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承志可不敢背这个黑锅,连忙道:“大人,下官可没说此事与越王爷有关啊!而且下官觉得,越王爷都已经公开发文,自证清白了,他没有嫌疑了吧?怎么能怪得到他的身上呢!”
下方的士绅虽然没有开口,但脸上都写满了对邵承志这番话的认可。
齐政摆了摆手,“你啊,还是太年太单纯了,只看得见表面,被表象蒙蔽了。”
“本官随着陛下走南闯北,经历了许多事情,学会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一件事情,若是看不明白,就去想想,谁会从这个事情中得利,那谁就最有做此事的动机,也最可能是幕后的黑手。”
他看向众人,“你们想想,在江南闹出奴变,谁能得利?是你们这些士绅吗?显然不是,你们是损失最重的人。”
“是地方官员吗?那也更不是。民变这种事,谁扛得住,上头问责起来,不死也要脱层皮。”
“是本官吗?更不可能!原本江南一派祥和,本官一来就是民变,朝堂的唾沫都能把本官淹死,在陛下那儿也会失了圣眷。”
“那你们想想,得利的是谁?”
众人被齐政这么一说,竟齐齐沉默下来。
嘿!别说!你还真别说!
这么一想,也就剩越王了啊!
暗中煽动民变,从士绅族里勾走青壮,同时明面上还不得罪士绅们。
这样一来,越王便既能有士绅的支持,还能获得大量将他视作救世主,忠心耿耿的青壮兵员。
如果他真要造反,那简直是如虎添翼啊!
他们不相信齐政,甚至敌视齐政,但齐政这一番推理,确实是没毛病啊!
齐政的叹息声继续响起,“若只是这样本官还没那么生气,真正让本官气愤的,是方才传来的消息。”
“越王竟然反悔了!居然公开表态,不支持废奴,要求地方严惩了,这简直太不是东西了!”
说到这儿,他竟然忿忿地捶了一下手边的案几,看得众人一愣一愣的。
一方面觉得这位年轻钦差真的是藏不住事儿,一方面又对他的反应匪夷所思。
先前跟齐政搭过一句话的顾老太爷鼓起勇气开口道:“齐大人,老朽有一事不明,越王爷如此表态,岂不是正好吗?为何大人会说这不是东西?”
齐政哼了一声,将一个脑子聪明同时又年轻气盛的天子近臣姿态展露得淋漓尽致,“这还用说吗?难道他表态了,这些家奴就会老老实实地回去继续当家奴吗?这几万人的烂摊子,不还得我们来收拾?”
咔嚓!
众人的脑海里,如同一道闪电劈过!
他娘的!对啊!
越王的确是表态了,但是这些家奴已经闹起来了啊!
又不是越王说句话,好像这事儿就能一下子回到数日之前的岁月静好。
这感觉颇有种把人肚子搞大了就提起裤子跑路的负心汉模样;
又有种族里的后生闯了大祸,撒腿跑路,将烂摊子留给大人的样子啊!
齐政的声音适时响起,“他原本打算着两头吃,结果谁能想到事情败露,又不敢豁出去承担责任,就只敢缩在镜湖发个不痛不痒的文书,好像这事儿全然与他无关一样,那他娘的文书能镇压这些家奴吗?”
“有人会说,越王既然表态了,那我们就镇压就完了呗,能说出这句话的,简直是蠢之又蠢!”
“光是湖州府就有数万人啊,嘉兴府、松江府、严州府、杭州府、这些加起来又有多少?这还只是浙江,江西呢?福建呢?南京呢?这得多少人?全杀了?本官和江南官员、士绅,怕是都要在青史上被写一个屠夫之名吧?”
众人神色一凛,齐齐沉默下来。
是啊,一个杀字,说得容易,但哪儿是那么简单的。
齐政哼了一声,“行,就算是本官来当这个恶人,调集朝廷大军,将这些人都杀了,并且也杀成功了,请问诸位,你们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你们的田自己去种?你们的作坊自己撸袖子干?你们的锦衣玉食,从此全部自己来?”
简单的几个问题,登时让一众先前还杀气腾腾的士绅,没了气势。
这话没错啊,杀容易,善后难啊!
深知江南内情的他们知道,齐政的这些话,绝不是危言耸听。
江南蓄奴之风,已经严重到了一个很夸张的程度了。
所谓【士绅多收奴仆世隶之,邑几无王民】,绝非杜撰,乃是实打实的实情。
整个湖州府的人丁,有一大半都被藏进了家奴这两个字中。
若是这些家奴都被屠戮干净了,他们是出了口恶气了,然后呢?
在平日,你能说一句【你不干有的是人干!】,但当整个青壮都被屠戮一空,只剩下他们这些人的时候,这话对谁说去?
家里几十万亩田,谁去耕作?
家里的走私作坊,谁去出力?
有奴,才有主,要是都是主,那就没有人是主了!
齐政轻声开口,送上了最后一记绝杀,“这些人之前,还有越王这个念想在,但现在越王拍拍屁股溜之大吉置身事外,将他们抛弃了,这帮人就会像是被抛弃的女子一样愤怒和癫狂,会不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在座的,有没有可能就是下一个董家?”
众人的眼中,登时露出了几分恐惧。
董家老太爷被吊在旗杆上的尸首,还历历在目,谁愿意是那样的下场啊!
还是那句话,他们不相信齐政,但齐政说的话,的确有理有据,让他们无从反驳,十分信服。
在此刻看来,这就是越王想要私底下搞事情,被他们发现,又不负责任地拍屁股走人,给他们留下一个难以解决的烂摊子的故事。
一切都是那么的合理。
众人对视一眼,最终顾老太爷看向这个虽然年轻气盛,但脑子着实好用,看问题的确很深远的年轻钦差,恭敬一礼,开口道:“大人之才名,誉满天下,辅佐陛下登基,功劳卓著,此事如何解决,想来大人定有良策,还望不吝赐教。”
众人也都跟着起身,齐齐开口。
齐政摆了摆手,连忙将顾老头儿扶起,同时示意众人都赶紧起身。
“哎呀,诸位这是做什么,这是本官应尽之责,当不起如此大礼啊!”
顾老太爷道:“此事该如何解决,还请大人示下,我等一定遵从。”
齐政叹了口气,“实不相瞒,要解决此事,本官倒也的确有些想法,否则也不会前来,但都需要诸位做出些让步。既然有老先生这句话,本官倒也能更有把握些了。”
一听要让步,众人心头又都下意识地警惕防备了起来。
他们这群人,从来都是对朝廷极力减轻和逃避自己的责任和义务,对下面又极力压榨百姓和家奴福祉的,要让他们让步,那可不行。
齐政淡淡道:“原因也很简单,这些家奴既然已经成功了,你再想让他们回去世世代代当免费劳力那是绝对不行的,就算是举起屠刀,怕也是不行。越王搞出来的这个烂摊子不是那么好收拾的!”
“要想化解,本官打算分两步,第一步先用重利,将他们之中的青壮收拢转移,这样就能很大程度上保证地方官员和士绅们的安全,不至于让董家的惨剧重演。”
“第二步,就是诸位这边,要做到承认他们的自由身地位,同时提供岗位雇佣他们,就把他们当雇工看待。这就是本官所说的让步。”
“本官再补充一点,这事儿目前为止,还只是本官的一厢情愿,能不能成,本官还要去找那些家奴的代表们谈谈,如果谈不拢,那本官也无能为力,大不了就被陛下召回去,至于诸位,那就自求多福吧!”
一听这话,众人登时急了。
那怎么行,钦差能跑,他们家业都在这儿,能往哪儿跑。
于是,几乎是不费什么力气的,众人很快便同意了齐政的方案,并且请求齐政尽快与家奴们谈判,尽快恢复湖州城的秩序。
在他们看来,只要秩序恢复,大不了就是再花上些精力,重演一遍当年蓄奴的故事而已。
只要这些人没有分田,只是雇工,那他们有一百种办法,能让这些人重新成为家奴。
齐政叹了口气,“如此,本官便试上一试吧!”
“邵大人。”
“下官在!”
“想办法去联络一下这些家奴里领头的,就说本官打算跟他们谈谈。”
“是!”
城郊的一处寺庙,如今成了互助会的临时窝点。
如伍青、董世忠等头面人物,如今很多时间都在这儿,在幕后指导和推动着湖州城如火如荼的废奴运动。
不过,往日里兴奋而喧闹的房间之中,今日气氛却十足地低沉和压抑。
因为,湖州城传来消息,越王抛弃他们了。
不仅是抛弃他们,还公开谴责他们的举动,并且鼓励朝廷狠狠地镇压他们。
一种被辜负,被背叛的愤怒,在众人心头升起。
这一刻,他们恨不得将越王撕碎吞了。
但当愤怒渐渐平静,一种失落和茫然,便取而代之。
之前他们在夺回自由之后,一切的准备,都是以跟着越王成就大业为方向去做的。
可现在,越王不要他们了,他们又该去往何方?
他们如同卸下了枷锁的牛马,不用整日被鞭子驱赶着劳作,但却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最关键的是,如果没有了越王的庇护,他们的安全该如何保证?
董世忠看向伍青,“伍兄,贵人那边怎么说?”
伍青叹了口气,“我也还没见着贵人呢。”
一个声音冷冷道:“这还用说吗?越王都这样了,什么狗屁贵人多半早就脚底抹油了!”
“哪个废物在咧着大嘴喷粪呢?”
房门被人一脚踹开,宋辉祖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的面前,神色冰冷,依旧高傲。(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