叹道:“皇上下笔有神,一气写了二十五韵。黄老先生,这番君臣际遇,实在令不才仰羡。”黄淮矜持地笑了笑,仿佛就等着杨士奇这句话。
杨荣手指点着诗稿道:“‘永乐圣人临御初,鞠躬稽首陈嘉谟。仁宗监国文华殿,左右谋猷共群彦。朕承大宝君万方,相与共理资贤良。倾心写情任旧老,而卿引疾先还乡。’这几句写得切实。”杨溥笑道:“不才从‘留之累月未尽意,归心又欲东南征’这一句来看,黄先生是执意要辞官还乡了,皇上都留不住呵。”黄淮心满意足了,就是想让阁臣们都知道不是皇帝责自己还乡,而是自己真个要辞官归田,皇上留也留不住。士奇叹息道:“将来我致仕还乡,不知皇上能不能赐片纸只字。”黄淮道:“那是自然有的。”士奇道:“就算皇上赐诗,也未必有二十五韵呵。”这句话让黄淮又增添一丝喜悦。
黄淮收受许多赞美后,喝了一口茶。杨士奇寻思话头,忙道:“上回黄先生说的官仓羁押的囚犯太久,皇上知道后,下诏将罪轻的人免予追系,都发回家乡所在的州县,遣还回家务农去了。”黄淮道:“这事我早知道了。”杨荣问道:“不知黄老先生身子近来如何?”黄淮道:“多谢皇上差名医来府上诊治,我才能再到内阁来看望诸公。老夫向来喜菊,公馀常来这个小轩闲坐。每年九月菊花发时,最是赏心的时节,可惜眼下还是八月,还不到秋菊开的时候。”士奇一笑,说道:“那老先生何必急着还乡。当此承平盛世,你却抽身而去,留下我们几个人终日伏首案牍。当朝为官的人,年纪在六七十岁的人不少,多恋栈不去,你却早早挂冠!”黄淮道:“我实是老病在身,不堪案牍烦剧,再说人生苦短,不如回乡安享几年田园清福。”士奇道:“虽是如此说,不才却怕兄另有隐情,平时若有得罪贤兄处,请多见谅呵。”黄淮道:“杨兄说哪里话了。想当年我见罪于太宗皇帝,从北京南归,在桃源县对岸江边泊船,听说公从南京北上,也在对岸停船,我真想前来与兄相见,可看守军兵将我当作重囚,大声斥责,生怕我逃走似的。”
士奇吃惊地问道:“那夜我听人说黄公在对岸,也想过江来见,你竟然也知道我在对岸?真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呵。那夜我写了一首诗《舟泊桃源作》,至今还记得,‘隔水不得语,中肠千万回。知公望我至,如我望公来。’”黄淮道:“我下在诏狱后,有人捎来兄的大作,我便和了三首,还记得第一首,‘与子别来久,相思日几回。有时成邂逅,多是梦中来。’”杨荣见二人叙旧,觉得有些矫情,笑道:“黄兄是如此深情之人,何不就留在阁中,恁地便可天天相见,不必一日相思几回,相见还得在梦中。杜甫说得好,‘但使残年饱吃饭,只愿无事常相见’。”杨溥见杨荣话里有戏谑之意,微笑不语。黄淮扯淡道:“相思不如相见,相见不如相思。天天相见,也无甚麽意思。几年分别方得一见,才更欢喜。”
闲话半晌,黄淮有些倦意,咳嗽几声,喝一口茶,颤巍巍地站起,拱手说道:“老夫不耐久坐,就此与诸公作别也。”两个小厮连忙上前搀扶。黄淮握着杨士奇的手,说道:“老夫是要回乡为民的人,说话也无忌讳。陈山、张瑛虽作过皇上的老师,如今看来皆是庸才,岂能久留内阁。依老夫看,如今天下大事,有你们三杨共决,皇上能拱垂而治,可以尽兴玩他琴棋书画花草鱼虫去了。”三杨都站了起来,心中惊愕,但面皮上都微笑着。士奇道:“我们都来送黄兄。”黄淮走几步就站住了,说道:“有一件事,你们或许还不知道……”黄淮的话顿住了,三杨怔怔地看着他。黄淮迟疑片时,才道:“我……我在文华门外……曾见着两个道士匆匆离去……不知是不是皇上而立之年没有子嗣,才问药于方士……再说自古服食丹药的人,谁个是长寿的。”这话说得三杨面面相觑。(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