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霭微茫,东方天际洇开一线淡金。那攸关性命的七日之期,已如指间流沙,仅余三粒。徐云瀚胸腔内沉沉一坠——槐里的安然岁月,于今日彻底封缄,须臾不可再耽。
当晨光漫过母亲鬓角时,那句「初离胞衣凝血暖,再辞萱堂覆雪寒」忽如寒针刺进徐云瀚心口。粗陶碗沿蒸腾的热气里,他看见自己降生时的血光与母亲发间新霜在雾气中交叠晕染。
霍秀梅替他系紧行囊的手突地一颤,「脱胎血未冷,拜别鬓先秋」——这早生的秋意何止落在她鬓间?少年单薄脊背上负着的,分明是两代人被时光啃噬的缺口。
「初啼犹带绛霞色,再拜已染鬓边秋」
寒霜凝在母亲的鬓角时,这句谶言早已刻入他的命轮深处...
曦光似融化的薄金,悄然漫过沉睡的山坳。山村的轮廓在破晓时分被一层朦胧光晕温柔描摹,如隔了一层流动的琉璃盏,天地静美恍若蜃景。酣梦中的稚童们,却失却了这份朝露般的瑰奇。
更东处,几缕笔直的炊烟,带着新谷的清香,袅袅升腾,刺入澄澈得令人心碎的晨空。那烟柱底下,便是烟火人间的牵绊。
“瀚儿!起身了!”母亲霍秀梅的唤声穿透门扉,带着一丝竭力压制的急促,“粥在灶上捂着呢,你三叔都在外面等着了!再磨蹭,那仙门的山门阖上了,可是叩都叩不开的!”
徐云瀚在暖衾里更深地蜷起,面朝墙壁,形成一个固执的胎卧之姿。冰裂纹的窗纸上筛下冷白的光,将母亲单薄微偻的侧影,清晰地拓在苇席上。他借着那微光,默数着娘鬓角一夜之间滋生的新霜——那是昨夜昏暗灯火未曾照见的、悄然而至的寒凉月光。
“该饮饯行羹了,我的儿。”霍秀梅捧着那粗陶碗的手颤巍巍递近。黍米的余香顽固地嵌在她指缝的岁月沟壑里,却在触到儿子那尚显稚嫩的脊骨棱角时,猛然剧震。
「黍粒碾作三更泪,离喉梗似九曲肠」
滚烫的米浆滑过喉间,母亲三更碾磨的血泪与少年寸寸冻结的肝肠,在此刻相杀相缠。
一股灼烫的蒸汽白蒙蒙地漫开,瞬间濡湿了两人的眼睫与颊侧肌肤,将短短一臂距离内的离情别绪熬煮着,凝结成琥珀般浓稠粘滞的空气,沉沉压在胸口。
徐云瀚喉间逸出一声模糊的**,仿佛自深海的梦域挣扎浮水。眼皮沉重地掀开一线,撑起身体的动作缓慢得如同推开千斤闸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决心落定的重量。
“娘,晓得了…再容一刻,只一刻就好,”他声音里揉着未醒的沙哑,裹着深深眷恋,“待拜入那仙门,怕是连被衾暖意都成奢念罢。”
霍秀梅看着眼前这仍带着几分稚气的儿子,心底疼得一抽,面上却只能凝出几分硬板。平素里纵容他贪睡的柔肠,此刻被残酷的刻度寸寸绞紧。她伸手替他掖了掖领口,指腹拂过粗布领边细密的针脚。
「针脚密织千钧嘱,前路风刃削凡胎」
这句绣在衣褶里的无言箴言,此刻正裹着凛冬寒气渗入骨髓。
“起来了!休要痴缠!”她嗓音抬高了些,带着一股陌生的严厉,“你三叔说与我了,那修仙清苦路,岂是山野柴米能比?人家一身翻江倒海的本事,哪个不是将百年千年的煎熬嚼碎了咽下去的?还在梦中哩?往后…怕是与这黑甜乡都要断了缘分了!”字句砸落,既是训诫,亦是心头血化成的警示。
母亲话中的字字如冰棱刺骨,徐云瀚一个激灵,混沌的睡意瞬间消散大半。他终是撑坐起来,冬晨的酷寒猝不及防地裹袭上身,细密的寒意透过单薄里衣砭骨而入。寒噤无法抑制地掠过少年周身,鼻尖冻得通红如山楂。他侧过头,目光深深烙在母亲脸上。
“娘…孩儿…”出口竟是艰涩,舌尖仿佛粘着万语千言,哽在了喉头,“该启程了…此去…不知归期。”
霍秀梅望着这张尚存奶气的面孔,心尖最柔软处像被针密密扎过,泪水汹涌而出,视线瞬时一片模糊。她慌忙侧头用袖子重重一抹,红着眼眶,强撑起一丝近乎破碎的笑容:
“怕甚!娘不惧离别!娘只恐……我儿在外…”她语不成句,纤细的手指无措地想触碰少年的肩,却悬在半空,“你是娘心头剜下的肉啊……只是……瀚儿已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汉了,雄鹰总得离巣振翅。”她深吸一口气,稳住嗓音,每个字都珍重如箴言:“儿啊,记牢了,在这天下间行走,除却骨肉至亲如爹娘、三叔,你唯一能全然托付的,唯有自身这颗心!若真有机缘,碰上那样一个人——肯将性命交付他掌中,若是男儿,那便是你过命的袍泽兄弟;若是个好姑娘……”
她顿了顿,目光里含着水汽却无比清澈:“……那便是我儿注定的结发贤妻!娘盼着……盼着真有这样一天,领回个水葱似的闺女,让娘疼疼。
「他年鹤驾承仙露,犹唤儿时犬吠名」
纵使你乘着仙鹤饮尽云中琼浆,回家时娘还唤你的小名儿……”
“娘,我记下了,句句在心。”徐云瀚用力攥紧母亲微凉的手,那声“记下了”低沉而笃定,如同对天地立下的血契。窗外,万籁俱寂,衬得这一诺千钧回响。
别离,似钝刀割肉,痛入骨髓。永不分离?不过是凡俗痴人的妄念镜花。每一次挥手,都是一个旧梦的寂灭,一条新路的凿刻。
院门吱呀。徐云瀚回身望过最后一眼父母的剪影,深深一揖,不敢再抬头。
「回首慈颜凝旧卷,抬眸云栈化绝渊」
转身的刹那,父母的容颜在视野边缘褪色为泛黄画轴,而脚下的黄土路骤然垂直壁立!
他怕看见父亲眼底强撑的血丝,怕看见母亲颊边无声滚落的珍珠,怕听见那一声压抑不住的呜咽哽在风中,更怕那两道身影在泪眼中扭曲、拉长、最终融进村口老槐的昏影里。他猛地折身,决绝地迈开步子,每一步都踏碎一片清晨的薄冰,向着不远处雾气氤氲中等候的马车撞去。
蹄声嘚嘚,碾过霜结的山道。山色依旧空濛,绿意残存于苍黛松针间。然而来时山路间雀跃的憧憬与新鲜,已荡然无存,被沉重的行囊取代。骡车内逼仄的空间里,一种窒息的离愁缓缓弥漫开。
或许山外的天地波澜壮阔,值得赌上一切期冀。但此刻,徐云瀚心头的罗盘,磁针死死指向身后那两座沉默的峰峦——父亲古铜色手掌上遍布的沟壑,那副曾将自己举过头顶的宽厚肩膀;母亲在灶台间低回的絮语,是她将滚烫的关切熬进了每一勺米粥的醇香……一句句叮咛,如母亲密密缝在衣角的针脚,缠绕在五脏六腑间,勒得生疼。
车窗外的风景急速后掠。徐云瀚明白,这一次离去,光阴的刻痕将深深刻入岁月之河。莫问归期……前程的路,如这山路九曲回肠,唯有以心为炬,低头前行。
童年的斑斓碎片,如飞萤渐次熄灭在山峦背后。爹娘的声音却愈发清晰,刻在颅骨深处,声声如杵撞钟。此刻唯一真切的,是脚下这由土石、汗泪与未知铺成的崎岖长路,冰冷而坚硬地延伸向远方。
那路,深藏莽荒,盘旋入云。
「天阶灿若星河坠,拾级方惊磷火荧」
星光铺就的长阶越是璀璨,越要警惕石缝间闪烁的幽幽骨火。
可能引他登上琼楼玉宇,受万人仰望,成为端坐云端的仙;也可能诱他堕入九幽诡窟,沦为挣扎的泥塘鬼、累累白骨堆中的一员;或许一路繁花似锦熏风醉人;又或许腥风血雨、步步杀机……无论何种,他已无回头路可走。身后那无声的双眸里盛满的全然托付,是沉重的行囊,亦是逆流溯风的桨。
这一线天机,万世难逢。错过,便是永生沉沦的深渊起点。少年攥紧袖中枯黄的平安符,仿佛捏碎一枚坚硬的核桃,将残余的稚嫩一同碾碎。
前方风起云涌,他闭上眼,复又睁开,瞳中再无犹豫的涟漪。
暮色如墨,悄然浸染虬结的老槐枝桠。
丝瓜藤架投下的浓荫深处,突兀地炸起一声沙哑刺耳的音节,惊破了晚蝉的嘶鸣。
笃、笃、笃。
竹杖坚硬如骨节的端头,敲击着青石板的缝隙,发出空洞的回响,仿佛叩在巨兽的骨殖之上。惊惶的蝉鸣戛然而止,四周陷入一种令人心悸的沉寂。石桌上的半盏残酒,那早已被遗忘的浑浊液面,此刻竟诡异地映照着将灭未灭的血色残霞,晃动着支离破碎的光斑。
“痴儿…”松垮皮肉包裹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那声音如同两块裹着砂砾的骨头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铁锈的味道,“当真…要攀那白骨堆成的筏舟?”一只枯树般的手伸出,布满褐色老人斑的指腹,轻轻拂过桌上新削的竹篾,一道尖锐的裂口渗出暗红的血珠...血珠滚落,滴入石碗浑浊的酒液中。
啵。
一声轻响,荡开细小涟漪。残霞在酒液里瞬间破碎,扭曲,化作无数点猩红的光斑沉浮。
“你…且看这杯中天——似不似那囚笼,观这杯中酒——像不像那笼中雀!”老人的声音幽冷如地穴寒风。
七颗血珠,竟诡异地凝悬不动,在浑浊的酒液里隐隐现出斗勺状的轮廓,血光浮动,不祥如北斗垂死。不知何时,丝瓜藤蔓交错的阴影,已在老人佝偻的背脊上蜿蜒蠕动,活物般扭曲爬行,渐渐勾勒出狰狞的墨色蛟形轮廓。石缝里的蝼蛄惊恐万状,发出窸窸窣窣的逃窜细响。
“醉眼揽星河,清梦枕寒潮…”老人口中忽然诵出不成韵的偈语,竹杖毫无征兆地抡起,“呼”地一下劈开暮色!
杖风过处,满园低飞的流萤“嗡”地惊散,化作无数碎裂的幽绿火星,瞬间湮灭在浓稠的黑暗里。
“待得那孤舟倾覆,天河碎…”竹杖顿地,浑浊的眼珠透过乡间种种死死盯住少年紧绷至极限的下颌线条,每一个字都像钝器凿入脑海,“方知……骨肉珍。”
他猛地灌下一口残酒,喉间爆出一阵似哭非笑、如同老兽咳血的嘶嘶气音,手中竹杖更是“砰”地一声重重顿地,仿佛要将杖尖钉入地脉的心脏!
“咚!”
地底深处传来沉闷的锁链断裂般的轰鸣!整个菜园的地面骤然倾斜,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猛力推搡的舟船!丝瓜藤架吱嘎怪响,石桌发出令人牙酸的裂帛之声!无数竹屑被凭空卷起的阴风挟裹着,竟在半空化作了漫天飞扬的白色纸钱!老槐的虬枝剧烈地颤抖起来,簌簌抖落陈年干枯的槐花。可那些干瘪苍白的小花,竟在坠落的半途中无声燃烧起来,爆发出幽蓝幽蓝、妖异冰冷的点点磷火!
「槐魂化碧成魇火,始信炊烟可镇妖」
游动的幽蓝鬼火间,看见灶膛里跳跃的橘色火舌撕破纸钱!
石桌深不见底的裂纹里,一种粘稠、暗红、如铁锈般腥气的液体正汩汩渗涌,缓缓流淌蔓延,交织成诡异莫名的血符卦象!
“少年郎啊…”老人喉间咯咯作响,浑浊的眼中爆发出疯狂又悲悯的光芒,声音陡然拔高,扯破了嘶哑的极限,与那瞬间炸裂的石碗碎片一起迸溅四方!
“——嫌这人间天地窄?!”
碎瓷犹如淬毒的獠牙,深深楔入斑驳的老槐树身!树皮被撕裂的伤口处,暗红色的、粘稠的树浆竟如鲜血般汩汩涌出,沿着树干扭曲滴落。
“——却不知……”
死寂。最后那半句裹挟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老酒与血腥的混浊气味,在暮色彻底沉没的瞬间喷薄而出,震得园中草木俱伏:
“这世间——本就是寻不着岸的无边苦海!!”
轰!
死寂如同黑色的棺盖落下,将一切声响吞噬。唯有冰凉的夜露,悄无声息地漫过少年僵硬的、浸透了汗与未知寒意的青涩脊梁…(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