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府。
一帮关中大族的掌舵人,正在迎客厅中候着。
候着那个让他们欣喜的消息。
这些年,他们看着江南人大吃特吃,早已是羡慕得口水把衣衿都打湿了。
一旦这海运总管落到他们的自己人手上,这日子,那不就是好起来了吗?
至于说一辈子没见过海长啥样的他们,能不能靠着这个海运挣到大钱,那还用说吗?
江南人能做到,他们觉得他们肯定也能做到!
而对于这个海运总管的归属,他们有着充足的信心。
若是别的事情,或许还能有几分变数。
但人事安排,一个政事堂首相加一个吏部尚书,就算其余人全部加起来也不够打的。
所以,他们早已在自己中京城的酒楼产业中,布置好了盛大的庆功宴。
虽然他们也知道郭相和李大人肯定不会在今夜高调地前去赴宴,但姿态一定要足,所以,他们齐聚在这里,表达着自己的态度。
那是对权力的尊重,也是对金钱的感谢。
当房间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时,众人齐齐起身,目光殷切地望向门口。
郭相和李紫垣一起出现在了房门口,众人的行礼整齐而端正,“拜见郭相,拜见李大人。”
以郭李二人的本事,众人自然没法从他们脸上瞧出什么结果来。
所以,待二人落座,便立刻有人等不及地问道:“郭相,李大人,可是有结果了?”
郭相眼皮子低垂,默默饮茶。
李紫垣坐在他的副手位,看了一圈众人,“海运总管之事,不要想了,陛下另有人选,已经定下了。”
整个房间,瞬间一片哗然。
众人齐齐面露惊讶,对视的眼神之中,写着难以置信。
尤其是从方才胜券在握自信满满的状态,到现在这当头一棒,其中的心理落差,简直是难以言说。
“李大人,为何会这样啊?”
“您是吏部尚书,郭相是政事堂首相,一个海运总管不该是手拿把攥的吗?”
李紫垣面色一沉,“听你这意思,是在责怪本官?”
那人连忙道歉,“在下绝无此意,只是惊讶失言,李大人勿怪。”
郭相缓缓道:“我们虽然在这个位置上,但你们别忘了,地位再尊的臣也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更遑论一个职务之任免了。”
李紫垣依旧冷着脸,“同时,本官还要告诉你们,回去之后,老老实实按照户部颁发的开海细则做好各项准备,到了江南之后,也老老实实按照江南总督兼海运总管的意思办。那些行贿拉拢,威逼利诱的事情,最好是不要再去做了。”
他看着众人脸上那不以为然的神色,轻轻一哼,“当然,诸位若是实在不信,大可以试试。但本官丑话说在前头,在这件事情上,你们犯了错被抓了被收拾了,本官不会搭救。”
众人闻言,神色悄然一凝,有些错愕地对视了一眼。
一个身材高胖,神色倨傲的男子哼了一声,“李大人,这话也未免太涨他人志气,灭咱们自己威风了吧?”
“就算这江南总督不是咱们自己人,难不成他还是圣人不成?我等使点手段,他还能不就范?我还就不信了,这天底下当官的,还有不偷腥的猫!”
砰!
李紫垣将手中茶盏重重朝着案几上一放,茶汤四溅,神色愠怒地看着他。
而郭相也缓缓转头,盯着他的脸,目光幽深。
那人在话出口之后,才猛地反应过来,当即连忙道:“郭相,李大人,您二位肯定不是那等人,小人无心之失,还请见谅。”
但这不痛不痒的道歉,显然不够满足本身就打算趁着这个机会,给这些人好好涨涨教训提个醒的二人。
郭相和李紫垣都没有回应,神色不变,目光依旧盯着眼前的男人。
权力在无声中张牙舞爪,恐惧在沉默里疯狂滋长。
这一刻,方才倨傲的男人,仿佛才终于想起,对面的人,是站在天下文官之首的政事堂首相,与号称天官的吏部尚书。
扑通的一声,是他的心疯狂震动的声音,也是他膝盖砸落的声响。
他跪在地上,抬手扇着自己耳光,“郭相,李大人,小人狂妄,口不择言,还请二位大人见谅!”
看着他这凄惨的样子,众人却都没有开口试图圆场。
因为在见识了二人生气时的厉害之后,他们也害怕引火烧身。
而更深层的思量则是,若是有一家出局,自己也能多吃口肉。
郭相缓缓道:“你这等急躁,恐是要误了大事,这样吧,今年你家的份额,减两成,算是给你提个醒。起来吧。”
那男人如丧考妣,但却也不敢反驳,还只能捏着鼻子千恩万谢地起身。
郭相缓缓站起,“方才厚之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再跟你们说一句。”
“新任的江南总督,是抱着必死之心去的,你们若是真的想从中得好处,那就最好用公正配合的姿态,与他接触,或许他便能高看你们一眼,多得些好处。”
“若是还要一意孤行,老夫丑话在先,老夫绝不会出手相救。因为,这是国策!”
类似的场景,在顾相府上、赵相府上、高尚书府上,也都有上演。
他们不一定有郭相看得那么明白透彻,但也都知道,田有光的上位,承载着陛下强烈的进取意志,和办好开海之事的决心。
如果谁敢在这个事情上使绊子,那等来的,很可能就是雷霆之怒。
田有光不怕死,他们还怕死呢!
所以,他们也都在提醒着自己相关的利益方,至少前面先老实点。
而这,也正是新帝所期望的。
若是开海变成了另一个江南走私集团的狂欢,那就是彻底的失败和可笑了。
新帝吃过了晚膳,慢慢散步消了会儿食,来到了广宇楼上。
坐下又拿起糕点,一边吃着一边看着奏章。
童瑞轻声道:“陛下,明日宁家要离京了,太后娘娘要亲去送别,您看?”
新帝慢慢地吃完了手中的糕点,轻笑一声,冷哼道:“朕的舅舅和舅母要离京了,朕怎么能不去呢!朕若不去,如何为天下孝道做表率,天下人又该如何说朕呢!”
“老奴明白,这就安排。”
新帝忽然道:“你的那个义子,应该快到地方了吧?”
童瑞嗯了一声,“老奴特意吩咐过,算算时间,应该已经到了。请陛下放心,他办事向来机灵稳妥,定能完成陛下的吩咐。”
新帝点了点头,重新看向了手中的奏章。
千头万绪,千丝万缕,这个天下,需要做的还很多。
翌日,早上辰时。
城南三里,士卒林立。
禁军的士卒,自宫门到城门,再到了城门之外。
因为,今日皇帝和太后,都要出宫。
禁军的将领骑着马,带着队伍来回巡视着队伍,敲打着手下的精气神。
而其余部众,则已经将周遭悉数戒严。
这将领巡视完打马徐行之际,忍不住想着。
这宁家人也真是命好啊,半点功勋没有,便能享受这样的风光,这人跟人的命还真是没法比。
要知道,朝廷上次这么大的阵仗,还得是迎接齐侯凯旋呢!
齐侯
想到这儿,这将领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都他娘的是什么事儿啊!
呸!
只不过,他这番动静,也只能在人后这样。
当皇帝和太后的车驾经过,他已经化身成了帝国最忠诚英武的将领,笔直地站在队伍旁,目不斜视。
皇帝和太后一起来到了城门口。
宁家的一家三口,已经等候在了那儿,见状连忙下拜。
太后上前,将他们扶起,柔声道:“不必多礼,今日你们返乡,哀家和陛下来送送你们。”
宁老爷连忙道:“草民多谢太后,多谢陛下!”
新帝也缓缓开口,“不必多礼,昨日齐侯上表,奏请为你们赐爵,朝廷已经定下了,童瑞,宣旨吧!”
童瑞立刻拿起早准备好的圣旨,念诵了起来。
因为宁家并无功勋,所以只能堆砌一些人伦之理和牵强附会一点对太后的贡献,一番说辞听得人头大。
总结起来就一句话:因为宁妃成了太后,所以,封宁妃之兄长宁老爷,为承恩伯。
念完,童瑞满脸堆笑,上前道:“承恩伯,接旨吧?”
宁老爷强忍着心头的激动,“臣接旨!谢陛下,谢太后!”
一旁的宁夫人眼中也充满了激动的喜悦,自己这就是伯爵夫人了!
只不过,对宁锦荣而言,心中却颇有几分不悦,觉得表哥和姑姑没良心。
毕竟来之前的他,想的可是拳打侯爷,脚踢相公的,现在区区一个伯爵就把自己打发了,这不是没良心是什么?
但大权在别人手上,他爹娘也跟他说了庞飞是北渊密谍的事情,他也只能老老实实地跪着。
新帝平静道:“这是太后对宁家的恩典,望你们今后奉公守法,传播太后之恩德,以彰朝廷之体面,若为非作歹,朕绝不轻饶!”
新晋的承恩伯连忙沉声应下。
新帝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笑容,“方才的话,是朕作为一个皇帝该有的告诫。舅舅此番前来,朕作为外甥,也当有表示,这后面的十车财货,都是太后和朕给宁家的赏赐,都是走的内府,不耗费国朝财政,舅舅笑纳。”
瞧见这一幕,宁家夫妇的脸都笑开了花,宁锦荣也在心头轻哼一声,这还差不多。
而后新帝又指了指身边随从的一名官员,“这位,是光禄寺卿孔真,也是朕尚在潜邸之时便结识的朝中能臣,此番朕让他护送你们返乡,处理好沿途诸事。”
说完,他看向孔真,拍了拍他的肩膀,“至诚啊,此番你就辛苦一下,朕命你为特使,以朕之名,有便宜行事之权,务必将朕的舅舅、舅母和表弟安顿好了,再行回转。”
孔真立刻拱手答应,“臣遵旨!”
宁家人也感激地行起大礼。
接着皇帝和太后,又亲自陪着宁家人走了三里路。
一路上,太后和兄嫂边说边走,其意甚是笃,说到动情处,太后甚至流下了不舍的眼泪。
瞧见这一幕,宁锦荣觉得自己又支棱起来了。
这中京城的确是龙潭虎穴不假,小爷今后大不了不来中京城了呗!
今日这风光场景,那是注定会传遍天下的!
在湖广之地,谁敢触小爷的霉头?
小爷还不是想干啥就干啥?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巳时时分,太后终于目送着宁家人登上了马车,缓缓远去。
她长叹了一声,抹了抹眼角。
新帝上前,握着她的手,“母后。”
“没事,走吧,回去了,这些将士们站了一早上,也都累了。”
童瑞尖厉的声音响起,“起驾!”
马车之中,宁家一家三口坐着。
这是陛下御赐的马车,比寻常的马车都要宽大,别说坐他们三个,再多坐两人也不嫌挤。
宁老爷看着儿子,教训道:“此番长教训了吧?回去之后,给为父老老实实的,别再干这些蠢事了!”
宁夫人也有几分心有余悸,“是啊,锦荣,你也这么大了,做事要有分寸了,这一次咱们能够化险为夷,今后可不一定了。”
宁锦荣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不是,你们怎么比我还胆小呢?你们自己都说了,陛下知道我在荆州的那些事情,可是他们还是这么风风光光地送了我们,又是赐爵又是大加赏赐的,方才姑姑还哭成了那样,这说明什么?”
“说明打断骨头连着筋,血脉就是血脉啊!”
“陛下知道我的事,却没处置,这不就是好事嘛?咱们接下来做事情,分寸就在这儿啊!”
宁老爷脸一板,“胡说八道什么?还敢乱来!我宁家的一世清名要被你全毁了不成!”
见状,方才还跟他站在同一战线的宁夫人登时回呛,“你吼那么大声做什么?有话不知道好好说嘛?”
宁老爷神色一滞,索性扭头看向窗外。
宁锦荣轻哼着小曲,神色悠闲,已经开始向往起了回去之后的美好生活。
只不过,脑海里,还是有两道身影,挥之不去。
他只能遗憾地抓了抓裤裆。
就在宁家人在中京城外风光受赏的同时,一个身影,在一位百骑司密谍的引荐下,走入了荆州城中的知府衙门。
荆州知府董承志坐在椅子上,看着这位打过几回交道的城中富商,等着对方先开口问安。
但没想到,这位平素在他面前卑躬屈膝的富商,一开口就将他吓了一跳。
“董大人,在下今日前来,是为您引荐一位贵人的。”
说完,他便扭头看向身边一个面白无须衣着普通的男子,“这位便是荆州知府董大人了,小人告退。”
董承志皱起眉头,正要开口,便见眼前的男子直接朝着旁边一坐,从怀中取出一块令牌,放在了手边的案几上。
“董大人,让你的人,也退下吧。”
董承志见到这份倨傲的姿态,听见这等浑然不拿自己当回事的言语,登时心头恼怒。
但为官的谨慎,让他清楚,事出反常必有妖,对方这么跋扈,说不定是真有什么东西。
他强忍着心头的怒火,拿起了那块令牌,旋即面色猛变。
他深吸了几口气稳住心神,对着房间内的亲随和护卫挥了挥手,“你们都出去吧。”
待众人退下,房门关上的那一刹那,董承志立刻像是被火烫了屁股一般,弹射起身,朝着身边人恭敬一拜,“下官见过公公,不知公公如何称呼?”
“咱家奉玄,奉陛下之命,有大事,密告于你。”
董承志再度面色一变,“请奉公公吩咐!”
“记住了,咱家接下来所言,仅限于你我,不得传于六耳。”
他看着董承志,低声道:“陛下命你,即刻落实宁锦荣所犯人命官司的详细罪证,务必要周全齐备,在宁家人回到荆州之时,立刻进行审判!”
董承志听了都快吓尿了,说话都开始结巴起来,“公公,您这他们宁家可是太后娘娘的娘家啊!陛下怎么会?”
“就知道你不信,看看这个。”
说着奉玄就掏出一张盖着内廷司大印的文书,“至于说你想瞧见陛下盖着大印的命令,咱家可以告诉你,绝对没有。”
董承志仔细看过那封文书,倒是彻底相信了对方的身份,但对这个命令,着实有些不敢接招。
奉玄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这种大好事,落在你头上,你不觉得开心反倒在这儿犹豫,连这点问题都看不透,真的是没救了,难怪只能当一个小小的荆州知府!”
董承志闻言人都麻了,他奋斗半生才坐上这个位置,结果被如此鄙视。
但一想对方的身份,又没话说了,人家还真有资格看不起一个知府。
他连忙拱手,“请公公赐教。”
奉玄便将宁锦荣入京之后的情况说了,从临江楼的冲突,到朝堂的风波,“今日,他们已经被封了爵,风光回乡了。”
董承志皱眉,脑袋一时没转过弯,“那为何还要”
奉玄无语道:“如此对他是为了孝道,但难道让陛下枉顾律法吗?如此行事,陛下如何能够服众?咱们这位陛下就不是那种人!”
“你的举动,既帮了陛下,得到陛下的赏识;同时还能让孟夫子、老太师和齐侯开心;最关键的是啥,是能够扬名啊!”
“你想想,强项令,一千多年了,不还是为人所津津乐道?既有现实好处,还能青史留名,这样的好事落到你头上,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董承志一听,脑海中豁然开朗!
当即振奋,“奉公公放心,下官这就派人去办!哦不!下官亲自去办!”
奉玄开口提醒道:“记住,你只有半月时间。”
董承志重重点头,“下官明白!”(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