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杜仲带着众医官埋首于堆积如山的脉案中,逐字推敲,反复比对。
他们要找的,是那些发热不高、疹点稀疏、神志始终清明,且康复神速、未曾留下严重后患的病例。
一天一夜的甄别,从数千份记录中,仅仅筛选出九份符合初步要求的案卷。
这九名幸运的康复者被迅速转移到一处新辟的洒满石灰的苗源区。
杜仲亲自为他们逐一进行最细致的复查。
最终,只留下了三人:一个孩童,两个年轻士卒。
取苗所用的器物极尽简单:新削的竹刀、光滑的玉片、密封的小瓷瓶,皆以烈酒反复揩拭,再经沸水滚过。
在痘痂上取得的些许痂皮,置于玉片上,移至早已备好的石臼中。
秦砚秋挽起衣袖,亲执药杵,凝神静气,将其研磨、再研磨,直至成为细腻得几乎无法感知的粉末,如同初春最轻柔的尘埃。
粉末被小心地倾入瓷瓶,蜡封瓶口,交给杜仲。
杜仲依循着古老医书中近乎玄妙的炼苗之说:“毒烈需驯,以时化之。”将瓷瓶置于阴凉通风处,定下七日之期。
这七日,整个营地都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焦灼,所有人的心都系于那小小的瓷瓶之上。
七日既至,秦砚秋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亲手启封。
真正的考验,终究要落在人身上。
……
试苗区内,弥漫着石灰与草药混合的凛冽气息。
林川端坐在一张木凳上,脊背挺得笔直。
他的身后,十名同样自愿试苗的亲卫战士肃然而立。
秦砚秋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擂鼓般的心跳。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取过那根已被反复擦拭过数十次的细管。
“将军……可准备好了?”
林川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看到了她眼底无法掩饰的紧张与担忧,笑了起来。
“嗯,准备好了。”
声音让秦砚秋紧绷的心弦稍稍一松,却又带来更汹涌的酸楚。
她拿起那个小瓷瓶,里面装着的是决定他们命运、或许也决定着孝州命运的痘苗。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瓷瓶瓶塞的刹那,那只平日里施针用药稳如磐石的手,却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竟一时无法稳住那小小的瓶身。
她可以面对瘟疫的狰狞,可以承受连日的疲惫,但此刻,要将这未知的、充满风险的苗种,亲手送入林川的体内……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砚秋……”林川的声音再次响起,“放心。”
就这么简单两个字,像把钥匙,瞬间打开了秦砚秋强筑的情感堤坝。
一直强忍的泪水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滚烫地滑过脸颊,一滴,两滴,悄无声息地砸落在她的手背上。
放心……谈何容易啊!
她心底一片悲凉。这两个字如此沉重,她多么想说出口,却发现自己连自欺欺人都做不到。身为医者,她比谁都清楚其中的风险;身为……她根本无法想象那个万一的后果。
“砚秋……”林川的声音再度响起。
她泪眼婆娑地望向他。
他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温和、坚定,没有一丝犹豫,也没有半分怯懦。
那是一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坦然,对她全然的信任。
这是她此生最最深爱的人呐——
这个念头如同锋利的刀刃,剜过她的心脏。巨大的悲痛与决绝在胸中轰然碰撞。
“砚秋与将军……同生共死!”
她几乎是咬着牙,从喉咙深处挤出这几个字。
然后,她颤抖着抬起手,毅然决然地伸向那个决定命运的瓷瓶瓶塞。
就在这一刹那!
“将军!”帐外,王虎一声暴喝!
异变骤生!
林川身后的几名亲卫听到王虎的声音,对视一眼。
下一刻,如同扑食的猎豹,猛地从身后扑上!
几人同时发力,抱臂的抱臂,锁喉的锁喉!
林川纵然身手不凡,对这来自绝对信任之人的、默契无比的骤然发难,又如何能反应过来?
“你们做什么——!”林川的惊怒声只发出一半。
“对不住了,大人!”
一名亲卫满脸是泪,毫不犹豫地将一团早已备好的麻布塞入林川口中,堵住了他所有的命令与质问。
另外几人同样眼含热泪,手下却毫不留情,用早已备好的绳索,以战场上捆缚最强敌的手法,将他们的主帅、他们敬若神明的人,捆了个结结实实!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秦砚秋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彻底吓懵了。
王虎冲了进来,看也不看被制住的林川,对秦砚秋咧嘴一笑:“二夫人!别愣着!来,从我王虎开始!”
“王虎?!你……你们这是做什么?!”秦砚秋惊骇欲绝。
王虎收起笑容,虎目圆睁,看向被缚却仍在挣扎的林川。
“将军对孝州恩重如山!孝州的难处,凭什么让将军一个外人来扛?!我王虎这条烂命,是将军留的!今天,正好还给将军!”
他冲林川双膝跪下,“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朗声道,“将军勿怪几个兄弟,是王虎求他们的!这第一苗,将军就赏了我王虎!若这法子真灵,是我王虎的造化,以后虽将军征战疆场,升官发财!若是毒药……我王虎替将军试毒,死得其所!”
帐内死寂。
只有林川被堵住嘴后发出的、愤怒又焦灼的闷哼。
悲壮之气,弥漫开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王虎一口气说完,咧嘴笑着站起身,一屁股坐在那张刚刚林川坐过的木凳上。
朗声道:“二夫人,来吧!王虎若能替将军趟出这条生路,百死无悔!”
林川被紧紧架住,看着王虎的举动和亲卫们的决绝,心头万般思绪,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知道,今日,他拗不过这些把命都交给了他的汉子了。
秦砚秋抹去眼泪,深吸一口气,看向林川。
林川对她微微点头,目光复杂,有无奈,更有深深的托付。
“好!”秦砚秋不再犹豫,取过银管,“王百户,多谢你。”
王虎笑着昂首闭目。
秦砚秋手法稳定如初,将那毫厘之量的痘苗粉末,小心吹入了王虎的鼻腔。
整个过程,帐内寂静无声,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所有人的命运,仿佛都系于这细微的粉末之上。(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