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丰二年,三月初一。
旭日东升,晨曦乍现。
文武百官,有序班列。
不时有三品以上的紫袍窃窃私语,抒发己见,平添几分嘈杂。
究其缘由,无非是知道了官家要变法的消息。
三品大员,为一脉核心人物,关于御书房的决意,几位内阁大学士自然会与之通气。
涉及变法,也即意味着破立并举,重构格局,注定会有一批人的利益为之受损。
一时之间,却是热议不止。
“噹!”
一道钟吟,绵长悠扬。
偏殿,一道大门打开,六位内阁大学士与武将之首英国公相继走出。
文武百官,齐齐一寂。
不时有人望向从容徐行的江昭,或皱眉,或安心,或心中无波。
“噹!”
钟声二响。
“宣——”
“百官觐见!”
一声尖锐呼唤自大殿传出,文武百官,有序入内。
“陛下圣安!”
丹陛之上,赵策英一挥衣袖,平视百官:
“免礼。”
“内外百司,可即上言。”赵策英沉稳道。
然而,持续了一两息,竟然无人上奏。
文武百官,都默契的望向了江昭。
自古以来,皇帝宣布变法的方式有两种:
一种是君王直接宣布变法,往往适用于性子强势,以己身为变法核心的君王,典型的例子就是秦皇汉武,本人既是君王,又是变法者。
一种是借臣子上奏,继而宣布变法,往往适用于臣子主导变法,君臣齐心,分工合作,以君王为“大义”,以臣子为变法核心,典型的例子就是商鞅变法、王安石变法。
既然官家是让江阁老主持变法,那自然是第二种。
“臣江昭,有奏。”
江昭走出一步,持笏一礼:“启奏陛下,睹陛下嗣位以来,躬行节俭,宵衣旰食,欲兴祖业,天下臣民莫不翘首以盼。然窃观当今之世,积弊丛生,官冗于上,兵冗于下,费冗于外。
百姓苦于徭役繁重,边疆苦于边备空虚。此非天之灾,实乃治道之失也。若因循苟且,不思更张,则社稷之忧,近在旦夕。
臣不揣冒昧,谨行上奏,伏望陛下施行变法,毅然行之,则中兴之功,指日可待。”
说着,江昭一躬。
赵策英点头,挥手道:“准”
“陛下,不可啊!”
一声急呼,打断了赵策英。
班列末尾,一人谏官持笏走出,约莫五六十岁的样子。
“陛下,祖宗之法,万万不可轻变啊!”老年谏官高呼道。
五品?
仅是回首望了一眼,江昭就转过头,不再注目。
五品,还没有资格跟他对线。
班列之中,章惇眯着眼睛,一步走出,就要呵斥。
谁承想.
“嘭!”
丹陛之上,赵策英一拍木几,叱道:“你告诉朕,什么叫不可轻变?”
“近些年,户部年年财政赤字。”赵策英大袖一挥,伸手指道:“若不变法,可是要朕抄了你的家来补上财政亏空吗?”
抄家灭门?
老年谏官面色大变,一下子就红涨起来,连忙下拜:“陛下恕罪!”
“咚!咚!咚!”
连叩三首,砰砰作响
“朕问你,究竟是变法,还是抄你的家?”赵策英怒斥一声,扫视百官,说道:“亦或者,凡文武百官,你且指认一二,说出罪行。有罪,朕就抄!”
“抄上一二十人,说不定就有富得流油的巨贪,一下子就填上了八百万贯的亏空呢?”
一句话,可谓诛心之言。
文武百官,齐齐一震。
“陛下息怒!”江昭下拜道。
仅是一刹,他就知道了赵策英有“演”的成分,可能真有怒火,但绝对不至于说出“查抄百官”的话。
这招,有点中庸的意思。
求上而得其中!
于是乎,江昭适时一拜,搭上台阶。
文武百官,不乏心中惊惧者,连忙跟着下拜:“陛下息怒!”
“陛下息怒!”
不足三息,已然百官齐拜。
是,皇帝是有可能在说气话。
但是,你敢赌吗?
那名走出来反对的老年谏官,更是心惊胆颤,连连叩首。
“朕问你,究竟是抄家,还是变法?”赵策英冷哼一声,强硬的紧逼道。
抄家灭门,亦或是变法?
“这,这——”
老年谏官支支吾吾,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连着几句质问,着实是让其脑子一片空白。
文武百官,齐齐注目过去。
约莫几息,脑子渐渐清醒些许,老年谏官连忙道:
“变法,变法!”
“呼!”
微不可闻的轻呼之声,足足几十道。
“朕问你,朕可是轻变祖宗之法?”赵策英揪着不放,质问道。
无论军政,都有“杀鸡儆猴”一说。
今日,他就杀一只“鸡”,让百官见识一下他的变法决心究竟有多强!
没准备好一套辩驳之词,就不要出来烦人。
老年谏官一怔,腿脚一下子就瘫软下去。
皇帝,这是要赶尽杀绝?
要是言行不一,上一刻说“轻变”,下一刻说“并非轻变”,那就相当于欺君罔上,祸乱朝纲。
真要治罪,可是相当之重。
可要是咬死是“轻变”,也一样是欺君罔上、大不敬之罪。
毕竟,两人的对话,无一不体现皇帝“并非轻变”。
“陛下恕罪!”
老年谏官连忙叩首,不敢回应。
“启奏陛下,此獠为邀直名,无端上奏,实是欺世盗名。臣以为,合该治罪。”吏部郎中章惇持笏走出,上奏道。
因一言而被治流放、下狱等重罪,未免太重,有失人心。
相较而言,欺世盗名判的可就轻上不少。
反正,一样都是震慑效果。
“贬,黄州巡检。”赵策英大手一挥,冷声道。
下一刻,自有禁军走上前去,拖走已经身子瘫软,难以走动的老年谏官。
一时之间,百官齐震,不敢胡乱奏言。
“变法一事,刻不容缓。”
赵策英重重道:“准奏。”
“陛下圣明!”
江昭带头一拜。
“陛下圣明!”
文武百官,齐齐一拜。
约莫几息,江昭退回一步,走进班列。
“臣礼部尚书张方平,有奏。”
张方平一步走出,持笏道:“中宫诞下皇子,臣请为小皇子拟定封王,移居王府。”
“礼部拟出章程,呈奏上来即可。”赵策英严肃道。
皇宫有毒,小皇子移居宫外,刻不容缓。
张方平一礼,缓缓退下。
“臣”
其后,不乏臣子上奏,或关乎边疆,或关乎治政.
但从总体而言,议论都明显小了不少。
究其缘由,自是震撼于变法这一决策。
官家的态度,实在太过强硬!
文渊阁,公堂。
江昭持着文书,作沉思状。
半响,执笔落字。
权责细化!
考成法!
清丈土地,赋税合一!
笔锋微滞,迟疑了几息,又一次落下。
交子!
占城稻!
重工商业!
入仕已有十三年之久,位极人臣,关于如何变法,江昭自是有其独到的见解。
财政赤字,实行变法,无非就是“开源节流”。
开源,也即设法赚钱,新兴产业。
节流,也即减少开支。
其中,开源得从工商业、农业入手。
以往,手工纺织、陶瓷、盐、酒、茶等都是朝廷专卖,类似于国企,内部腐败相当严重。
以贩盐为例,主要有两种专卖方式,一种是官营,一种是私营。
官营,也即朝廷设立“盐铺”“盐坊”负责售卖,商人根本无法插手。
私营,也即入中法与折中法。
入中法主要是在边疆地区实行,官兵需要粮食,就让商人运送粮食过去,粮食入手,边军就开据“交引”。
商人得到“交引”,即可去往特定的区域换取食盐,并到特定的地方售卖,相当于是以粮食换取贩盐资格。
折中法则是在非边疆地区实行,商人以钱财或是绢帛换取“盐引”,本质上与“交引”无异,都是以钱或物换取贩盐资格。
从本质上讲,朝廷垄断着盐的开采,无论是官营,亦或是私营,归结到底都是朝廷专卖,两种法子无非是贩卖者的差异。
但实际上,相比起私营来讲,官营相当糟糕,腐败得吓人。
于官吏而言,官营设立的“盐铺”“盐坊”卖十石,一百石,一千石,乃至于一万石,没有任何区别。
毕竟,官吏都是领的“死工资”,朝廷发放俸禄不会有任何变动,卖十石是一样的工资,卖一万石也是一样的工资。
也因此,不少官吏刻意“少卖盐”,私底下官商勾连。
本来官营的盐偷偷的换作沙粒,真正的盐则是转手贩卖给商人。
贪腐之狠,骇人听闻。
此外,“交引”制度也较为混乱,地方官府可私自印发“交引”,这也是官商勾连的横行之地。
因此,为遏制腐败,干脆就引入“大商”,实行开源。
与其继续腐败下去,还不如让“大商”入局,彻底取消官营,朝廷掌控好盐池,并以官营的名义“入股”,只入股而不经营,本质上一样是专卖。
当然,这些所谓的“大商”,肯定不是常规商人,起码得是县望、郡望等天底下都有名有姓的人物。
手工纺织、陶瓷、盐、酒、茶,都可彻底放开,激发工商业的活力。
这也算是一种变法的补偿。
节流,也即三冗问题,从吏治入手设法裁减耗费。
要想罢黜官吏,考绩制度无疑是重中之重。
权责细化与考成法一齐施行,效果定是不差。
至于占城稻、清丈土地、赋税合一,都是为了让底下人好活一点。
交子,则是涉及银行,主要是为了“聚财”,以解燃眉之急。
“呼。”
长呼一口气,江昭手中毫笔一搭,不再撰写。
凡事,都得一点一点的推进。
政令下达,不可太过频繁。
有此几道政令,但凡真正的实行下去,足以轻松解决财政赤字的问题。
大局上的规划定了下来,江昭拾起纸张,注目于“权责细化”一项。
内外百司,都得一定程度上的进行拆分。
反正,要保证官吏手上人人有权,一人一事,一事一责,确保追责制度的落实。
江昭望着“权责细化”,沉吟起来。
吏部可划分为
就在这时,一名小吏走近,通报道:“启禀阁老,刑部左侍郎王安石王大人,国子监薛向薛大人求见。”
“哦?”
江昭一怔,抬起头来。
“先让薛向进来吧,且不可怠慢了王安石。”江昭吩咐道。
几位内阁大学士的办公地都有专门小吏值守,求见者需得递上名帖,于外厅等候通报。
两人一齐拜访,那肯定就涉及排队。
要是不出意外,薛向求见应是与报纸有关,王安石求见则是有可能偏向于“志同道合”。
小吏一礼,退了下去。
不一会儿,薛向入内。
“拜见阁老。”薛向持手一礼,面有兴奋。
江昭抬抬手,示意免礼,旋即问道:“可是报纸做了出来?”
单就报纸的制作难度而言,其实一点也不高。
毕竟,朝廷本就办有预支相似的邸报,报纸对于工匠而言并非是什么超出时代的科技。
既然不是超出时代的东西,那就能制作出来。
“正是。”
薛向连连点头,从袖中掏出几份卷好的报纸递了过去:“还望阁老指点一二。”
江昭拾起,粗略一望。
长约三尺,广约二尺,主要划分为上下左右四大板块,记载着四篇文章。
从印刷的字迹上讲,已经与雕版印刷相差不大。
当然,肯定没法与真正成熟的报纸相媲美。
“左上角,拟定记载时政;右上角,拟定记载诗词文章;左下角,拟定记载边疆边防;右下角,拟定记载文人逸事、民间奇闻。”薛向适时解释道。
江昭望着,不时点头予以认可。
时政和边疆边防是朝廷庶政,不失严肃;诗词文章、文人逸事、民间奇闻则是偏向于引人注目,让人有八卦的欲望。
沉吟着,江昭平和道:“边疆边防的版块,也可插入一些边疆惨状,或是关乎西夏、或是关乎辽国,要激起百姓的愤慨,将西夏和辽国渲染为世仇之敌。”
民族主义,关乎士气,还是得养一养。
“是。”薛向连忙点头。
“价作几何?”江昭又问道。
“这——”
薛向迟疑道:“拟定三十文一份。”
“识字的工匠二十余人,以及十余书吏,一月的俸禄就是百余贯。一年就是千余贯。一套钢制活字印刷母版,也是百余贯。要是制成二十套钢制活字印刷母版,那就得两千贯。若是母版可用两年,则单是俸禄与印刷母版就得一年两千贯。”
“若假定一次可卖一千份,一月卖五次,一年便是近六万份。”
薛向沉声道:“若以褚纸作报纸,纸价八文一张,怕是得卖三十余文才能不亏本。”
“若以竹纸作报纸,纸五文一张,也得卖三十文左右。”
三十文的成本价?
江昭了然,点头道:“那就卖三十文吧。”
三十文,尚可接受!
毕竟,卖三十文绝对有的赚。
一则,读书人买得起。
三十文,差不多就是一些教书先生半天的薪俸。
二则,一次性绝对不止卖一千份。
单是汴京,就足足两百万人口常居,且不少都是识得文字的人。
一旦经过官家宣传,引起潮流,一次性卖几万份都不稀奇。
此外,除了京城,慢慢的其他地方也会卖。
报纸,本质上就是在售卖知识。
工匠俸禄、印刷母版都是固定的东西,报纸卖到一定程度就是纯利润。
“第一版的内容如何印刷,可有定下?”江昭继续问道。
报纸关乎重大,必须得一炮而红!
“时政一块,拟定刊登变法决策。”
“诗词一块,拟定刊登苏子瞻、晏几道、王安石、曾巩、黄庭坚几人的新词。”
“边疆一块,拟定刊登辽国指责大周百姓越界耕田之事。”
“文人逸事,民间奇闻一块,拟定刊登狐妖与举子相恋,以及花魁与状元郎相恋的故事。”
薛向一一禀报道。
报纸关乎着他的仕途,他自然也是相当上心,早有准备。
江昭抬眉。
狐妖与举子,花魁与状元郎?
这还真是经久不衰啊!
“不错。”
江昭补充道:“时政一块,且莫要太急。三月初十左右,江某会上呈官家一些政令。这一板块,最后拓印吧。”
政令?
薛向一震,连忙一礼:“诺。”
“下官告退。”
约莫十息,王安石入内。
“下官拜见阁老。”王安石持手一礼。
江昭压了压手,手中一份关于考成法的文书,传了过去。
王安石仅是望了一眼,就面色郑重不少。
公堂之上,沉寂了约莫半柱香。
王安石长呼一口气,面上已是泛起汗水。
“如何?”江昭平和一笑,问道。
“江阁老,真神人也!”
王安石长长一叹,为之折服。
相较于“考成法”,他的几道变法奏疏,的确是太过粗糙,也怪不得江昭屡屡回绝。
文书呈递回去,王安石郑重一躬:“不知王某,可否参与阁老的变法?”
无论是仓促变法,亦或是长期变法,本质上都是变法!
既是变法,那他就要参与。
江昭一望,不禁抚掌:
“介甫,你我二人,果真是志同道合之人!”
几乎同一时间,常朝之上的消息传遍京畿。
官家,要变法!
以中枢第一信臣江昭为变法主官,操刀变法决策,并为此一言不合就贬谪谏官。
由此观之,官家变法决心之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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