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断了第一次通讯,马克让林予安等待他的消息结果。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次经过观察口,都会忍不住停下来,看一眼外面那个越来越虚弱的小家伙。
这一个小时,是他参加挑战以来最漫长、最煎熬的一个小时。
终于,卫星电话再次响起,刺耳的铃声划破了庇护所内的死寂,是马克主动打了过来。
“马克。”林予安的声音有些沙哑。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混杂着电流声的沉重叹息,马克的语气比之前更加疲惫。
“安,我有个坏消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消息。”
“我联系了加拿大环境与气候变化部的一位主管,甚至动用了我的一些媒体高层关系。”
“找到了萨斯喀彻温大学的一位北极熊研究专家,试图从学术角度给他们施压。”
”但结论……很操蛋。”
马克的声音里透着深深的无力,“林,这件事比我们想的要复杂得多。”
“他们的官方回复,几乎是从标准作业手册里抄下来的。该幼崽的独立生存几率,根据统计数据,低于5%”
“其所处位置过于偏远,任何直升机救援行动都面临极高的天气风险和成本。”
“根据加拿大《物种风险法案》的精神,我们应避免对野生动物的自然选择过程进行非必要的干预。”
“自然选择?”林予安怒火中烧。
“它不是在和同类竞争中被淘汰,也不是因为先天不足,它只是被母亲遗弃了!这算什么自然选择?”
“我就是这么跟他们说的!”马克的音量也大了起来,充满了挫败感。
“而且你猜怎么着?我退了一步,我说‘好,既然你们的人力有风险、有困难,那授权给我们呢?’”
“我们有紧急备用直升机,我们可以自己承担所有费用和风险,只需要他们开一张临时的许可,一张该死的纸!”
“结果呢?他们直接拒绝了。”马克的语气里充满了嘲讽。
“他们说,授权给非官方的、尤其是外国的商业媒体机构来处理受保护物种,这在程序上是不可能的,会开创一个危险的先例。”
“我问他们,如果这只熊出现在丘吉尔镇的街道上,你们救不救?他们当然会救!”
“所以,这根本不是什么狗屁原则问题,真正的原因是政治和公关!”
“他们害怕失败的负面影响,一旦他们决定救援,直升机飞过去,加拿大的媒体都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扑上来。”
“如果幼崽在他们手里死了,新闻标题会是什么?”
“‘加拿大官方救援不力,全球直播下北极熊幼崽惨死’,这对他们的国家形象和旅游业,都将是巨大的公关灾难。”
“所以,让它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自然死亡,对他们来说是一个零风险、零成本、甚至在报告里都无需提及的选择。”
马克继续道:“还有更恶心的,他们对我们节目组充满了戒心,那个官员几乎是在暗示我,这是不是我们为了收视率策划的剧本。”
“在他眼里,我们是一个唯利是图、不可控的美国媒体。担心这是我们挖好的坑,等着他们跳进去,最后陷入被动的舆论漩涡。”
“所以,他们选择用最保守、最官僚的方式来处理——就是什么都不做。”
林予安听完,彻底沉默了,原以为这只是一个简单抉择,没想到这背后却是一张由政治、媒体、国际关系和官僚主义织成的冰冷大网。
而那只小熊,就是这张网中最无辜,最脆弱的牺牲品。
“所以,”林予安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就因为他们那套肮脏的政治算计和懦夫般的胆小怕事,它就必须得死?”
电话那头传来马克长长的、沉重的叹息,这一次,是纯粹的属于一个普通人的叹息。
他沉默了足足十几秒,似乎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当他再次开口时,语气完全变了。
马克不再是那个运筹帷幄的总制作人,而更像一个在酒吧里和朋友说真心话的普通人。
“林,我们换个话题。聊聊设备吧。”马克的语气突然变得很平静。
“你也知道,在北极圈的边缘,零下三四十度的环境下,锂电池的化学活性会大幅降低。”
“摄像机的电池馈电、续航时间锐减,甚至直接宕机,都是我们技术团队每天都在处理的常规问题,不是吗?”
“在这段时间里,如果你的设备因为极端低温,导致丢失了一些素材……从节目组的角度来看,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技术问题。”
马克的声音压得更低,林予安瞬间明白了马克的言外之意。
马克继续用那种平静但充满暗示的语气说道:“还有,我会在我这边,尽我所能地去想别的办法。”
“比如,联系一些非政府组织,像‘国际北极熊组织’之类的,但这肯定不是一天两天能搞定的,需要时间。但我会尽快。”
“林。”马克的语气恢复了一丝制作人的威严,但这威严之下,却隐藏着无法言说的关切。
“我必须对整个节目组还有赞助商负责。不能冒着违反加拿大野法律的风险,给你提供任何实质性的帮助。你明白吗?是任何。”
“节目组的直升机,不可能给你送来一节备用电池或者一块鹿肉。”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除非你按下紧急退赛按钮,或者你赢得了挑战,否则那架飞机只会出现在天上,作为航拍镜头的一部分。”
“作为节目制作人,我必须为整个团队、为其他参赛选手、为公司的法律和财务负责。我希望你能理解我的立场。”
电话挂断了。
林予安静静地站着,马克的每一句话都在他脑中回响。
他笑了笑,官方的冷漠,马克的默许,像两块沉重的砝码,彻底压垮了他心中那条关于“规则”的防线。
不再有任何犹豫,他转过身,走向了庇护所内的几个固定摄像头。
他伸出手,在镜头前停留了片刻,然后仿佛是确认了它们已经是“馈电的状态”了。
这个决定,将让他独自面对所有的风险,但也让他,守住了自己内心的底线。
林予安缓缓推开了庇护所里,那扇由他亲手打造的木门。
“吱嘎——”
一股夹杂着冰晶的极地寒风猛地灌了进来,瞬间驱散了壁炉带来的暖意,也吹散了他心中最后的一丝犹豫。
他向前走了几步,靴子踩在门外的积雪上,发出“咯吱”的轻响,站定在了那个小生命的世界里。
没有了观察口的阻隔,他与它之间只剩下几米冰冷的空气。
那只小熊立刻警觉地看了过来,身体本能地一缩,林予安终于彻底看清了它的眼神。
那是一双黑曜石般纯净的眼睛,本该倒映着世界上所有的新奇与活泼。
但此刻,里面却空无一物,只有一种被生命本身所累垮的、几乎要熄灭的疲惫。
它看着林予安,那复杂的眼神里,混杂着对巨大生物的本能畏惧。
但畏惧之下,眼神里还藏着一丝微弱到令人心碎的、对可能带来温暖和食物的……希望。
林予安太懂这种眼神了。
那是在黑暗与冰冷的绝望边缘,耗尽所有力气,只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眼神。
眼前的这只小熊,就像是镜子里当年那个无助的自己,同样被抛弃在冰冷的世界里挣扎,同样在等待一个不知是否会降临的奇迹。
“去他妈的公约,去他妈的官僚主义!”
“去他妈的‘自然选择’和‘危险先例’!”
既然官方放弃了它,规则束缚了它,那他就用自己的方式,来为它争取一个机会。
他要以自己的方式,将这一切完整地记录下来。
心念微动,他从只有自己知道的空间中,取出了那台黑色的GoPro运动相机。
他熟练地将相机固定在胸前的挂带上,卡扣发出“咔哒”一声清脆的声响,仿佛一个仪式的开端。
他仔细调整好角度,确保能以最直接的第一视角,记录下他接下来的所有操作。在检查了电池满格的标志后,按下了录制按钮。
一声微不可闻的“滴”声后,他胸口处,镜头旁那个小小的红点,开始在灰白色的天光下规律地闪烁。
从这一刻起,这个镜头将不再是节目组置身事外的观察者,而是以他的第一视角,成为这场救援最直接、最无可辩驳的见证者。
这台相机,将是他唯一的黑匣子,他需要向未来的某些人——无论是马克、法律机构,还是全世界的观众——证明。”
“他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一个被同情心冲昏头脑的莽夫的无知伤害,而是基于科学和善意的、有计划的救援。”
做完这一切,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只小熊,眼神中充满了坚定。
做完这一切,他走到雪井冰箱旁,在马克承诺的“转机”到来之前,他必须让这个小家伙活下去。
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抓住那块沉重的压顶石板,猛地将其费力地挪开。
就在他揭开下方木板盖子的瞬间,一股浓郁冰冷的鱼腥味,从塑料桶里直接散发了出来,迅速弥漫在周围的空气中。
原本趴在雪坑里一动不动,如同一块普通白色岩石的小北极熊,那小小的黑色的鼻子突然猛烈地抽动了几下。
它的耳朵也微微转动,捕捉着这股气味,那源于食物的气味,激活了它那即将熄灭的求生的本能!
它挣扎着,用两条虚弱的前腿撑起上半身,脑袋无力地抬起,茫然地四处嗅探。
当它最终锁定气味的来源,林予安和他身边的那个雪井时,它的身体爆发出了一股令人心疼的微弱力量。
它踉踉跄跄地朝着林予安的方向走了几步,那步伐与其说是行走,不如说是一连串控制不住的跌撞。
它的后腿显得格外无力,每走一步,身体都会向一侧歪倒,需要用前爪在雪地里使劲扒拉一下才能稳住身形。
喉咙里发出一阵阵急切而微弱的“哼哼”声,那声音嘶哑而细小,充满了对食物的极度渴望,又夹杂着因虚弱而无法大声的可怜。
林予安的心被这副景象狠狠地揪了一下。
他从桶里拿出了三条冻得像石头一样硬的红点鲑,没有直接扔过去,而是缓缓地后退了几步,将鱼放在了庇护所的门口。
这是他最后的试探,也是对小北极熊状况的最终诊断。
小熊闻着那更近更浓郁的味道,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光亮。它犹豫了一下,本能的畏惧让它不敢轻易靠近那个高大的人影。
但腹中那灼烧般的饥饿感最终战胜了一切,它一瘸一拐地几乎是拖着后腿挪到了门口,用鼻子在那几条冻鱼上使劲地嗅了嗅。
然后叼起其中一条,就开始用它那还没长齐的粉嫩的乳牙,费力地啃食起来。
林予安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胸前的GoPro忠实地记录下这令人心碎的一幕。
他听到了那细微而清晰的、牙齿刮擦着冰冻鱼皮的声音,“咯吱……咯吱……”,那声音里充满了徒劳与无力。
小熊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小小的脑袋甩来甩去,试图从鱼身上撕下一块肉来,但那条鱼对它来说,就像一根无法撼动的铁棍。
啃了半天,除了在鱼身上留下一排浅浅的、几乎看不见的牙印,和一些自己的口水外,一无所获。
它似乎有些急躁和困惑,停下了动作,抬起头,用那双纯净又无助的眼睛望着林予安。
那眼神仿佛在问:“为什么?为什么食物就在嘴边,我却吃不到?”
林予安没有立刻上前,而是对着胸前的GoPro诉说:“它的捕食能力为零,它的乳牙根本无法破开冻鱼,下颚力量也严重不足。”
“这证明它还完全处于哺乳期,根本不具备处理固体食物的能力。现在给它蛋白质毫无意义,还可能加速它的死亡。”
他的目光锁定在小熊不受控制颤抖的身体上。
“它一直在发抖,这种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身体在通过肌肉的不自主收缩,试图产生热量来维持核心体温。”
“这是一种极度危险的信号,说明它自身的能量储备已经基本耗尽,产热的速度已经跟不上热量流失的速度了。”
“它现在每在室外多待一秒,它的生命就在倒数,单纯的食物,就算它能吃下去,也无法立刻转化为热量来对抗低温症。”
“现在救它的优先级,已经不是‘喂食’,而是‘复温’。”
“救援方案必须分两步走,现在必须立刻将它转移到温暖的环境中,进行被动复温,阻止核心体温继续下降。”
“然后在它的体温开始稳定后,为它提供高热量、高脂肪的流质食物,补充能量。”
这番冷静的分析,仿佛在证明他不是一个被同情心冲昏头脑的普通人,而是一个正在制定抢救方案的医生。
看着小北极熊水汪汪的眼神,这彻底击溃了林予安心中那道由“不能接触规则”筑成的最后防线。
不再迟疑,慢慢地、极其轻柔地,迈步上前。这一次,小熊只是虚弱地看着他,连后退的力气都没有了。
它的身体在寒风中不受控制地颤抖着,那身洁白的绒毛也因为沾染了雪水和污渍而显得有些凌乱,紧紧地贴在它瘦弱的骨架上。
林予安蹲下身,伸出手,轻轻地将小熊的身体抱在怀里,当他的手掌触碰到小熊的身体时,一股冰冷感瞬间传来,让他心中一惊。
这已经不是北极熊该有的体温,这是生命正在快速流逝的信号!这印证了他刚才所有的判断,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
他没有再耽搁一秒,小心翼翼地将这个只有十几斤重的小家伙,像捧着一件最珍贵的瓷器一样,抱进了温暖的庇护所。
将它放在壁炉旁自己的睡袋上,温暖的火光立刻笼罩了它小小的身体,庇护所内干燥温暖的空气,将它身上那股刺骨的寒意缓缓驱散。
或许是突然接触到从未有过的温暖和安全感,小家伙紧绷的身体奇迹般地放松了下来,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带着奶音的哼哼。
它甚至笨拙地伸了伸后腿,将自己更深地埋进柔软的睡袋里。
GoPro镜头那个小小的红点,正在完整的记录下了这跨越物种的温柔的一幕。
林予安跪坐在睡袋旁,伸出手,只是想帮它调整一下姿势,让它离火焰更近一点。
但就在他的手掌靠近时,小熊却下意识地,将它毛茸茸的小脸,轻轻地、试探性地蹭了蹭他温暖干燥的手掌。
动作很轻,带着一点点迟疑,仿佛是在确认这个巨大的生物没有恶意。
那柔软的绒毛和掌心皮肤接触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触感,像一道暖流,瞬间击中了林予安内心最深处的地方。
林予安能感觉到它皮肤下细微的骨骼轮廓,和那几乎感觉不到的微弱的体温。
他笑了笑,动作变得更加轻柔,用手指挠了挠小家伙的下巴。
小熊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甚至翻过身,露出了自己毫无防备的毛茸茸的肚皮。
林予安轻声对这个似乎能听懂话的小家伙说:“欢迎来到我家。在他们来之前,你得先撑下去。”
他知道,当务之急是让它的体温回升,并为它制作一份它能够消化吸收的食物。
单纯的温暖只能延缓死亡,只有能量,才能逆转这个过程。
“对于一个两个月大的北极熊幼崽来说,它的主食只有一个,脂肪含量超过30%的母乳。”
林予安对着胸前GoPro的镜头,声音低沉而稳定,开始记录自己的操作思路。
这既是向未来可能的听众做出的专业解释,也是为自己挑战规则与法律的孤注一掷行为,立下的一份无可辩驳的证词。
“直接喂它肉,只会害了它,它的消化系统,特别是分解蛋白质的酶系统还未发育完全。”
“我必须为它制作一份‘代乳’,一份能够最大限度模拟母乳成分的高脂肪高热量的救命餐,这是它现在唯一能活下去的机会。”
他走到庇护所的角落,捧起了那个他千辛万苦刮下来的狼油包。
在壁炉跳动的光芒下,这包用桦树皮包裹混杂着淡黄色脂肪和白色筋膜的东西,此刻比黄金还要珍贵。
他将油脂包放在一块干净的石板上轻轻展开,一股冷冽带着野性气息的油脂味散发出来。
仔细地审视着这些来之不易的材料,皮下的脂肪层相对纯净,而从肠衣上剥离的脂肪则夹杂着更多的筋膜组织。
他需要的是最纯粹能够被炼化的能量,将那口小小的铁锅稳稳地架在火堆旁的石块上,确保其受热均匀而稳定。
然后,他用猎刀的刀尖,从油脂包里挑出几块从肠衣上剥离的,最厚实的脂肪团,小心地切下扔进了锅里。
这些冰冷的脂肪块一接触到被火焰预热过的灼热锅底,立刻发出“滋啦”一声悦耳的轻响。
脂肪的边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得透明,然后开始融化,一缕缕白色的水汽升腾起来,那是脂肪中残留的水分在蒸发。
他没有让火烧得太旺,而是用一根结实的木棍,将燃烧得最旺的几根木柴拨开一些,只留下底下稳定燃烧的通红的炭火。
需要的是持续的中小火,一种能够稳定出油、但又不至于让油脂烧焦的温度。
油脂在高温下持续不断地融化“滋滋”作响,一股浓郁的独属于动物脂肪的焦香以及腥臊味,渐渐压过了庇护所内木柴燃烧的气味。
但这是这顿“宝宝餐”的能量基础,腥臊味也无伤大雅。
而就在他专注于炼油的时候,那只被他安置在睡袋上的小北极熊,似乎从最初的极度虚弱中恢复了一丝气力。
它不再昏睡,而是挣扎着抬起了小脑袋,就那么静静地趴在柔软的睡袋上,用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静静地看着他。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起初是纯粹的好奇,它的小脑袋随着林予安的移动而微微转动。
两只毛茸茸的小耳朵像雷达一样捕捉着庇护所内的任何一丝声响。
林予安拿起铁锅时发出的轻微碰撞声,会让它的耳朵警觉地竖一下,走到储物区翻找东西时,它的目光也会紧紧跟随。
它就像一个第一次进入陌生世界的人类婴儿,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探究。渐渐地,那种好奇里,掺杂进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依赖。
壁炉里的火焰偶尔爆出一个小小的火星发出“噼啪”一声轻响,小熊会受惊似的猛地一缩,但它的第一反应,不是惊慌地四处张望。
而是立刻将目光投向林予安,仿佛在确认这个高大的身影是否还在,仿佛只有看到他,才能确定自己是安全的。
林予安注意到了这个细节,手上的动作愈发轻柔和稳定。
他拿起一把用桦木削成的扁平木勺,耐心地用木勺的边缘,轻轻挤压着锅里那些正在慢慢缩小的脂肪块,加速油脂的析出。
固态的不透明的脂肪,正在他的操作下,一点一点地,转化为清澈的、微微冒着青烟的金色液体。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锅里的脂肪块越来越小,颜色也越来越深。
当它们最终被榨干了最后一滴油,变成了金黄酥脆的油渣时,林予安才用木勺将它们小心地捞出,放在一块干净的桦树皮上。
这些油渣是极佳的能量补充品,但这个就不属于那个小家伙了。
现在,锅里只剩下了一层浅浅的,如同融化了的琥珀般清澈滚烫的狼油。
林予安回头看了一眼小熊,四目相对的瞬间,小熊没有躲闪,只是静静地回望。
那眼神纯净得像一块未经雕琢的黑玉,倒映着壁炉温暖的火光,也倒映着林予安忙碌的身影。
它似乎在用这种无声的方式,努力地记忆着这个给予了它温暖和安全的生物。
林予安的心再次被触动了,他对着胸前的GoPro,轻声补充了一段自己的分析,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叹息。
“你们看,它就这么看着我,不吵不闹,这很不正常。”
“健康的幼崽在这个年纪应该是非常活泼,甚至有点吵闹的,会用哼叫来索取食物。”
“它的这种安静,是一种习得性的行为,一种被迫的‘懂事’。”
他停顿了一下,将之前的观察与此刻的景象联系起来,形成了一个完整的逻辑链。
“我之前把它放在门口,给了它鱼,那气味对它来说是无法抗拒的,但它依然非常犹豫,最后还是在我后退之后才敢上前。”
“在明知道有食物的情况下,它依然表现出了极度的谨慎和迟疑,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在它的认知里,‘食物’和‘竞争’甚至是‘危险’是划等号的。”
“我几乎可以肯定,它在熊妈妈身边的时候,绝对不是唯一的一只幼崽,它很可能有一个,甚至两个更强壮的兄弟姐妹。”
“每一次吃奶,它都必须等到别的幼崽吃饱之后,才能轮到自己。”
“甚至,在食物短缺的时候,母熊为了保证种群的延续,会本能地将资源优先供给给存活率更高的后代。”
“它很可能被母熊主动用鼻子推开过,甚至被更强壮的同胞挤到一边。”
“所以,它学会了等待与安静,不主动索取。因为它知道,吵闹和争抢,换来的可能不是食物,而是同类的排挤和母亲的冷遇。”
“现在也是一样,它闻到了食物的香味,但它不敢过来,因为它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资格享用,它只能用眼神来表达它的渴望。”
这番推测,让林予安的心情变得更加沉重。
他看着那个蜷缩在睡袋上的小家伙,仿佛看到了一个在残酷世界里,被剥夺了撒娇和任性权利的孩子。
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情绪都压了下去,把全部的专注力都重新投入到了手中正在进行的操作中。
在炼油的同时,他已经开始准备另外两种关键的配料。取出了那颗被他小心保存的狼的心脏,和一小块肝脏,将它们放在案板上。
“心脏是纯粹的肌肉,纤维坚韧,能提供最优质的蛋白质,是生长发育的基础。”
“而肝脏,富含维生素A和铁,是天然的营养宝库,可以视作这个配方里的多维元素片。”
“但二者都必须处理成最容易消化、最接近流质的形态。”他对着GoPro的镜头,低声解释着自己的每一步原理。
他用那把锋利的猎刀,先从那颗硕大的、暗红色的狼心上,切下了一小块肌肉。
特意避开了连接着血管和心室的坚韧部分,只取了心壁上最纯粹的肌肉组织,将这块肉切成极薄的片,然后开始反复地捶打。
“咚……咚……咚……”
捶打了足足五分钟,那块原本紧实的肉片,已经变成了一滩松散的,暗红色的肉泥,但这还不够。
他刀刃以一个极小的角度倾斜,紧贴着案板,用刮擦的方式,将那些被砸烂的肌肉组织一点一点地刮下来。
刀锋每一次划过,都能带下一层细腻几乎没有纤维感的红色肉糜。
这个过程很慢,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精准的手腕控制,但他做得一丝不苟。
因为任何一根没有被处理好的粗大纤维,都可能成为这只幼崽脆弱肠道的负担,甚至引起肠梗阻。
当他处理完心脏,案板上已经多了一小堆如同红丝绒般细腻的肉糜。
随后,他又用同样的方法处理了更小的一块肝脏,再次对着镜头解释。
“小熊不如成年熊,过量的维生素A对于任何哺乳动物来说都是剧毒的,所以狼肝只能作为微量元素添加,绝不能多。”
肝脏的质地比心脏要柔软得多,几乎不需要捶打,只用刀刃轻轻刮擦,就能刮下一层深色的糊状的物质。
它的颜色更深,质地更滑腻,散发着一股浓郁的铁腥味。
当所有的配料都准备妥当,锅里的狼油也已经得金黄时,将锅完全移离了火堆,放在旁边一块温度较低的石头上,让它自然冷却。
他时不时地看一眼在睡袋上蜷缩着的小熊,小家伙已经被食物的香气和温暖包围,睡得安稳了许多,胸口有了一丝微弱但平稳的起伏。
不能用滚烫的油,那会使蛋白质瞬间变性凝固,形成难以消化的硬块。需要的是温和足以让所有物质完美融合的温度。
他没有温度计,但他有更好的工具——整个拉布拉多半岛的冰雪。
他端起滚烫的铁锅,走到庇护所门口,在地上踩出了一个平整的雪坑。然后将铁锅的底部稳稳地放在了雪坑里。
“滋——”
一声轻响,锅底接触到的雪瞬间融化蒸发,冒出一股白汽。雪正在以极高的效率吸收着铁锅和狼油的热量。
他没有走开,而是蹲在旁边,用一根干净的小木棍,不时地伸进油里搅动,感受着油的粘稠度变化。
滚烫的油非常稀,而随着温度的下降,它会逐渐变得粘稠。
大约半分钟后,他将木棍提起来,粘在上面的油滴落的速度明显变慢了,温度已经降得差不多了。
“现在,是调配的关键。”
他先用桦树皮碗,从锅里舀出大约两份量的温热狼油,然后,他将那一小堆心脏肉糜和肝脏糊,全部拨入碗中。
用一根削得光滑干净的小木棍,开始以一个恒定的速度,朝同一个方向不停地搅拌。
“脂肪是核心,模拟母乳的高热量。蛋白质和维生素作为补充,水用来调节浓度和补充水分,防止它脱水。”
随着他的搅拌,奇妙的变化发生了,原本分明的油和肉糜,开始慢慢地融合。
他一边搅拌,一边极其缓慢地加水,水的加入,起到了乳化的作用。
原本清澈的油脂,开始变得浑浊、浓稠,颜色也从纯粹的金色,渐渐变成了略带粉色的,不透明的乳白色。
他搅拌得非常仔细,手臂稳定,速度不疾不徐。确保碗里所有的肉糜和肝脏糊都完全散开了,没有任何微小的结块。
很快,一碗颜色略带粉色、质地均匀、散发着浓郁油脂香气和血肉气息的流质食物,就制作完成了。
它看起来就像一碗浓稠的肉汤,表面泛着一层细腻的金色油光,既有油脂的焦香,又有生肉的腥气味。
他才将这碗救命代乳,用那个桦树皮做成的浅碗盛着,轻轻地端到了小熊的面前。
小熊的鼻子又开始剧烈地抽动,它似乎是从睡梦中被这股更近、更直接的食物气味唤醒了。
它本能地知道,这才是它真正需要的食物,这气味里有它血脉深处最渴望的能量。
挣扎着抬起头,睡眼惺忪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碗,凑了过来,伸出小小的粉色的舌头,在那碗混合物边缘试探性地舔了一下。
那一瞬间,它似乎愣住了,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了一道难以置信的光芒。
紧接着,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对高脂肪食物的渴望被彻底点燃。
下一秒,它便毫不犹豫地将整个小脸都埋进了碗里,发出了急切而满足的“咕噜咕噜”的吮吸声。
那声音很大,很急切,甚至因为吃得太快而呛到了自己,发出了两声可怜的咳嗽,鼻孔里都喷出了少许奶白色的液体。
但它只是用力地甩了甩头,便又立刻把脸埋了回去,喉咙里发出护食般的低吼,生怕这碗救命的食物会突然消失。
林予安蹲在一旁,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
轻轻地抚摸着小家伙毛茸茸的后背,感受着掌心下那个微弱但却在努力跳动着的生命。
他能感觉到,随着食物的下咽,小家伙颤抖的幅度已经完全停止了,那冰冷的身体里,仿佛有了正在重新燃起的小火炉。
一股微弱但真实的暖意,正顺着它的脊椎,缓缓地传递到他的掌心。
他知道,自己做了一个可能会引来天大麻烦的决定,但看着这个正大口吞咽着生命希望的小家伙,他觉得一切都值了。
在冰冷的荒野法则之外,总有一些东西,值得去守护。
小熊很快就吃完了碗里所有的“代乳”,它甚至还用那小小的粉嫩舌头,仔仔细细地将桦树皮碗的碗底和碗壁都舔舐了一遍又一遍。
发出“吧嗒、吧嗒”的清脆声响,不愿放过任何一滴珍贵的脂肪。
当最后一丝味道也被舔舐干净后,它满足地打了一个小小的饱嗝,声音可爱得让人忍俊不禁。
它的肚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了起来,从之前因饥饿而凹陷,变得圆滚滚、紧绷绷,像一个塞满了希望的小皮球。
嘴边一圈的白毛,因为沾上了油脂而变成了半透明的浅黄色,让它看起来像一个偷吃奶油后没擦嘴的小孩,滑稽又可爱。
吃饱喝足之后,一股强烈的、无法抗拒的困倦感,混合着温暖与安全感,如同潮水般席卷了它。
它的眼皮开始打架,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像是在努力对抗睡意,但最终还是彻底投降。
打了个大大的、几乎要把下巴撑脱臼的可爱哈欠,毫无防备地露出了粉嫩的牙床和还没长齐的乳牙。
然后,脑袋一歪,连姿势都来不及调整,就在林予安那柔软的睡袋上,带着满肚子的温暖和满足,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次,它的呼吸变得绵长而平稳,不再有之前的急促和虚弱。
小小的胸膛随着呼吸均匀地起伏,甚至还发出轻微满足的“呼噜”声。
睡梦中,它的一只小爪子还无意识地抽动了一下,仿佛在追逐着什么美好的梦境。
林予安静静地看着它熟睡的样子,看着这个从死亡边缘被拉回来的小生命,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如释重负的微笑。
他对着胸前仍在闪烁的GoPro轻声说道:“很多人,对猎人这个词有很深的误解。听到猎人,浮现的第一个词,可能就是杀戮。”
“他们觉得猎人是自然的破坏者,是血腥的代名词。”
他的目光透过观察口,望向外面那片被月光映照得一片清冷的苍茫雪原,眼神变得深邃。
“但一个真正的猎人,不是屠夫。屠夫只关心肉和皮。”
“猎人敬畏生命,敬畏他脚下所处的这片土地。他明白自己是这个巨大生态链条中的一环,而不是凌驾于其上的主宰。”
他转过头,温柔地看了一眼睡袋里那个蜷缩成一团、睡得无比安详的小生命,声音变得柔和了许多。
“而今天,我选择救助这只幼崽。这看似和我昨天猎杀那头狼的行为是矛盾的,但实际上,它们遵循的是同一个核心准则——平衡。”
“一个合格的猎人,他扮演的角色,更像是一个园丁,他会修剪掉威胁森林健康的枯枝,也会清除掉破坏生态的入侵物种。”
“但他同样会去扶正那些被风吹倒的,有希望活下去的树苗。因为他知道,只有整个森林都健康,他才能在这里长久地生存下去。”
“所以,对我来说,猎人这个身份,从来不只是意味着杀戮和获取。”
“它同样意味着守护和传承,守护这片土地的平衡,守护那些不该过早凋零的生命,就比如这只小家伙,它值得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林予安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静静地走回壁炉旁,为火堆添上几块新的木柴。
火焰“噼啪”作响,跳动着,将温暖的光芒更均匀地洒满整个庇护所。
也让这个意外闯入他生命的小家伙,能睡得更安稳一些。
屋外,寒风呼啸,但在这一方小小的庇护所内,却充满了无声的温馨。
————
(读者们,今晚20:00开奖哈,还没投月票的需要抓抓紧啦,还有4小时了。)
(跳定的读者,可以看上一章是活动详情。)(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