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云捏着那粒姜素娘给的珍珠不再言语,观照道人沉默片刻,迈步出了房门。
最后一丝残阳消尽,停云将桌上空碗送回观子膳房。
旁人早去,里头只剩孤灯一盏和一个今日负责饮食杂物的师傅在洒扫灶台。
看见停云孤零零进来,那师傅笑道:
“咦,怎么今日这般晚,食有定,宿有时,误了时辰可是要自己洗碗筷的。”
话虽如此,倒也没真的为难,伸出一只手等着接。
停云不做吭声,将托着碗碟的木板递过去,一言不发出了膳房。
昏暗灯火,后头师傅没瞧见她脸上表情。
想往日这孩子好歹是个口齿伶俐的,怎么今儿个连面上礼数都不顾了。
她回到房里,迟疑大半个钟头方鼓起勇气拿了挂桶要去取水。
走到方井院门处,又踌躇数步,才咬牙挪到了井边。
手中空桶“哐当”声砸在水面溅起夜露无数,手脚并用拉了桶上来,跟井里有鬼似得跑着回了房。
再看桶里,大半桶已洒的只剩小半,道袍湿了长长一片。
洗漱后勉强躺下,居然也辗转不得眠,侧身透过窗上糊纸看星月都暗,恍惚立时要熄灭了砸下来。
五内如焚不安睡去,第二日醒来忐忑往外,各师傅和观照道人还像往时晨醒午课,并未提起要停云下山一事。
她心口稍松,也不再追问,一连数日过去,好似两人都忘了干净。
山间雪早,不知哪天夜里琼华无声,众女冠醒时,看见观子外已是一片茫茫苍苍,积厚三尺了。
生于水,升于天,降于地,润于土,归于水,循环往复,落雪是为道之一也。
故而每年冬日第一场雪,观子里不设道务,各自问心。
因此停云醒来往大堂时,独见观照真人坐在蒲团上,手执信笺,细读分明。
听见动静,她转头笑道:“停云。”
“嗯。”停云上前,那信笺背面有纹,不合道家崇简,是外头来的。
“来的正好,与你的。”观照抬手,递给她。
自入观,她就随众人习文断字,纵不解其理,信总是读的通。
信上说,谢老夫人与观照求解惑,常为念想苦,日夜难安寝,天地阴阳,生辰八字,何解何分。
今天算不得好日子,停云转头看着门外纷纷扬扬。
雪路难行,山间尤难,她不似上次焦急,反似心头一块巨石落了地,至少,不用去院子方井取水了。
“可是我误了师傅大道。”停云捏着信问。
“非也,我为红尘误,勘不破世人苦从何来,问不得天下难从何消,故而逃身在此,假充无为。”
观照笑看着她,“我想你去看看,试手解红尘。”
停云含泪不言,观照又道:“谢府,是个体面处。
天下至善难求,能得体面,已是很好了,何况,她是喜欢你的。”
停云仍是不解道文,哽咽道:“总不是叫我去做掌中珠,朱门妇。
怎么就体面,她上回来时气的连蜜柑也吃不下,在家里又怒作高声,我看也不体面。”
“掌中珠,朱门妇,这话从何听来?”
“谢祖母说的,她说姑娘家要顺遂,就只有这一条路,锦衣玉食掌中珠,金屋银轿朱门妇,莫不然师傅也这么认为?”
观照思索片刻,笑道:“世人说法总是有理的,男也如此,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老也如此,显赫凭子女,富贵累儿孙。
少也如此....”她语间稍顿,“莫言世间殊,明月千古同。
何人不如此呢?我也如此,”说到此处,却是看着停云道:“你能不如此否?”
“那我去干什么呢?”
“看山外山,问天外天,莫做人上人。”
两人目光相对片刻,停云将手上信往地上一甩,转而哭着跑去了屋里。
观照望着地上,起身将信拾起重新舒展折好收在袖里。
默然片刻,心中却想,山有起伏,天有薄厚,人又怎么能没有高低呢。
不多时消息传往别的女冠耳中,大多都是一笑而过,来便来,去便去,观中本如此,此处非留处。
唯静一道人与观照问道:“何苦将她推出去,世外凶煞狼虎,躲还躲不及呢。
那些官宦人家,能有几个好,今日说喜欢,明日又厌弃。
纵有几分良心,怎比的过亲生骨血,来日不定是个什么说头。
咱们修行多年,莫不然还看不透那些金银富贵,锦绣功名?她生在观子里,和祖师是有缘的。”
木鱼声里,观照合眼笑道:“世外狼虎,你又知她降不得?她非观中人,我乃是同和二年....”
静一拂袖离开,寻到停云房里,看她坐在桌前,俯身似在描花草册子,手抖的笔都拿不稳。
听说信是晨间来的,这会已经在黄昏了。
静一上前,伫立良久,轻道:“你也体谅观照些,谢府是当今重臣,她不过区区道人,哪里能拒呢?
何况,她是女冠,无缘无故,带了个婴孩回来,本就不妥。
你年岁渐长,再要留在观子里,只能入童行,度牒一拿,再回不得尘世去了,她也是好意。”
“所以你们就是怨我坏了这里的大道,尘世那么好,你们怎么不去?”停云低着头,纸上墨色早被泪水洇成一滩。
“她后悔捡我回来,累她因果,师祖说福祸无门,唯人自招,她后悔招我。
我也后悔,大家都后悔,当日不该送什么蜜柑,谢祖母就瞧不上我。
我如今信师祖的,我怎么留不得。”
“云娘子”。静一等她停口,凄声喊的却是俗世称呼,“红尘好,是我们命薄,受不得。”
第二日谢府马车来时,山上雪还没停。
不知为何,上次和谢老夫人去时,谢家马车也是在万安寺外等着的,这次却是直接到了观子门口。
停云一脸愁色,双眼红肿未消,但还是记起第一次张太夫人来时,也是有马车到观子里门口的。
心下想着莫不是张太夫人也在,车帘掀开,里头走出两个女使,倒是熟面孔,正是前些日子送她回来那俩个。
下了车也不生分,与众女冠简单见了礼,跟着看与停云笑道:“咦,今儿个怎么了,脸上挂这般大核桃。”
另一个跟着笑道:“该是舍不得各位师傅,无妨无妨,以后年节空闲,老夫人还要来进香的。
咱们这又不是山长水远的去,多的是聚时,可不好哭哭啼啼啊。”
停云听得一喜,转头看向观照问:“是吗,师傅?”
观照抿笑不言,停云当她是默认了,跟着长舒一口气,拿袖口揉了揉眼睛,自言自语道:“那是最好了。”
观照轻偏头,示意地上一口木箱,跟着单掌施礼道:“有劳两位了。”
“真人客气。”女使说着话,旁儿两位女冠合力,将箱子抬往马车上。
观照掖了掖停云领口,叮嘱道:“雪大,留神。”
她上了马车,照例在过了万安寺后将帘子微微掀起一角,外头银装素裹,翠色早无。
那些会岔开腿自己跑的树,这一次好像全都断了脚,再也不会自己走了。
风往哪里吹,它们就往哪里去。(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