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梆子刚过,萧承钧的指尖就深深掐进了掌心。
冷宫里的炭盆早熄了,他却觉得后颈发寒。
案上那片没烧尽的纸灰被风卷着打旋,落在他鞋尖。
他蹲下身,用拇指碾了碾砖缝里的新土——潮的,显然是刚填进去的。
藏《九劫锻骨诀》的洞空了,洞壁还留着他前日刻的"破"字,此刻像张咧开的嘴,在嘲笑他三年隐忍的徒劳。
"少爷?"青奴的声音发颤,棉袍下摆还沾着雪渣,"您...您别着急,许是记错了藏的地儿?"
萧承钧没应声。
他顺着窗沿摸过去,窗栓断口处的木屑是新的,却被人用炭灰抹过,乍一看像旧痕。
窗台上那半个鞋印,青金石的碎渣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确实是萧承泽侍卫的云纹皂靴。
可雪地上那行小半寸的绣鞋印更扎眼,鞋尖微翘,是镇北王府内院女眷常穿的样式。
"昨晚你守在门口,可有人靠近?"他转身时,袖口擦过炭盆边缘,火星子溅在青奴手背上,老仆却像没知觉似的,只盯着他发颤的喉结。
"真...真没见着外人。"青奴的手指绞着棉袍带子,指节发白,"奴才就去茅房小解了半柱香,回来时门还闩着——"
"半柱香。"萧承钧重复这三个字,声音轻得像片雪。
他记得青奴有夜尿频的老毛病,从前在冷宫里,每到三更总要去后巷的茅厕。
可偏生是这半柱香的空子,藏了三年的秘卷不翼而飞。
他突然抓住青奴的手腕,拇指压在对方尺泽穴上。
青奴疼得倒抽冷气,腕间却没有习武的茧子——这老仆确实手无缚鸡之力,不可能自己盗走秘卷。
可若不是他,那偷书人是如何避开他的耳目?
"去取灯。"萧承钧松开手,青奴踉跄着撞翻了条凳。
等豆油灯芯噼啪亮起,他开始一寸寸翻查床铺。
草席下的碎瓷片、砖缝里的药渣、墙角那堆他故意踢乱的碎砖...当他掀开铺板时,床角有道反光刺得他眯起眼。
那是根细如发丝的银针,针尾刻着极小的"青锋"二字,笔画间还沾着点暗红,像是血渍。
萧承钧的瞳孔骤然收缩。
青锋阁是江湖顶尖宗门,叶清欢作为少阁主,腰间总悬着十二根这样的透骨针。
可她前日才随镇北王的商队进府,说是来谈药材生意——难道昨夜潜入的,是她?
"青奴。"他捏着银针转身,老仆正蹲在地上捡条凳,脊背佝偻得像张弓,"去前院给我讨碗醒酒汤,就说...说我受了寒。"
青奴抬头时,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泪:"少爷,您..."
"快去。"萧承钧将银针塞进袖中,声音突然放软,"我想喝柳夫人院里的桂花酿,你替我求求张妈妈。"
青奴抹了把脸,踉跄着出门。
门帘掀起的刹那,萧承钧看见他的影子在雪地上拉得老长,脚步却比平时快了三分——像是急着去报信。
他盯着案上那片纸灰,突然笑了。
纸灰边缘有焦黑的锯齿纹,是用内力震碎的,不是普通火焚。
能做到这手的,要么是武王境以上的高手,要么...是他前日在巷口遇见的神秘信使。
那人身着玄色大氅,腕间系着狼头银铃,递给他玄鸟玉佩时说:"镇北王要的是听话的棋子,不是会咬人的狼。"
现在秘卷被盗,玉佩却还在他胸口发烫。
萧承钧摸出短刀,在砖墙上又刻了道痕——这次比昨夜那道深了两分。
窗外的雪还在下,他听见前院传来更夫的吆喝:"五更天嘞!"
"青锋阁的针,萧承泽的靴印,柳夫人的绣鞋。"他对着虚空呢喃,指腹摩挲着银针上的血渍,"你们想要《九劫锻骨诀》?
好,我给。"
他从怀里掏出半块发霉的炊饼,掰开后取出藏在夹层里的纸页——那是《九劫锻骨诀》的残页抄本,真正的秘卷,早在三日前就被他封进了城墙砖里。
窗外的树影突然晃动,像是有人踩断了枯枝。
萧承钧将抄本摊在案上,又故意碰倒了油灯。
火舌舔过纸页的刹那,他望着窗外那团模糊的黑影,露出了三年来第一个真正的笑。
"来拿吧。"他轻声说,"这把火,够不够引你们出来?"
月隐云后,雪停了,风卷着碎冰擦过窗纸,发出细不可闻的嘶鸣。
萧承钧倚在梁上,掌心沁着冷汗——这是他照着《九劫锻骨诀》里"悬梁锻脊"之法练出的本事,从前被废丹田时想都不敢想。
脚下案几上,新抄的假口诀墨迹未干,"三阳汇海,逆冲泥丸"八个字在月光下泛着青,那是他故意改了运行路线的错诀。
窗棂"咔"地轻响。
他屏住呼吸,看见一道黑影从檐角垂落,脚尖点在窗台上,像片被风卷来的鸦羽。
对方戴青铜鬼面,只露出一双冷白的手,指尖在窗台轻抹——那里撒了他磨碎的磁粉,若有异动便会粘在袖口。
黑影确认无误,这才抬臂推窗,动作比昨夜更轻三分。
萧承钧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早算到对方不会只来一次——《九劫锻骨诀》是镇北王府禁术,能重塑废体的秘密,足够让任何想置他于死地的人红了眼。
昨夜烧的是残页,今夜这张"完整口诀",才是钓饵。
黑影闪进屋内,足尖点地的方位与他昨夜布的绊索完美错开。
萧承钧心下一跳——这分明是看过他房内布局的人。
对方直奔案几,鬼面下的呼吸突然急促,抬手就要抓那页纸。
"慢着。"萧承钧从梁上跃下,落地时带起一阵风,将案上纸页掀得翻飞。
黑影旋身出掌,掌风裹着碎纸劈来,他矮身避开,反手扣住对方手腕——却像触到了烧红的铁,对方内力竟如沸水般灼人。
"武师境?"萧承钧倒抽冷气。
他虽重锻筋骨,但毕竟才初入武徒九重,这一掌震得他虎口发麻。
黑影趁机甩脱他,撞向窗户,却被他早设下的牛筋网兜头罩住。
网丝勒进皮肉,黑影闷哼一声,鬼面磕在窗沿上,"当啷"坠地。
月光突然破云而出。
萧承钧盯着地上的面具,又抬头看向那张被网缠住的脸——是苏挽月。
前几日在账房见过的姑娘,穿青布衫时总垂着头拨算盘,发尾沾着墨渍,此刻却散着长发,额角渗血,眼神像淬了冰的剑。
她被牛筋网勒得手腕泛红,却仍咬着牙要挣,网丝割破她手背,血珠滴在青布裙上,像开了朵小梅花。
"你是谁?"萧承钧攥住网绳,声音发沉。
苏挽月突然笑了,血沫从嘴角溢出:"萧三公子装糊涂?
我是苏挽月,前宰相苏明远的女儿。"
这名字像一记重锤砸在他头上。
萧承钧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的最后一句话:"若有一日见着苏家的人...替我..."话音未落便断了气,他当时以为是胡话,如今听来却像惊雷。
"你母亲林疏桐,是我父亲最得意的学生。"苏挽月喘着气,网丝勒得她脖颈泛红,"当年我爹被污谋反,是她冒死递了密信——可镇北王为表忠心,还是抄了苏府。"
萧承钧的手指骤然收紧。
牛筋网发出"吱呀"轻响,苏挽月痛得皱眉,却仍盯着他的眼睛:"你以为《九劫锻骨诀》是萧家秘传?
那是我爹帮你母亲改的...她根本不是什么低贱的通房,她是..."
"住口!"萧承钧打断她,喉结滚动。
窗外忽有更夫敲着梆子走过,"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吆喝撞进窗来,惊得梁上落了片灰。
他这才发现苏挽月的右手还攥着半截断针——正是昨夜那根刻着"青锋"的透骨针。
风又起了,卷起地上的面具,露出背面的狼头刻痕。
萧承钧望着苏挽月染血的裙角,突然觉得三年来的雪都化了,脚下的地在晃。
母亲的脸在记忆里清晰起来:她总在冷宫里教他背《孙子兵法》,说"用兵之道,攻心为上",却从未提过自己的师承,自己的过去。
"你母亲...她藏了本《九劫锻骨诀》的真本。"苏挽月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我要找的,从来不是你手里的抄本。"
萧承钧松开网绳。
苏挽月踉跄着扶住桌角,血滴在假口诀上,将"逆冲泥丸"四个字晕染成暗红。
他盯着那摊血,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原来母亲不是他以为的无根浮萍,原来《九劫锻骨诀》里藏着两家人的血。
窗外传来青奴的咳嗽声。
萧承钧猛地转头,再回头时,苏挽月已不见了踪影,只留半片狼头面具在地上,沾着她的血,泛着冷光。(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