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着吉他,推着箱子,乐峰回到了那栋熟悉的、承载了他两年时光的老旧出租屋前。然而,门楣上刺眼的白花和挽联,像一盆冰水当头浇下!他猛然想起——这正是那个悲伤的暑假!这家的顶梁柱,那位和蔼的男主人,在外遭遇惨烈车祸,骤然离世。年迈的爷爷奶奶承受不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巨痛,相继郁郁而终。曾经温馨热闹的小楼,如今只剩下孤苦的常姨和她与乐峰同龄的女儿刘迪,相依为命。
上一世的乐峰,在变故后搬离了这里,但心中始终存着对这对母女的牵挂,偶尔会回来看望。此刻,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虚掩的大门。
客厅里空无一人,只有一片令人心碎的寂静。正中的案台上,三张黑白遗像无声地凝视着。香炉里,三炷线香燃烧过半,青烟袅袅,在昏暗的光线下缭绕,空气中弥漫着浓重而哀伤的檀香气息。
乐峰轻轻放下沉重的行李和吉他,走到案台前。他凝视着照片中曾经鲜活的面容——慈祥的爷爷奶奶,总是笑呵呵给他添饭的叔叔。他默默抽出三支新的线香,就着长明灯的火焰点燃。双手持香,他深深地弯下腰,三鞠躬。
青烟缭绕中,他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
“爷爷,奶奶,叔叔,我回来了。”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空荡的屋子,仿佛要穿透墙壁看到那对孤苦的母女。
“你们安心去吧。常姨,刘迪,”他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认真,“有我乐峰在,这辈子,我保她们衣食无忧,平安顺遂。”
那袅袅升起的青烟,仿佛承载着逝者的魂灵,也无声地见证着少年这份穿越时空、重逾千钧的誓言。
乐峰将行李安顿好后,从藏好的钱中取出3000元,小心地折好塞进裤兜。他深吸一口气,推开吱呀作响的后门,向后院走去。
后院的小菜园依旧青翠,只是少了往日的生机。厨房外的石桌旁,坐着一个美丽的女子,身形单薄,正是常静。这位三十出头的妇人,时光对她格外仁慈,身形依旧纤巧玲珑,肌肤是冷调的白皙,纵使此刻因连番打击而显得苍白脆弱,其惊世美貌的底韵仍清晰可辨。
那双曾应顾盼生辉的眸子,此刻已空洞如蒙尘琉璃,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浓重暗影。脸颊上未干的泪痕蜿蜒闪光,如同几道细微的珍珠线
“常姨......“乐峰轻声唤道。
常静猛地抬头,慌忙用衣袖抹了抹眼角,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小峰回来了啊。“
“嗯,我回来了。“乐峰在她身旁坐下,目光落在她红肿的眼睑上。前世记忆涌上心头——多少个夜晚,这位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的常姨,总会端着热腾腾的饭菜敲响他的房门。
“姨,家里的事......我都知道了。“乐峰斟酌着词句,“叔和爷奶虽然走了,但他们一定希望你能好好的。“
常静强忍哽咽,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谢谢小峰......“她不想在孩子面前失态,起身道:“小迪快放学了,我去准备晚饭......“
“不急,姨。“乐峰从兜里掏出那叠钞票,轻轻推到她面前,“这3000块钱你先拿着。现在家里就剩你们母女俩,不容易。“
常静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盯着那叠钱。她太了解乐峰家的情况了——父母在外打工,家境并不宽裕。“小峰,你哪来这么多钱?“她的声音因震惊而发颤。
“暑假赚的。“乐峰平静地说。
“胡说!“常静突然提高音量,“你一个学生,做什么能赚这么多?“她一把抓住乐峰的手腕,“孩子,你可不能走歪路啊!“
乐峰反握住她冰凉的手:“姨,你放心。这钱来得干干净净。“他直视常静的眼睛,“我把你当亲人才说这些。叔不在了,照顾你们是我的责任。“
常静怔住了。眼前这个曾经腼腆少言的男孩,眼神中竟透着令她陌生的坚定。短短一个暑假,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你的心意姨领了......“常静推开钱,声音哽咽,“但这钱我不能要......“
乐峰知道她在想什么。在这个月薪不足200元的小县城,3000元堪称巨款,足够买套小房子了。他站起身,语气坚决:“姨,你要是不收,就是没把我当亲人。那我今天就搬走。“
“哎!你这孩子......“常静望着桌上的钱,泪水再次夺眶而出。丈夫走后,婆家亲戚避之不及,邻居们也只是礼节性地帮忙。唯有这个租住在她家的少年,给了她最真切的温暖。
乐峰环顾了一下这间两个月无人居住的老屋。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混着旧家具和陈年灰尘的气息。他利落地将自己那些带着潮气的旧衣服、发黄发硬的被褥床单统统卷作一堆,扔到了墙角——这些东西,该彻底告别了。
出了门,县城夏末的燥热扑面而来。他在杂货铺和百货店里穿梭一番,新买的竹凉席搭在肩上吱呀作响,嗡嗡转的鸿运扇提在手里,再加上簇新的印花床单被套和一套塑料洗漱用品,沉甸甸地装了一大网兜。付账时他数出几张票子,算下来竟不到一百块。拎着这些东西走在尘土飞扬的小街上,乐峰心底不由得再次感叹:九四年的钱,可真叫一个瓷实。
回到房间,铺上凉席,摆好风扇,简单擦洗一番,总算有了点清爽模样。折腾出一身细汗,乐峰便拿了一本书,拖了把吱嘎作响的竹椅,坐到门口透风处想乘凉歇歇。午后的阳光依然灼热,书本上的字迹在眼皮下渐渐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熟悉的、令人食指大动的饭菜香钻入鼻端。常静显然是拿出了看家本领,灶间锅铲叮当,几样她拿手的好菜已经陆续上桌。
推门声响起,刘迪背着她半旧的帆布书包回来了。看到桌上摆得比平常丰盛许多的几碟菜,小姑娘脚步一顿,脸上露出困惑:“妈?今天怎么做这么多菜?”这半个多月来,家里死气沉沉,母女俩沉浸在悲痛里难以自拔。常静浑浑噩噩,刘迪自己也蔫蔫的,做饭常常是煮点面条、蒸点馒头就草草对付过去。
常静端着最后一盘菜从厨房出来,看着女儿,语气带着一丝强撑的平静:“你峰哥回来了。去,到门口叫他吃饭。”
“峰哥?”刘迪眉毛一挑,一脸茫然,“哪个峰哥?咱家亲戚里有叫这个的吗?”她对家里那个租客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有些木讷、不爱说话的男孩身上。
“傻闺女,就住咱家那个乐峰啊!”常静提醒道。
“哦,他啊?”刘迪撇撇嘴,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情愿,“他回来就回来呗,关我们什么事?我还得叫他‘哥’?妈,你糊涂了吧!”想起乐峰以往那副呆头呆脑的样子,刘迪心里实在生不出半分亲近感,只觉得母亲莫名其妙。
常静放下手里的盘子,走到刘迪面前,双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她的目光沉静如水,却又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小迪,该懂事了。”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妈以前顾着家里家外,顾不上管教你。但现在,只剩下咱们娘俩相依为命了。你看看你爸走了以后,你那几个姑姑、伯伯、叔叔,有哪个真正伸手帮过咱们?问过咱们娘俩以后怎么办?影子都没见着!”
“这房子,”常静环顾了一下略显空荡的屋子,压抑着心里的酸楚,“原来住着五个学生,看咱们家里办丧事,呼啦啦跑了四个!只剩下今天才回来的乐峰……”她目光重新落回刘迪脸上,语气里带着一种力量,“他刚回来,知道了咱家的事,二话不说就给了妈三千块钱!还说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要一起往前走。小迪啊,凭这份心意,你以后对他,是不是应该客气点,尊重点?听妈的话,好吗?”
家庭剧变像一道深痕刻在刘迪心上,让她在这个暑假被迫长大了不少。听完母亲的话,她心头猛地一震,脸上原有的抗拒瞬间化作了惊讶和一丝触动。原来那个不起眼的男孩,竟……竟做了这样的事?她低下头,沉默了半晌,才从喉咙里闷闷地挤出一个字:“……哦。”她慢慢转过身,挪着步子朝门口走去。
门廊下,乐峰蜷在那把竹椅上,呼吸均匀绵长,显然是睡着了。一本摊开的书滑落在腿上,嘴角边还挂着一丝亮晶晶的口水。午后的阳光勾勒着他沉睡的侧脸。刘迪皱着秀气的眉头,犹豫了一下,才伸出一根手指,带着点嫌弃又有点无可奈何,轻轻戳了戳他的胳膊。
“喂,……那个……”她实在叫不出口那声“峰哥”,声音显得有些别扭,“我妈……叫你吃饭了……”
乐峰迷蒙地睁开眼,看清了眼前的女孩。小丫头刚满十五岁,身高已见挺拔,穿着普通的短袖短裤,露出一截伶俐的手臂和小腿,一头乌黑的短发,面容清秀,眉眼间已能看出常静年轻时的模样,活脱脱一个小美人胚子,只是眉宇间还带着少女的稚气。乐峰心头微动,前世那点隐秘而青涩的喜欢,如细流悄然涌过记忆的河床。他记得自己曾多么笨拙地偷看她,也曾记得后来她人生的轨迹如何因父亲的离去而急转直下……那些记忆带着无法逆转的遗憾,沉甸甸地压在心底。
饭桌上,气氛起初有些沉闷。刘迪低着头,只顾用筷子扒拉着自己碗里的米饭。常静看着乐峰,勉强笑了笑:“小峰,多吃点菜。”自己却几乎没有动筷子。
“嗯!常姨的手艺就是好!”乐峰夹起一大筷子菜塞进嘴里,含糊地称赞道,“您也吃啊,别光忙活我们。”他看到常静几乎没动,心里也明白她的忧愁。
常静轻叹了口气,心事终究压不住:“小峰,你刚才说暑假在深圳……做了点事,赚了不少钱?”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困顿与不解,更有一种深深的忧虑,“你跟姨说实话,到底是干啥能这么快就赚到这么多钱啊?”孤儿寡母的日子就在眼前,柴米油盐的紧迫感像山一样压着她,这钱的来路成了她最大的不安。
乐峰咽下饭菜,随口答道:“我买彩票中的”
“中彩票?真的?”常静半信半疑。
“今年不是巴西世界杯嘛,我就预测比分,买了一点钱买中了然后赚了。”乐峰解释道,试图让她理解自己的钱是放心的。
常静沉默片刻,看着乐峰年轻的脸庞,那份巨大的“人情”再次让她坐立不安。她放下筷子,语气恳切而固执:“小峰,这三千块钱,你还是拿回去。你能想到你叔、想到我们娘俩,这份心意太重,姨一辈子都记着。可你还是个学生,姨怎么能花你辛辛苦苦挣的钱?这绝对不行!”骨子里的善良和自尊让她难以坦然接受。
乐峰也放下筷子,神态认真:“姨,现在的情况明摆着,您和小迪马上要面对的是实实在在的日子开销,您比我更需要这笔钱。这么着行不行?”他话锋一转,提出一个更让常静容易接受的方案,“这钱,算我借给您的。您暂时拿去应付困难,等以后手头宽裕了再还我,成吗?”
“借……做生意?”常静的眼神更茫然了,“我?我能做什么生意?我啥也不会啊……”
“手艺都是学出来的嘛!”乐峰语气轻松,带着鼓励,“我就觉着您做饭特别香,开个小餐馆准行!您长得又好看,气质这么好,开个像模像样的美发美容店也肯定有人光顾!”他半真半假地开了个玩笑。
“臭小子,连你姨都敢拿来打趣!”常静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赧然和笑意,轻轻啐了他一口,“我这把年纪了,还美容店呢!”
看到气氛有所松动,乐峰便绘声绘色地讲起暑假在深圳的见闻,摩天天大楼下的喧嚣、挑些生动有趣的街头见闻和繁华都市的光怪陆离来说。母女俩渐渐被吸引,久违的、带着惊奇甚至一点点笑意的神情终于爬上了她们苍白而布满哀伤的脸庞。沉重的氛围在轻松的讲述里不知不觉地消融了,饭桌间弥漫开一种淡淡的暖意和微弱的希望。乐峰的出现,如同一束微弱却执拗的光,悄然照进了这对笼罩在绝望阴影中的母女世界里。(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