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笔灰在晨光里浮沉,像一场永远下不完的雪。云落把帆布包往桌肚深处推了推,指尖触到硬壳笔记本下那叠脆薄的纸张。母亲留下的《夜莺》乐谱边角已经磨损,谱线上跳跃的音符是她不敢触碰的旧梦。新教室里每一道扫过来的目光都带着刺,她缩了缩脖子,听见自己心跳在陌生的寂静里擂鼓。
课间铃炸响的瞬间,云落刚把乐谱抽出一半透气。阴影当头罩下,王妍染成栗色的长发扫过她手背,带着甜腻的果香。“哟,转学生带古董来上学?”涂着晶亮甲油的手指猛地扯走乐谱,纸页发出脆弱的**。周围哄笑声浪般涌起,王妍高举发黄的谱纸,声音刮着所有人的耳膜:“校庆合唱谱子都敢乱涂乱画!看看这鬼画符——当我们声部长是死的?”
云落去抢的手僵在半空。谱纸边缘确实蜿蜒着几道突兀的深蓝墨迹,像丑陋的寄生虫啃咬着母亲娟秀的笔迹。她书包里那支漏墨的廉价钢笔此刻成了铁证。“不是我…”辩解被更大的声浪淹没。王妍的跟班尖笑着附和:“狡辩!赔钱!退学!” 人群围成的铁桶越收越紧,劣质香水味混着汗味堵住云落的呼吸。绝望像冰水灌进肺腑,她眼睁睁看着王妍嘴角噙着冷笑,双手捏住乐谱两侧——刺啦!高音谱号连着《夜莺》开篇的婉转旋律,被生生撕离了母体。
纸屑如垂死的蝶,打着旋飘落。云落喉咙里堵着滚烫的硬块,视线模糊地追着那片残破的音符。它被穿堂风卷着,掠过一双双冷漠或好奇的眼睛,最终粘在教室后排窗框的灰尘里。母亲哼唱这旋律的温柔嗓音在她脑中轰响,与现实的撕裂声重叠。王妍把残缺的乐谱拍在她胸口,指甲几乎掐进她锁骨:“晦气东西,跟你人一样脏!”
“证据链断裂点。”一道冷冽的声线切穿喧嚣,像手术刀划开脓包。喧闹骤停。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道,蒋耀的身影立在光尘里。纯黑校服衬得他肤色冷白,金属细边眼镜后目光锐利如探针。他没看云落,径直走向窗边那片被遗弃的乐谱残页,戴着手套的指尖捻起它。
“第一,”他转身,声音不高却压住所有杂音,举起残页对着王妍,“墨迹渗透度。新涂鸦墨色浮于纸面,边缘晕染毛躁。”他另一只手从云落攥得死紧的拳头里抽出那支漏墨的旧钢笔,拔开笔帽在空白草稿纸上划下一道。深蓝墨水立刻洇开,形成一圈毛茸茸的蓝晕。“比对清晰——残页涂鸦墨迹干涸板结,无晕染层,形成时间超过二十四小时。”他顿了顿,镜片反光遮住眼神,“而你,王妍,昨天下午是你最后核对校庆乐谱。声部长日志,第37页。”
王妍脸色微变。蒋耀已走向她的座位,修长手指精准地从她摊开的数学练习册下抽出一张半折的硬卡纸——正是完整的校庆合唱谱。他将其与云落的残破《夜莺》并置在讲台上。“第二,材质比对。校庆谱用标准120克亚光铜版纸。”他指甲在合唱谱边缘一弹,发出闷响,又在云落乐谱的撕裂处一抹,指腹沾上细碎的纸纤维,“这份《夜莺》,是六十年代产的再生纸,脆,易分层。你的涂鸦,”他指向王妍桌上那支通体镶钻、笔夹处刻着“W.Y.”的宝珠笔,“派通BLN-105,水性颜料墨,出水量大,在这类再生纸上书写会迅速被吸收,不可能浮于表面形成你指控的‘涂鸦’效果。”
死寂笼罩教室。蒋耀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露出眼下淡淡的青影,再抬眼时,目光如冰锥直刺王妍:“第三,行为逻辑漏洞。你声称云落毁坏重要校庆道具,却在案发后第一时间将其撕毁,破坏关键物证。根据《明德中学学生纪律条例》第8章第3条,恶意毁损他人财物并诬陷同学,最低处分留校察看。”他拿起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几行凌厉的公式,“或者,用你更能理解的方式——证明你设局诬陷的数学期望值为负,标准差趋近于零。简单说,蠢得无可救药。”
粉笔哒一声丢回槽内,敲碎了凝固的空气。王妍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蒋耀走向呆立的云落,抽走她怀中被撕毁的乐谱,又从讲台上拿起那片残页,轻轻按回撕裂处,边缘犬牙交错的伤痕刺目惊心。他从内侧口袋抽出一支通体哑光的钛金钢笔,笔帽顶端,一个被荆棘缠绕的抽象音符徽记在灯光下掠过一线幽蓝寒芒。
“签字。”他抽出一张打印好的《保护协议》拍在云落桌上,声音不容置疑,“或者等着被下一个王妍撕碎。”纸页最下方,“蒋耀”的签名力透纸背,笔锋锐利如刀。云落指尖颤抖着触到冰凉的纸面,余光瞥见王妍怨毒的眼神钉在自己身上。窗外,那片本该粘在窗框的乐谱残页,在无人注意的穿堂风中悄然飘起,打着旋,落进蒋耀摊开在桌角的《离散数学》扉页里,被书页无声吞没。
办公室白炽灯惨亮。班主任老李的秃脑门上沁着油汗,圆珠笔一下下戳着桌面。“蒋耀啊,王妍家长那边…毕竟捐过体育馆…”他搓着手,试图在蒋耀冰冷的注视下挺直腰板,“云落刚转来,低调点好…”
“李老师,”蒋耀打断他,声音像淬了冰,“诬陷监控录像备份在U盘,王妍父亲公司期货账户异常波动的分析报告,”他指尖点了点桌上一个银色U盘,“还有您三年前职称评审时,那篇‘借鉴率’过高的核心期刊论文原始数据——需要我帮您回忆投稿期刊名称吗?”老李的脸瞬间灰败下去,像被抽了脊梁骨瘫进椅子。蒋耀拿起桌上那份《保护协议》,钛金钢笔在他指间转出一道冷硬的光弧。“签,还是不签?”笔帽顶端的荆棘音符徽记,正对着老李急剧收缩的瞳孔。
钢笔尖悬在监护人签字栏上方。云落盯着那点寒芒,又看向协议条款,白纸黑字钉进眼里:
> **条款三:乙方(蒋耀)每日需对甲方(云落)进行不少于一小时的数学辅导。**
> **条款七:每周日黄昏,甲方拥有学校天台专属使用权两小时(用途:音乐练习)。**
“签了吧,孩子…”老李的声音发虚,手抖得握不住笔。云落闭上眼,母亲哼唱《夜莺》的破碎旋律在脑中回旋。再睁开时,她抓过蒋耀的钢笔。笔身冰凉沉重,荆棘音符的凸痕硌着掌心。她在那份近乎屈辱的协议上,用力划下自己的名字。最后一笔拖得太长,墨水在“落”字最后一捺洇开一小团阴云。蒋耀抽回钢笔,咔嗒一声轻响,笔帽合拢,封印了所有情绪。他转身离开,带起的风卷走了桌上那片无人留意的纸屑——正是王妍练习本上撕下、用来伪造时间的一角作业纸。
夕阳像泼翻的橙红染料,浸透空旷的天台。铁门在身后哐当合拢,隔绝了楼下隐约的喧嚣。风卷着云落单薄的校服裙摆,她抱着破旧的帆布包,像抱着一块浮木。蒋耀背靠锈蚀的水塔支架,身影被拉得瘦长孤峭。他指了指水泥地上用粉笔画出的一个圆圈:“站进去。唱。”
《夜莺》残缺的乐谱在云落手中颤抖。撕裂的伤口横贯谱面,吞噬了副歌最华彩的颤音。她吸了口气,试图找回母亲教她时的温柔旋律。第一个音符挤出喉咙,干涩得像砂纸摩擦。风灌进来,调子飘得七零八落。她瞥见蒋耀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手指在身侧蜷起又松开。唱到被撕裂的高潮段落,一个破音尖利地刺破暮色。云落猛地闭嘴,耻辱感烧红了耳根。
寂静。只有风声呼啸。
“呼吸乱了。”蒋耀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冷硬如石子投入死水,“第三节拍换气点滞后0.3秒,横膈膜失控导致声带挤压。”他不知何时走到她面前,钛金钢笔的金属笔帽冰凉地点在她锁骨下方,“这里,核心肌群发力。想象解双曲正弦函数——气息是渐近线,无限逼近完美音高但永不触底。”他指尖的凉意透过布料,云落一个激灵,下意识按他指示深吸。再开口时,断断续续的旋律竟奇异地稳了下来。她闭着眼,努力忽略那近在咫尺的存在感,歌声在黄昏里艰难地延展,试图缝补谱面上那道丑陋的裂痕。
蒋耀退后一步,重新隐没在水塔的阴影里。暮色吞噬了他大半身形,只有镜片反射着最后一线天光。云落最后一个尾音消散在风里,精疲力竭。她睁开眼,看见蒋耀微微侧着头,似乎仍在捕捉空气中震颤的余韵。他插在裤袋里的右手,食指和中指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在腿侧交替敲击着一串复杂而规律的节奏——哒,哒哒,哒。那是云落从未见过的,某种微积分符号演算的指法。
风突然大了,卷起乐谱残页哗啦作响。云落慌忙去按,一张纸片却挣脱束缚,打着旋飞向天台边缘。她惊呼着追过去,纸片却擦着生锈的栏杆飘坠而下。她扒着栏杆向下望,心脏几乎停跳——那片残破的音符,正正地落在楼下花坛旁,一个仰头张望的男生摊开的数学练习册上。那男生推了推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若有所思地扫过纸页,又缓缓抬起,精准地锁定了五楼天台边缘,脸色煞白的云落。
暮色彻底吞没校园轮廓。云落僵在天台边缘,夜风灌进校服领口,激起一片寒栗。楼下花坛旁,那个黑框眼镜的男生仍仰着头,练习册上那片残破的乐谱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摊开在昏暗光线里。他指尖捻起纸页一角,指腹摩挲着撕裂边缘参差的纤维,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解剖的冷静。然后,他抬眼。
目光穿透五层楼的距离,冰冷地钉在云落脸上。那眼神里没有好奇,没有困惑,只有一种洞悉秘密的了然。云落猛地后退一步,脊背撞上冰冷的水塔。蒋耀的声音自身后阴影里传来,听不出情绪:“认识?”
云落摇头,喉咙发紧。她当然不认识。但那人合上了练习册,将乐谱残片仔细夹进书页,转身离开时,最后瞥向天台的一眼,像一根无形的针,将某种不祥的预感刺进她心底。那片承载着母亲旋律碎片的纸,连同那个陌生的、冰冷的眼神,一同消失在沉沉的暮霭中。风卷过空荡的天台,只余下铁锈和尘埃的气息。蒋耀的钢笔在他指间无声地转了一圈,帽端那枚荆棘缠绕的音符徽记,在最后一缕天光里,幽蓝一闪。(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