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贪渎案本身并不复杂。
起因是今岁夏汛洪灾严重,南方多地出现大批灾民,朝廷承受着巨大的赈灾压力,既要解决国库空虚的问题,又要拿出一个追究责任的态度安抚朝野上下。
工部都水司郎中顾衡一时失心疯也好,受人胁迫撺掇也罢,他突兀地将矛头指向已经离世六年的薛明章,这才引起一场大规模的风波。
至此,天子不可能放过都水司那帮人。
问题在于如今的天子不再是当年登基时励精图治的新君,在即将进入帝王生涯第十九个年头的时候,天子想看到的是朝堂稳定、百官各司其职、民间一片承平祥和的景象,他不愿意再像十几年前那般夙兴夜寐。
当然他也不想看到大燕的根基被一群蛀虫啃噬殆尽,所以时不时要给下面的人一个教训。
他知道工部的问题很复杂,这才决定让沈望出手,基于此人过去十余年表现出来的冷静克制,天子认为他能够体恤圣意,将此案限制在一个合理有序的范围内。
没想到沈望和薛淮这对师徒给了他那么大的“惊喜”。
当薛淮在朝会上公开说出代王府三字,天子便知此事断无可能轻轻揭过。
因此他开始怀疑,沈望从一开始就打着闹大的算盘,这种自作主张的想法显然不能纵容。
回顾这件事的始末,天子轻而易举发现其中的蹊跷,那便是整个查办处衙署大门紧闭隔绝内外的时候,身为查办处书记官、沈望亲传弟子的薛淮居然无缘无故回了一趟家,然后就被代王府的人找上,顺势牵扯出代王府私购官田的问题,这才导致整个工部四司被连根拔起。
这就是今日薛淮被召入御书房的真正原因。
“不要告诉朕,你擅离职守只是想回府拿一些换洗衣物,这种事只需打发一个小厮跑一趟就可以。”
天子幽深的视线钉在薛淮脸上,继而道:“还是说你思家心切,几日不回就失魂落魄?”
一句诛心之问,让御书房内温暖的空气冷了数分。
倘若真如他所言,薛淮只要离家几天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这样的臣子还有什么用处?
薛淮面上浮现些许不解,坦然道:“陛下,臣回府是为取一些卷宗,因为先前翰林院的卷宗曾离奇消失至今没有找回,所以臣不敢假手于人,唯恐出现差错。”
天子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微微皱眉道:“什么卷宗?”
薛淮迅速答道:“回陛下,臣当时负责稽核工部都水司的卷宗和账目,而先父除那本《河工手札》之外,还留下一些当年治水的心得和经验,于是臣想借助先父留下的资料,去比对和查询都水司账目中的破绽。”
听到他提起薛明章,天子内心有些触动。
那个两袖清风一身正气又不缺乏办事手腕的年轻臣子,当年给天子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他曾想过和薛明章铸就一段君臣佳话,只是命运无情令贤臣英年早逝,这是天子心中一件很惋惜的事情。
若非如此,他又怎会有兴致关注一个毛头小子的科举之路,又怎会在过去两年里容忍薛淮不知分寸的举动。
“原来如此。”
天子放缓语气,虽说他疑心未去,但是薛淮抬出亡父的名头,哪怕只是为了维护那段君臣之义,天子也不好继续质问下去。
当此时,太子姜暄心里渐起波澜。
他已经习惯了沉默寡言,就像天子身边的一道影子。
表面上他是尊贵无比的储君,但有些事只有自己清楚,譬如他知道父皇对母后虽尊重却不喜爱,他真正在意的是那位手段高明的柳贵妃,一个月里只有寥寥数日会去坤宁宫。
从古至今,成年太子大多要经受长期的煎熬,表现太好会让天子忌惮,表现太差会引起朝野的非议,个中尺寸委实难以掌握。
姜暄的处境则更加艰难,因为他知道父皇立他为储君,只因他是名正言顺的皇长子,但这不代表他的储君之位绝对稳固。
因此他谨小慎微如履薄冰,甚至不敢和朝中大臣有过于紧密的联系,唯恐引起父皇的猜忌。
但是这段时间冷眼旁观,姜暄隐约觉得薛淮似乎是一个不错的笼络对象,此人不光有亡父留下的遗泽,还有沈望这样的座师,如今行事也还算成熟,最重要的是经过查办工部贪渎案一事,他和代王姜昶绝对没有缓和关系的可能。
姜暄不着痕迹地看了薛淮一眼,心中默默下了一个决定。
薛淮自然不知那位太子殿下的心思,他暗想今日的君前奏对或许不算完美,但是应该能够顺利过关。
如此便也足够了,他不指望仅仅因为几句话,天子就对他另眼相看,从此平步青云。
然而这时一个中正平和的声音响起。
“启奏陛下,薛编修所言并非全部的真相。”
沈望的突然表态让御书房内的气氛陡然凝滞。
就连天子都皱眉看向这位朝野公认的清流领袖,不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难道他要过河拆桥,抛弃自己的亲传弟子?可他为何要这样做?
天子淡淡道:“沈卿此言何意?”
沈望迈步走到薛淮身边,徐徐道:“陛下,那日薛淮向臣请示,要回府取一些档案卷宗,臣之所以允准其实还有另一个缘由,那就是想看他离开查办处衙署后,会不会有人找上他。果不其然,他只是离开衙署半日,代王府长史就迫不及待出现,而臣便是通过这条线索展开对工部各司的全面盘查。”
天子面色渐冷。
薛明纶则感觉到一股浓重的危机将他淹没,他此刻已经意识到问题所在,看来因为先前天子选择再给他一次机会,沈望不愿沉默下去。
沈望依旧如往常一般挺直腰杆站着,继续说道:“陛下,臣在接手这桩工部贪渎案之前,便已经听过一些传闻,工部勾连朝廷其他衙门,肆意侵占国帑,为害甚重。只是臣以前没有确凿的证据,于此事不能信口开河。此番奉旨彻查工部都水司,臣之所以要让查办处衙署大门紧闭,就是想让一些人坐立难安,这样他们才会主动暴露出来。”
这里是御书房,在场的除了薛淮皆是朝廷重臣,有些话不必藏着掖着,因此沈望说得非常直接,没有留下一丝余地。
天子纵然再不喜,也不能直接剥夺沈望开口的权利。
他只能面沉如水地说道:“那你现在查到了?”
“是,陛下。”
沈望此刻没有任何隐瞒,他平静又坦然地看着天子,说道:“臣第一次去工部衙门,故意交好薛尚书,便是想让他心生疑惑进而影响那些藏在暗处的蛀虫。往后查办处所有官员的所有举动,皆是臣的推动和驱使,他们只是按照臣的命令行事,包括薛淮在内。”
薛淮微微低着头。
他想起今日清晨座师那句话:“为师会帮你消除隐患。”
心中思绪翻涌,但他知道眼下自己只能保持沉默。
“这些话不必再提。”
天子明显不耐,他盯着沈望说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沈望这时看了一眼工部尚书薛明纶,随即正色道:“陛下,臣通过对工部各司的案卷汇总分析,于昨夜得出一个难以置信的结论。在过去将近十年时间里,工部平均每年要从国库支取白银三百万两,而根据臣的估算,这笔银子最终落在实处的支出不足六成。”
天子双眼眯起。
薛明纶面色发白。
沈望一字一句道:“陛下,光是工部这一个衙门,每年就要从国库侵吞一百二十万到一百六十万两,十年时间将近一千四五百万两。虽说这只是臣的估算,但是薛尚书心里肯定清楚,这个数额不会存在太大的偏差。”
“今年夏天南方多地洪灾严重,陛下和朝堂诸公为了赈灾的银子愁得茶饭不思,有些人却在家里藏着金山银海,臣每思及此,不禁夜不能寐。”
“长此以往,大燕江山如何安稳?”
“故此,臣无法只查都水一司,这才自作主张,还祈陛下宽恕。”
说完这些,沈望躬身一礼,像是舍弃一切,等待天子最终的决断。
这一刻不光薛明纶头脑发晕,户部尚书、兵部尚书甚至刑部尚书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御书房内一片死寂。
天子沉默良久,忽地发出一阵自嘲的笑声。
薛明纶见状连忙双膝跪地,叩首不止。
宁珩之则心中暗叹一声。
“朕……”
天子似乎在整理思绪,他看着跪地的薛明纶,缓缓道:“朕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也体谅你统领偌大一个工部、要打理方方面面掣肘的难处,因此这些年对你不算苛刻。只是朕没想到,你们能够遮掩得这么好,把国库当做你们自家的库房,绞尽脑汁就为侵占朕的银子。”
“一千余万两……好,很好。”
说到最后,天子语调冰寒,没有半点生气。
薛明纶大骇,叩首道:“陛下,臣从来没有贪墨那么多银钱,臣请靖安司介入彻查!”
“不是你贪的,你就没有责任?”
天子缓缓站起身来,漠然道:“看在你这些年还算勤恳的份上,朕不杀你,最后给你一次体面。”
“你乞骸骨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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