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重新落座。
钱汉忠的脸色似乎缓和了些,终于示意赵庆龙给所有人都上了茶。
接下来的谈话,表面上和风细雨,实则暗流汹涌。
卢志伟和黄维民一唱一和,不时提起钱汉忠当年的“丰功伟绩”,言语间充满了对“老师”的崇敬和维护。
而钱汉忠本人,则时不时对市里的一些决策提出尖锐的质疑,尤其是在城投集团的组建和人事安排上,几乎是赤裸裸地表达不满。
“……一个毫无企业经验的毛头小子,去掌管几百亿的国有资产?简直是儿戏!”
钱汉忠重重放下茶杯。
“老书记说得对!”
卢志伟立刻接话,目光炯炯地看向郑仪。
“郑秘书长,我在国资委工作多年,深知国企管理的水有多深。陈默这个同志,我也听说过,能力是不错,但这么重要的位置,是不是太冒险了?”
“是啊。”
黄维民也温和地补充道:
“老干部们都很关心明州的发展,尤其是像城投集团这样的关键平台。用人上确实应该更加慎重,多听听各方面的意见。”
三人配合默契,形成一个无形的包围圈,向郑仪施加压力。
郑仪脸上的笑容丝毫不变,眼神依然谦和,但心中的警惕已经提到了最高级别。
他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慰问”。
这是一次精心安排的“试探”,甚至是“警告”!
钱汉忠虽然退休多年,但他依然通过卢志伟、黄维民这样的在职高徒,牢牢掌控着部分权力资源和话语权。
他们在向他这个新来的秘书长传递一个明确的信息。
明州的水,很深。
有些规则,不是你想改就能改的。
有些人,不是你想动就能动的。
郑仪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借这个动作掩饰内心的思考。
放下茶杯时,他的表情更加诚恳。
“钱老和两位领导的意见非常宝贵,我一定带回去,向邹书记和市委班子认真汇报。”
他巧妙地用“汇报”这个词,既表示了尊重,又暗示了最终的决策权依然在市委手中。
“不过,”
郑仪话锋一转,语气温和却坚定。
“陈默同志虽然年轻,但在北河村事件和四海集团处置中表现出的原则性和执行力,是有目共睹的。”
“城投集团的首要任务,是安全、彻底地消化四海遗留资产,防止国有资产流失。在这方面,我们需要的是政治过硬、敢于碰硬的干部。”
“至于企业管理经验,可以在实践中积累,也可以靠班子其他成员来弥补。”
他这番话,表面上是为陈默辩护,实则是在隐晦地回应钱汉忠的质疑。
四海集团有问题,我们查处它,天经地义。
城投集团的首要任务是防止国资流失,这难道不对吗?
陈默的政治立场和执行能力,正是完成这一任务的关键。
有理有据,不卑不亢。
钱汉忠的眼睛微微眯起,似乎想看透郑仪的真正想法。
卢志伟和黄维民交换了一个眼色,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惊讶和警惕。
这个年轻的秘书长,比他们想象的更难对付。
会客室内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凝固。
“哈哈,好!有主见!”
出乎意料的是,钱汉忠突然大笑起来,打破了僵局。
“年轻人有闯劲是好事。不过……”
他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郑仪,语气突然变得意味深长。
“明州不是一天建成的。有些事,急不得。有些路,走得太快,容易摔跤。”
“老书记说得对。”
郑仪也站起身,微微欠身,态度恭敬,但眼神没有丝毫退缩。
“我们一定牢记您的教诲,稳扎稳打,一步一个脚印。”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锋,电光火石间,已经完成了一次无声的较量。
钱汉忠率先移开视线,转身走向那幅山水画。
“小郑啊,你看这幅画如何?”
郑仪跟过去,认真端详。
画作气势磅礴,高山巍峨,飞瀑流泉,松柏挺立,一派雄浑气象。
“气势恢宏,笔力雄健,是好画。”
“嗯。”
钱汉忠点点头,手指轻轻抚过画上的落款。
“这是我七十岁生日时,省里的几位老同事合送的。画的是黄山,寓意长寿安康。”
他的语气忽然变得意味深长。
“山高路远,云雾缭绕。有时候,看不清前路,就要学会停下来,等云开雾散。贸然前行,很容易……失足坠崖。”
郑仪心头一凛。
这已经不是什么隐晦的提醒了,几乎是赤裸裸的威胁!
但他脸上依然保持着恭敬的微笑。
“钱老真是慧眼如炬。不过……”
他指了指画作一角。
“您看这松树,扎根峭壁,迎风而立。正是因为不畏艰险,才能成就这绝处逢生的壮美。”
钱汉忠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卢志伟和黄维民的表情也变了,看向郑仪的眼神中多了几分震惊和……忌惮。
这个年轻人,居然敢当着钱汉忠的面,如此强硬地回击!
“好,很好。”
钱汉忠缓缓转身,脸上带着笑,但眼神已经彻底冷了下来。
“看来郑秘书长不仅工作能力强,艺术鉴赏也很有见地。”
“赵庆龙!”
他突然提高声音。
“午餐准备好了吗?别让我们的‘贵客’饿着。”
“准备好了!钱老!”
赵庆龙连忙应声,额头上的冷汗更加明显了。
“那就请吧。”
钱汉忠做了个“请”的手势,语气恢复了那种居高临下的“主人”姿态。
“我这把老骨头,也陪你们年轻人吃顿饭。”
午餐在小楼隔壁的餐厅进行。
菜色精致,气氛却异常沉闷。
钱汉忠不再谈工作,转而聊起一些无关紧要的往事和养生心得。
卢志伟和黄维民配合着捧场,时不时发出恰到好处的笑声。
郑仪也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偶尔插一两句无关痛痒的话,仿佛刚才那场无形的交锋从未发生过。
但他的心里,已经彻底明晰了几个关键点。
第一,钱汉忠确实有问题,而且问题不小。
否则不会对一个年轻的市委秘书长如此警惕,甚至不惜亲自出面施压。
第二,“春晖”确实是个关键节点。
钱汉忠在这里享受着远超正常退休干部标准的待遇,而这些“特殊照顾”的资金来源,很可能与四海集团有不正当关联。
第三,钱汉忠的影响力依然巨大。
不仅有卢志伟、黄维民这样的在职高徒随时听候调遣,背后可能还有更高级别的保护伞。
最重要的是,他们已经警觉了。
午餐过后,窗外的阳光正盛。
钱汉忠擦了擦嘴角,推开椅子站起身来。
“年纪大了,饭后得走动走动。”
他看向郑仪,目光中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小郑啊,陪我老头子散散步?”
郑仪心知肚明这绝非简单的散步,却也只能起身微笑:
“是我的荣幸。”
卢志伟和黄维民也立刻起身,一左一右站在钱汉忠身旁。
赵庆龙本想跟上,却被钱汉忠一个眼神制止,只得讪讪留在原地。
四人走出餐厅,来到“春晖”精心设计的后花园。
这里曲径通幽,假山叠石,古树参天,处处透着一种低调的奢华。
深秋的银杏叶铺了满地金黄,踩上去沙沙作响。
钱汉忠走在最前面,步履稳健,丝毫不显老态。
卢志伟和黄维民紧随其后,将郑仪隐隐隔在稍后的位置。
“小郑啊,”
钱汉忠忽然开口,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意味。
“你在省里待过,应该读过不少书吧?”
“不敢说多,略知一二。”
郑仪谨慎回答。
“《资治通鉴》读过吗?”
钱汉忠忽然问。
“读过一些。”
“嗯。”
钱汉忠点点头,脚步不停。
“司马光写这本书,开篇就讲‘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什么意思啊?”
他侧过头,鹰隼般的目光斜睨着郑仪。
“是强调名分、秩序的重要性。”
郑仪平静回答。
“不错!”
钱汉忠声音突然提高了一些,也更加严肃了一些。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一个地方,一个单位,最重要的是什么?是规矩!是秩序!是长幼尊卑,上下有序!”
“有些人啊,年轻气盛,总想着打破常规,搞什么新花样。却不知道,破坏了规矩,动摇了根本,是要出大乱子的!”
这话已经毫不掩饰地指向郑仪近期的所作所为。
卢志伟立刻接话,语气带着“过来人”的感慨:
“老师说得太对了!我在省国资委这些年,最深切的体会就是,国企改革,千头万绪,但核心一条不能变——党管干部!必须坚持党的领导,遵循组织程序!绝不能搞什么‘破格提拔’,‘越级使用’!那会乱套的!”
黄维民也温和地补充,看似中立,实则绵里藏针:
“郑秘书长年轻有为,想法多是好事。但明州情况特殊,老干部们经验丰富,对市情民情了解深刻。多听听老同志的意见,遵循既有的工作惯例和程序,可能更稳妥一些。”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引经据典,谈笑风生,却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向郑仪笼罩过来。
他们在用“规矩”、“秩序”、“程序”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告诫他,约束他,甚至威胁他。
郑仪安静地听着,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的微笑,但眼神已经彻底冷了下来。
他明白,这不仅仅是针对陈默的任命,更是对他整个施政思路的否定和打压。
他们希望他回到那条被资本和旧势力裹挟的老路上去。
“钱老和两位领导的教诲,让我受益匪浅。”
郑仪终于开口,打断了三人的“围剿”。
他停下脚步,目光平静地迎向钱汉忠。
“不过,我对司马光这句话,倒是有一点不同的理解。”
钱汉忠眉头微蹙,卢志伟和黄维民也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哦?说来听听。”
钱汉忠语气冷淡。
“司马光强调‘礼’和‘分’,是为了维护统治秩序,这没错。”
郑仪缓缓说道,语气不疾不徐。
“但他写《资治通鉴》的根本目的,却是‘鉴前世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是为了从历史中汲取经验教训,避免重蹈覆辙。”
他目光扫过卢志伟和黄维民,最后定格在钱汉忠脸上。
“明州前些年,规矩不可谓不严,程序不可谓不全。但结果呢?”
“四海集团坐大,侵吞国资,鱼肉百姓,一些干部同流合污,甚至充当保护伞!”
“这难道是因为我们破坏了规矩吗?”
“恰恰相反!正是因为某些人,打着‘规矩’‘程序’的旗号,行利益输送、权力寻租之实!才导致了今天的局面!”
郑仪的声音也提高一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凛然之气。
“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固守那些已经被事实证明存在漏洞、甚至被某些人利用来谋私的所谓‘规矩’!”
“而是要建立新的、更加公平公正、更有利于明州长远发展和老百姓福祉的规矩!”
“这个过程中,可能会触动一些人的利益,可能会打破一些既有的平衡。”
“但这正是‘考当今之得失’后,必须做出的改变!”
“如果因为害怕打破‘规矩’,就放任问题存在,甚至纵容腐败蔓延,那才是对历史、对人民最大的不负责任!”
一番话,掷地有声!
直接将钱汉忠三人所谓的“规矩论”批驳得体无完肤!
你们不是讲历史吗?
好!我就用历史来回击你们!
明州过去的问题,恰恰证明你们维护的那套“规矩”有问题!
我们现在要改革的,就是这套有问题的“规矩”!
钱汉忠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他万万没想到,郑仪竟然敢如此直接、如此强硬地当面驳斥他!甚至将他维护的“秩序”与四海集团的腐败直接挂钩!
卢志伟和黄维民也惊呆了,张着嘴,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园子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和几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
钱汉忠死死盯着郑仪,胸膛微微起伏,那双鹰目中燃烧着压抑的怒火。
他习惯了被人敬畏,习惯了说一不二,何曾受过一个年轻后辈如此顶撞?!
“好!好一张利嘴!”
钱汉忠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冰冷刺骨。
“看来郑秘书长是铁了心要‘改天换地’了!”
“不敢。”
郑仪微微欠身,语气依旧平静,但眼神没有丝毫退让。
“我只是在做一名党员、一名领导干部该做的事。发现问题,就要解决问题。有腐败,就要坚决查处。这既是职责所在,也是民心所向。”
“好一个职责所在!民心所向!”
钱汉忠怒极反笑,猛地一甩袖子!
“看来我们这些老家伙,是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新思想’了!”
“志伟!维民!我们走!”
说完,他不再看郑仪一眼,转身大步朝着小楼方向走去,背影僵硬,带着滔天的怒意。
卢志伟和黄维民狠狠瞪了郑仪一眼,连忙快步跟上。
郑仪独自站在原地,看着三人离去的背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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