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宝的脚步在青石板上顿住了。
望乡台的雾比四殿更浓些,裹着他后颈的阴寒却更烈,像有根冰针顺着脊椎往脑子里钻。
台顶那道身影正垂首翻着金册,皂靴尖悬在白玉台沿三寸处,玄色官袍被阴风吹得翻卷如夜云,额间弯月冷光忽明忽暗——这轮廓,和他老家祠堂里供了三代的包拯像分毫不差。
"那是五殿阎罗王。"黑无常的声音突然在耳后炸响,惊得李宝肩头一颤。
他这才发现白无常不知何时已退到了台阶下,只剩黑无常攥着锁链,锈铁味直往鼻腔里钻,"阳间叫他包青天,阴间管他叫唤大地狱主。"
金册"啪"地合上。
李宝喉结动了动,看见阎罗王抬眼,月光似的目光正穿过雾霭钉在他脸上。
那双眼不像活人,却比活人更亮,像是把千年的公正都淬进了瞳孔里。
"带张全上殿。"
声音像古钟裂帛,震得望乡台的白玉栏杆嗡嗡作响。
李宝这才注意到台侧阴影里蜷着个人——或者说,鬼。
那鬼披头散发,青灰色皮肤下浮着紫斑,听见传唤时浑身剧颤,膝盖撞在青石板上"咚"的一声。
牛头从殿门里踏出来,铁叉往地上一杵:"张全,阳间当村主任时私吞二十万修路款,逼死老周头那事,还装糊涂?"马面跟着甩了甩锁链,链环擦过鬼犯脚踝,立即冒起青烟,"上回在宋帝王殿还抵赖,五殿主的生死簿能漏了你?"
张全突然跪爬两步,指甲抠进李宝裤管:"大兄弟!
我阳间还有俩娃没成年,求你跟阎君说......"话没说完,马面的锁链已缠上他脖子,狠狠一拽。
鬼犯的脑袋差点折成九十度,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呜咽。
"松开。"阎罗王抬手,声音比刚才轻了些,却像块压在人心口的石。
马面慌忙松了锁链,张全瘫在地上直抽气,喉管上的焦痕正渗出黑血。
阎罗王从台顶走下来,皂靴每踏一步,白玉台便泛起涟漪般的青光。
李宝这才看清他腰间悬着块墨玉牌,牌上"阴阳判"三字正随着脚步明灭。"张全,"阎罗王站定在鬼犯面前,金册再次展开,"贞观二十三年三月初七,你在村委会把老周头的低保折子撕了,说'老东西活够了就早死',他当夜在你家门前上吊。"
张全的头更低了,青灰脸上浮起惊恐:"我、我没碰他......"
"你没碰他,"阎罗王指尖划过金册,"可你撕了他儿子寄来的救命药单,烧了他女儿写的求情信。
他跪在你脚边磕得头破血流时,你蹲在门槛上嗑瓜子,说'要饭的也配讲尊严'。"金册突然泛起血光,"阳间查不出你的手,阴间看得见你的心——你心里那把刀,捅进老周头胸口时,比刀刃还狠。"
张全突然尖叫起来,像被踩了尾巴的猫:"那钱我都还了!
我被抓后把二十万连本带利退了,还去老周家磕了头!"
"还了钱,磕了头,"阎罗王的声音陡然冷如冰窖,"可你退钱是因为警察查到了,磕头是因为法官说'认罪态度好能减刑'。"他伸手按在张全额上,鬼犯的身体霎时透明,李宝看见一团黑絮状的东西在他心口翻涌,"你的悔,是假的。"
张全突然像被抽了脊梁骨,瘫在地上呜呜哭起来。
李宝望着那团黑絮,想起四殿宋帝王说的"欲念成刀",后槽牙都泛着酸。
"带他上望乡台。"阎罗王转身走向台顶,玄袍扫过李宝脚边时,他闻到一缕极淡的沉香味,像老家祠堂里烧的线香。
望乡台的雾不知何时散了些。
张全被牛头架着拖上台时,李宝看见台心嵌着块水晶板,正泛着暖黄的光——那是阳间的光。
"看。"阎罗王的声音里没了刚才的冷硬,倒像在劝个迷路的孩子。
张全的哭嚎戛然而止。
他盯着水晶板,瞳孔骤然收缩,接着像被雷劈了似的跪下来,双手死死抠住台沿:"妞妞!
我的妞妞怎么坐轮椅了......"他突然扭头,眼泪成串往下掉,"阎君!
我走那天妞妞才七岁,她、她腿怎么断了?"
"你坐牢第三年,你媳妇为了凑钱给你请律师,骑三轮撞了卡车。"阎罗王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你闺女为了给你寄钱,下学后去工地搬砖,从脚手架上摔下来。"
张全的指甲抠进白玉台,迸出火星:"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给娃攒点钱......"
"你想给娃攒钱,"阎罗王指向水晶板,"可你攒的是血钱。
你娃现在在工地搬砖时,工友说'你爹是贪官';你媳妇在医院躺着时,护工说'你男人不是好东西'。"他顿了顿,"你看,你攒的钱,最后都变成了扎在他们心口的刀。"
张全突然扑向水晶板,额头撞得砰砰响:"我错了!
我真错了!
阎君,让我回去吧,我给老周头烧十年纸,给妞妞当牛做马......"
"晚了。"阎罗王合上金册,"阳间有阳间的路,阴间有阴间的罚。"他抬手指向台底,"带下去。"
牛头马面架起张全往台下拖。
李宝跟着走了两步,正看见台底的阴影里立着几排刑具:最前面是个大石臼,杵棒上还沾着暗褐色的碎肉;旁边是根碗口粗的铁柱,表面凝着黑血;再往后是两扇磨盘,磨齿间卡着半截带指甲的手指。
"剁肉酱。"黑无常突然在他耳边说,"私吞救命钱的,先拿石臼把浑身骨头砸成泥,再掺着血搅成肉酱——让他尝尝老周头被碾碎尊严的滋味。"
李宝胃里一阵翻涌。
张全被按在石臼前时,突然像疯了似的挣扎,指甲在牛头胳膊上抓出几道白痕。
牛头闷哼一声,铁叉往他后颈一戳,鬼犯立即瘫软如泥。
杵棒落下的瞬间,李宝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混着张全的惨叫,像根锈针直扎进耳膜。
"第二道,铁刺穿身。"白无常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声音里没了平时的絮叨,"他逼老周头撞墙时,老周头额头撞出的血洞有拇指粗——这铁柱,正好比着那洞的尺寸铸的。"
铁柱扎进张全胸口时,李宝看见鬼犯的眼睛瞪得滚圆,青灰的脸瞬间变得煞白。
他突然想起张晗坠楼前在奶茶店哭的样子,想起姚刚烧她考研资料时的冷笑,喉咙像塞了团烧红的炭。
"第三道,磨盘碾压。"黑无常舔了舔嘴唇,"他当年把老周头的地契撕成碎片时,说'你这把老骨头,磨成粉都没人要'——现在让他自己尝尝。"
磨盘转动的声音像古寺的破钟,张全的惨叫声渐渐弱了,最后只剩血肉被碾碎的"唧唧"声。
李宝别过脸,却看见更远处的剑树:锋利的青铜剑倒插在地上,剑尖朝上,几个鬼正被鬼卒抛上去,又被刺穿后摔下来,重复着坠楼的动作。
"那是十六诛心小地狱。"白无常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每个小地狱对应一种恶念,要受够九千九百次苦,才进得了轮回司。"
李宝望着张全被鬼卒拖向剑树的背影,突然觉得脸上凉丝丝的。
他摸了摸,是泪——在阴间掉的泪,竟比阳间还烫。
阎罗王不知何时又站在了台顶。
他望着刑场的方向,月光似的目光里没有怜悯,只有沉得化不开的悲怆。
李宝盯着他额间的弯月,突然想起老家祠堂里的对联:"阴阳两界皆明镜,善恶千般总铁肩"。
"他判的不是鬼,是人心。"白无常轻声说。
李宝的膝盖突然有些发软。
他望着阎罗王玄色的背影,喉咙里像堵了块烧红的炭,想跪,又觉得不够;想说些什么,却只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该走了。"黑无常拽了拽他衣袖,锁链发出细碎的响。
李宝却挪不动脚,目光死死锁在台顶那道身影上。
他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喊:这才是真正的青天,这才是......
"下一个。"阎罗王的声音再次响起,像古钟裂帛。
李宝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已走到了台边,离那道玄袍身影不过三步远。
他望着阎罗王腰间的"阴阳判"墨玉牌,突然弯下腰,指尖几乎触到了青石板——
"李宝!"白无常的惊呼混着阴风吹来。
李宝猛地抬头,正看见阎罗王转过脸,额间弯月的冷光里,那双眼睛像两汪深潭,正倒映着他颤抖的身影。(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