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州,太湖之滨,水网交织,船舶众多。
虽然此时正值寒冬,但因其在大宋乃至华夏历史里极为特殊的漕运枢纽地位,无论春夏秋冬,这里皆是一副人声鼎沸的模样。
一艘不起眼的平底商船静泊在杂乱的货船之中。
“到港下船!”随着外面的一声吆喝,整艘小船内的伙计便动了起来。
船舱内,赵瑗,裘兴,以及三名精悍的寻影卫早已换做了商队伙计的装扮,一名伙计凑到五人近前,将几包沉重的货箱向他们一推,小声说道:
“爷,那些漕役我们已经打点好了,你们只需要假装搬货物下去,没人会管你们,到时候你们放了货物,找个没人注意的时机离开就行了。”
赵瑗点点头,对那位伙计谢了一声,正准备俯身去搬箱子,却被裘兴拦住。
“怎么了?”
赵瑗不解,还以为裘兴发现了什么异样,结果裘兴只是说道:
“公爷,您千金之躯,怎么能搬这么沉的东西,还是放着我来吧?”
赵瑗听了,不由得瞪眼骂道:
“你是不是傻,我要是不搬,不就是明晃晃的目标吗,没事,你可别小瞧我,这段时间随你练了一段时间武,这点重量我还是搬得动的。”
他说罢气沉丹田,下腰用力,竟真的将这沉重的箱子给扛了起来。
虽然还是有些吃力,但赵瑗面有得色的朝着裘兴挑眉说道:
“你看,我就说我能行吧,还有,现在在湖州你们几个可不要再叫我名字了,现在我叫赵眘,可记得了。”
几人点头,纷纷扛起了木箱和赵瑗一道下了船。
那些漕役果然如伙计所说,打点过后便不再刁难,几人顺利绕过盘查,悄无声息的混入城。
虽然码头人来如织,可湖州城内却不似漕运处那般热闹,几人才一入城,便感受到了一种令人窒息的肃杀和紧绷。
如今湖州城中似乎正处于戒严宵禁里,此刻天色尚未全暗,然而街道上的行人却是少得可怜,就算有,也是脚步匆匆,急着赶回家中。
沿街店铺虽然还在做着生意,但看那些伙计的模样,连叫卖的打算都无,显然兴致缺缺。
只有偶尔经过的巡逻差役脚步声在清冷的空气中回荡,伴着身上惊铃碰撞的叮当声,打破了黄昏的沉寂。
“情况比想的还要严峻,我两天前离开时还未这样。”
裘兴压低了斗笠边缘,在赵瑗身侧低语,眼神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角落,身体紧绷如蓄势待发的猎豹。
赵瑗微微点头,没说话,目光深沉地观察着这座表面平静却暗藏汹涌的城池。
他们刚刚像民国谍战片的情报人员一样,在一批巡查经过的时候,险之又险的闪身躲进了一处小巷内,避过了那些差役的视线。
这无处不在的紧张氛围,印证了邵武的供述,也预示着洪天寿已然察觉到危机的逼近,正不顾一切地想要掌控局面,搜寻失踪的官员,尤其是那个搅局的“女人”——李晚舟。
这更坚定了赵瑗觉得李晚舟手上有什么重要信息的直觉。
否则洪天寿不会搞得整个湖州城满城风雨。
裘兴带着他们穿过几条冷清的街巷,最终来到一处靠近码头的僻静货栈后院。
推开门,早已在此等候的周必大立刻迎了上来,脸上带着焦急与期待混合的神情。
“先生!”
周必大低声唤道,他身旁是一位身材微胖,气度沉稳的中年人,正是其叔父周折。
“国公冒险亲至,一路辛苦。”
周折目光在赵瑗身上停留片刻,随即抱拳行礼,动作干练,虽着商贾服饰,却难掩其行伍历练过的痕迹。
“有劳周老板、必大冒险相帮,不过如今不必叫我国公,只需叫我化名赵眘即可。”
赵瑗摆手说道。
周折也不迟疑,自然知道此刻多一个化名,就能多一份保障的道理,他从善如流地说道:
“赵眘小兄弟,你来的时候有些不太赶巧,这几天也不知道洪天寿发了什么疯,让人把整个湖州像疯狗似的癫了个个头,现在外面全是在搜查的,只是暂时不知究竟在搜查什么,这时候进湖州实在太过危险。”
“没有办法,时不我待,必须行险招。”赵瑗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先前你们联络的水寨,可有消息?”
周折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他先前就与赵瑗接触过,对这位侄子的先生十分敬佩,见他如是说,便立即回道:
“赵眘小兄弟说的没错,非常时刻就该行非常之事!我们在接到提前传信后,在下便紧急联络了几位肝胆相照的漕帮兄弟。其中有一位船老大,水性极佳,为人仗义,更兼熟悉太湖各处暗流礁石。他知道此事后,昨夜已经冒险潜入了你说的那个被围困的水寨。”
赵瑗眼睛一亮,他没想到周折竟然已经在他们来之前,便做出了行动,实在是让他又惊又喜。
喜的是周折如此行事,效率之高,能够替他们省下大量本就不充裕的时间。
这场行动本就是在和时间赛跑,比的就是他和湖州双方谁最先发现对方的秘密。
赵瑗的秘密自然就是那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计谋,一旦被识破,那么等洪天寿反应过来,抓捕赵瑗的时候,他恐怕在劫难逃,即便逃了,那也代表着这次江南之行将以失败告终。
而洪天寿的秘密,自然就是能够被赵瑗用来,兵不血刃的瓦解掉整个江南官场的贪腐证据!目前来看,这个证据极有可能已被先前的胡铨拿到手,并转交给了水寨中留下来的几名官员。
因此赵瑗这次要比的就是速度,他要和洪天寿来一场赛跑。
但惊的却是周折居然将事情告诉了旁人,这极有可能增加他泄露行踪的风险。
似乎是看出了赵瑗的忧虑,周折说道:
“赵眘小兄弟你且放心,我安排的那几位兄弟都是曾经和我一起从军过命的交情,他们的为人我能以性命相保,而且我并未透露目的,只是说我亲戚家的姑娘被困在水寨里,想要拜托他们查查究竟发生了什么和那姑娘的踪迹而已。”
听到周折如此说,赵瑗这才安下心来,苦笑一声说道:
“不是我不放心周叔行事,只是如今局势实在是太过凶险,小心驶得万年船,那位船老大可有消息传回?”
周折继续说道:
“我那兄弟趁夜色泅渡,通过平日里无人敢潜耳朵暗礁急流逆流进了水寨,找到了那水寨债主,打听到了消息,确实有人带着几位员在他们寨主掩护下逃脱了官军的围捕!而且……带走他们的,正是那位出手凌厉、极其厉害的李姑娘!”
虽然早有猜测,但直到这时,赵瑗才算是真正确认李晚舟与利州四义汇合并且已经脱险的消息,让他心头一松,仿佛卸下了一块大石。
他眼中精光闪烁:
“太好了!他们现在何处?可安全?”
周折面色凝重地摇头:
“船老大问及去向,那寨主也不甚清楚,只说利州四义护着几位文官,行动不便,李姑娘虽然厉害但也不敢托大,只说自有办法暂避风头,随后会想办法联络。寨主推测他们绝不可能在官军严密搜查下立刻远走,多半还在湖州地界某处隐秘之所藏身,等待时机。而且……”
赵瑗点头,他思索片刻说道:
“那些官员加上协助其逃脱的人加在一起,恐怕接近十人之数,估计还有人在逃脱途中受了伤,所以每天消耗的粮食、药品绝非小数目。十个人的吃喝拉撒瞒不住有心人,尤其在这等戒严时期。若有人有心排查,洪天寿的鹰犬未尝不能从柴米油盐的采买中发现蛛丝马迹。”
他揉了揉眉心,继续说道:
“现在看来,洪天寿暂时只是在湖州城内挨家挨户的严查,看那些差役的行动,似乎还没意识到这个法子,而我们并没有办法调动湖州内部的官差和他们一样追查,只能另辟蹊径,他们日耗巨大,必有采购!这是我们唯一能查的突破口!”
周折不等赵瑗说完,已然意会,接口道:
“赵眘小兄弟说的没错,这确实是条路子,而且湖州城内各业行会,尤其是米行、杂货、药铺,都有我周家相熟的商号,乃至交情深厚的掌柜。我等会就去联络他们,寻找将近日来大宗采购日常用品之人,只要他们还在湖州地面上采买,必能找到线索!”
周折的话语斩钉截铁,充满了自信,显然在漕运和商界经营多年,这张盘根错节的信息网就是他最大的倚仗之一。
“嗯,正是如此,那这件事情就拜托周叔您那边去做了,到时候只需拿到消息,再排查一遍,应该就会有所收获。”
“国公放心!这事情尽管交给我来做便是。”
“有劳周老板!此事若能成,必是雪中送炭!”
赵瑗郑重道谢。
江南之行至今处处受制,终于得到周折这种地头蛇的有力支援,无异于在黑暗中点亮了一盏灯。
不过虽然寻找李晚舟和利州四义是第一要务,但赵瑗并未忘记自己潜入湖州的另一个重要目标。
“周老板,除了寻人,我们还需摸清洪天寿在太湖私养的‘水寨’详情。”赵瑗再次看向周折,“你方才提到漕帮那位船老大熟悉太湖地形?”
周折笑了起来,答道:
“国公若是想去探一探那私兵水寨的消息,我可安排,船老大说过,明日正好有一支前往苏州的商船队,其中有一艘船是咱家相熟的东主所有,可以搭载几人以商伙计身份同行。此航线会经过洪天寿嫡系私兵水寨的势力范围边缘。那些水寨设立关卡抽税,商船行经时会被拦停检查、缴纳过路费。”
赵瑗听得连连点头,示意周折继续说。
“洪天寿贪婪,又要维持水寨‘盗匪’的幌子,所以这‘抽丰’的规矩定得很死,过往船只无人敢免。我等虽不能靠得太近直接进入贼寨,但正好趁商船被拦下检查之时,在船上暗中观察!只要国公不露行迹,伪装得当,风险应当可控。若想看得更清楚些,尤老大说他水性好,甚至能趁着夜色或混乱,潜水稍微靠近些……”
还没等周折说完,裘兴已经上前一步,将周折的话语打断:
“公爷不可!此计虽妙,但靠近太过凶险!船上观察足矣!如果不慎引起注意,恐怕会适得其反。”
江南一行任务虽然重要,关乎大宋国运,但是在裘兴看来,此刻身处敌人心脏地带,首要的还是国公的安全。
至于大宋国运,对于裘兴来说,那甚至和他无关。
只是因为国公要救宋,所以他才帮助国公达成目的而已。
赵瑗亦知裘兴忧虑所在,没有坚持潜水探查,点头道:“裘兴所言极是。能登船就近观察,已是意外之喜。周老板,替我多谢那位船老大。事不宜迟,今晚我们便在此休整,商讨细节,明早出发!”
周折与周必大立刻应诺,领着赵瑗一行人进了里屋,又让人送来饭菜,详细商讨起来。
窗外的湖州城华灯初上,却因宵禁而黯淡无光,唯有远处洪天寿知州府的方向灯火通明,如同盘踞在夜色中的恶兽,正在贪婪的吞噬着南宋的财富与国运,将其化作反向的利剑,随时都有可能反噬其主。
然而,在这看似密不透风的铁桶内部,一张由漕帮、商会构成的潜网已悄然张开。
赵瑗站在窗前,心绪翻涌,不断思索着整个计划的纰漏之处。
李晚舟的下落有了追查的线索,更关键的是,通往敌人核心堡垒的通道,正在打开一丝缝隙。
似乎前方道路的一切都在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可他却知道,自己只是在和对方进行又一场豪赌。
赌谁能最快抓住对方的把柄和脉门弱点,谁就能在这场豪赌之中彻底击溃对手。
只是这次的计划还是太过凶险了,就连自觉精于筹谋的赵瑗都觉得,自己对此次行动没有十成的把握。
他脑海里一遍又一遍的计算着可能出现的情况,直到实在抵不住困意,这才靠着床边沉沉睡去。
太湖深处,洪天寿那些豢养私兵、伪装成水匪的“水寨”,即将在明日“商船”的航程中,首次揭开其神秘面纱的一角。(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