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听雨阁闻道窥源

    杨恬背靠冰冷石墙,胸口那块石头散发的暖意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微弱却持续不断地渗入肌肤,最终汇入丹田那片亘古死寂的虚空。

    嗡……

    一声唯有灵魂能感知的轻颤在丹田深处漾开。

    不再是昨夜引气反噬时焚身裂魂的剧痛,亦非白日铁爪猿利爪下那蛮横灼烫的洪流。这一点暖流温驯得不可思议,小心翼翼地盘旋于虚无之中,带来一丝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气感”。像无边冻土里挣扎萌发的第一粒草籽,像沉沉永夜里摇曳不熄的第一点烛火。

    成了!真的成了!

    狂喜如电流瞬间窜遍四肢百骸,几乎冲垮了他强行维持的入定姿态。

    他死死咬住下唇,压下喉头几乎要溢出的哽咽,将所有心神凝聚于丹田,引导着那丝微弱暖流笨拙地盘旋、凝聚。每一次微小的循环,都似在贫瘠的荒漠掘开一道细小的泉眼,渗出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水汽。

    怀中的石头又轻轻一震。这一次,一缕更细微、更难以察觉的灰色气息,如同烟雾般悄然混入那温热的暖流,无声无息地融进了丹田的微末气旋之中。杨恬全副心神沉浸在这前所未有的气感里,对这缕异样气息恍若未觉。

    夜更深了。石屋内李壮和孙猴的鼾声此起彼伏,如同两架破旧的风箱。墙角蜷缩的少年,背脊在黑暗中挺得笔直,破烂单衣下后背的爪痕依旧狰狞,苍白的面孔因失血和疲惫毫无生气。然而,在那紧闭的眼睑之下,一点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火焰,已在深渊里悄然点燃。

    ……

    “呜——呜——呜——!”

    催命般的竹哨声如同冰冷的铁锥,再次狠狠扎入落霞坳的死寂凌晨。

    杨恬猛地睁开双眼,丹田深处那点微弱的气感在惊扰下瞬间溃散,如同受惊的萤火虫隐入黑暗。

    他心头一空,巨大的失落感汹涌而来,几乎将他淹没。昨夜那真实的温热感,此刻竟飘渺得如同梦境。

    “妈的,吵死了!”李壮含糊的咒骂伴随着床板的**响起。孙猴则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猴子,猛地蹿起,一眼就瞥见墙角的杨恬,眼中立刻闪过恶毒的精光。

    “哟!根骨劣等的‘大天才’,打坐一夜,修成神仙了?”孙猴尖酸刻薄的声音在狭窄石屋里回荡,他几步跳到杨恬面前,叉着腰,居高临下,“还不滚去打水!老子的衣服都堆成山了!想熏死我们?”

    杨恬沉默着,撑着冰冷潮湿的地面想要站起。后背的伤口被牵动,尖锐的疼痛让他动作一滞,闷哼出声。

    “装什么死狗!”孙猴抬脚就踹在杨恬那条被铁线头咬伤的小腿上,力道凶狠,“昨天喂畜生没喂饱,今天还想偷懒?赶紧的!” 脚踝处本已麻木的伤口被这一踹,钻心的疼痛再次炸开,杨恬身体一晃,差点栽倒。

    他死死咬住牙关,咽下喉咙里的腥甜,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低着头,避开孙猴那令人作呕的嘴脸,艰难地挪到墙角,提起那个边缘布满毛刺、昨夜被他失手撞裂了一道缝隙的破木桶。

    冰冷的井水打上来,沉重异常。每走一步,后背的爪痕和脚踝的伤口都在无声地抗议。当他提着半桶水踉跄回屋时,孙猴已经大喇喇地坐在他的硬板床上,手里捏着两块硬邦邦的杂粮窝头——那是杨恬昨日省下藏起来的最后口粮。

    “啧,还藏食?穷鬼就是穷鬼!”孙猴得意地晃着窝头,当着杨恬的面,狠狠咬了一大口,故意嚼得吧唧作响,“看在你‘辛苦’打水的份上,这两块‘宝贝’嘛……”他眼珠一转,带着恶意的笑,手一扬,两块窝头划出弧线,“噗通”、“噗通”两声,精准地落进了杨恬刚提回来的那半桶浑浊井水里!

    水花溅起,沾湿了杨恬本就破烂的裤脚。

    “哎呀!不小心手滑了!”孙猴夸张地叫起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反正你这种废物,喝点脏水也死不了!正好省下窝头,喂狗都比喂你强!”他跳下床,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扬长而去。

    木桶里,两块窝头在浑浊的水中缓缓下沉,如同两颗冰冷的心坠入深渊。

    杨恬僵立在原地,目光死死盯着水中沉浮的窝头。一股冰冷的火焰从丹田深处猛地窜起,瞬间烧红了双眼,烧尽了昨夜残留的那一丝微弱暖意!杀了他!撕碎他!这念头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几乎冲破理智的堤坝!

    他垂在身侧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指节因用力而惨白。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后背的伤口崩裂开来,温热的液体再次渗出,浸透了单薄的衣衫。

    然而,王执事那张橘子皮般刻薄的脸、屠夫那缠绕血煞的鞭影、铁爪猿那撕裂金石的利爪……冰冷的现实如同一桶冰水,兜头浇下!不能!不能动手!在这里,反抗只会带来更彻底的毁灭!

    他猛地闭上眼,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几乎焚毁一切的暴戾死死压回灵魂最黑暗的角落。再次睁眼时,眼底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冷和麻木。他默默地弯下腰,将手伸进冰冷的脏水里,捞出那两块湿漉漉、沉甸甸的窝头。泥水和窝头的碎屑顺着指缝流淌。

    他走到屋外冰冷的石阶上坐下,背对着屋内李壮和孙猴投来的鄙夷目光,一口一口,如同啃噬着冰冷的石头,将那沾满泥污的窝头塞进嘴里。粗糙的颗粒混着泥沙,刮擦着喉咙,带来一阵阵干呕的冲动,却被他强行咽下。

    活下去。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活下去。

    ……

    百草园的药香依旧浓郁,但今日的空气里却多了一丝不同寻常的躁动。杂役们交头接耳,低声议论着,脸上带着平日少有的敬畏与向往。

    “听说了吗?今日巳时,听雨阁有内门长老开坛讲道!”

    “真的假的?讲什么?”

    “据说是最基础的‘太上感应’引气法门!面向所有新入门弟子,我们这些杂役……只要溜得过去,也能在远处听听墙根!”

    “我的天!那可是内门长老!仙家手段!要是能听上一耳朵,说不定……”

    “嘘!小声点!让王扒皮听见,扒了你的皮!”

    杨恬正佝偻着腰,在闷热的花田里清理着一种名为“七星伴月草”周围的伴生藤蔓,手指被草叶边缘的细刺划开一道道细小的血口。那些刻意压低却依旧兴奋的议论声,如同带着魔力的钩子,狠狠钩住了他的心!

    太上感应!引气法门!

    这几个字眼,如同黑暗中的惊雷,瞬间劈开了他心中的麻木!昨夜丹田那丝微弱气感带来的狂喜与此刻的绝望交织碰撞!他猛地抬起头,汗水混着泥污从额角滑落,眼中爆发出难以言喻的炽热光芒!

    机会!这可能是他唯一的机会!

    他必须去!无论如何,必须去!

    然而,王执事那张阴鸷的脸如同悬顶的利剑。他负责的这片七星伴月草田,藤蔓才清理了不到三分之一。

    “杨恬!”尖利刻薄的声音如同淬毒的针,从田埂高处传来。王执事不知何时踱到了附近,浑浊的眼睛如同毒蛇般盯着他和他身后缓慢的进度,“磨蹭什么?日头都上三竿了!这片草田日落前清不干净,老子扒了你的皮点天灯!”他手中的短鞭虚虚一抽,发出刺耳的破空声。

    杨恬的心瞬间沉入谷底。

    “嘿嘿,王师叔您放心!”孙猴不知从哪块田里冒出来,凑到王执事身边,脸上堆满谄媚的笑,“这废物手脚慢得像蜗牛爬!我看他就是存心偷懒!不如这样,您老去谷口凉棚歇着喝口茶,我替您盯着他!保证让他连喘气的功夫都没有!”他一边说,一边斜眼瞥向杨恬,眼中闪烁着恶毒的算计。

    王执事冷哼一声,算是默许,背着手,慢悠悠地朝谷口方向踱去。

    孙猴脸上的谄媚瞬间化为狰狞。他几步跳到杨恬面前,叉着腰,趾高气扬:“废物!听见没?王师叔让我‘照顾’你!从现在起,给老子像驴一样干活!不许停!不许抬头!敢偷看一眼听雨阁的方向,老子打断你的腿!”他抬起沾满泥巴的破鞋,狠狠一脚踹在杨恬腿弯!

    杨恬猝不及防,膝盖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泥泞的田埂上!膝盖骨磕在尖锐的石子上,剧痛钻心!泥水瞬间浸透了他本就单薄的裤腿!

    屈辱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冲上头顶!杨恬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孙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昨夜丹田那点微弱气感似乎受到刺激,竟隐隐躁动起来!一股冰冷的、带着毁灭意味的气息不受控制地透体而出!

    孙猴被他这择人而噬的眼神和那突如其来的冰冷气息骇得心头一悸,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色厉内荏地尖叫道:“看什么看!想造F啊?!还不快干活!”他色厉内荏地挥舞着手臂。

    杨恬死死盯着孙猴,胸膛剧烈起伏,指甲深深抠进泥地里。时间仿佛凝固,每一息都无比漫长。远处,通往听雨阁方向的山路上,已有三三两两穿着崭新外门弟子服饰的身影出现,步履轻快,脸上洋溢着兴奋与期待。

    听雨阁!

    这三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杨恬濒临崩溃的神经上!他猛地低下头,不再看孙猴那张令人作呕的脸,双手撑住泥泞的地面,用尽全身力气,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膝盖处的剧痛让他身体微微摇晃。

    他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捡起掉落在泥水里的短锄,转过身,背对着孙猴,面向那片茂密的伴生藤蔓。然后,他举起了锄头。

    一下。

    两下。

    三下……

    动作机械,沉默得如同石像。只有锄头刨入泥土的沉闷声响,以及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被死死压抑的喘息声。

    孙猴看着杨恬沉默而固执的背影,心头那股莫名的寒意仍未散去,却又涌起一股被无视的恼羞成怒。他不敢再上前踢打,只在一旁跳着脚咒骂:“废物!蠢驴!根骨劣等的渣滓!活该一辈子烂在这泥巴地里!还想听道?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去吧!老子就在这儿盯着你,盯到死!……”

    恶毒的咒骂如同跗骨之蛆,不断钻进杨恬的耳朵。他却恍若未闻,只是疯狂地挥动着锄头。手臂早已酸痛麻木,后背的伤口在汗水的浸泡下火辣辣地疼,膝盖的剧痛随着每一次弯腰而加剧。汗水如同小溪般流淌,在他满是泥污的脸上冲刷出道道沟壑。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燃烧——快!再快一点!清理完这片该死的藤蔓!赶在讲道结束前!哪怕只听一个字的法诀!

    时间在孙猴的咒骂和杨恬疯狂的劳作中飞速流逝。日头越爬越高,毒辣地炙烤着山谷。

    当最后一片缠绕着七星伴月草的藤蔓被连根刨起,胡乱甩到田埂边时,杨恬几乎虚脱。他拄着锄头,大口喘着粗气,眼前阵阵发黑。抬头看天,日头已经偏西!

    听雨阁的讲道,恐怕早已过半!

    “哼!算你这废物还有点力气!”孙猴抱着胳膊,在一旁阴阳怪气,“可惜啊,黄花菜都凉了!听雨阁那边,怕是都散场喽!”

    杨恬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

    就在这时,一阵若有若无、如同风吟般悠远飘渺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顺着山谷的风,送入了杨恬的耳中!

    “……天……地……有……灵……万……气……交……感……”

    “……意……守……丹……田……神……思……澄……澈……”

    “……引……气……入……体……如……丝……如……缕……”

    虽然微弱,虽然断续,但那每一个字,都如同九天之上的仙音!是引气法诀!听雨阁的讲道还未结束!

    杨恬眼中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芒!他猛地丢开锄头,不顾膝盖的剧痛,不顾后背伤口撕裂的灼烧感,更不顾旁边孙猴错愕的目光,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

    “喂!废物!你干什么!站住!”孙猴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地在后面跳脚大骂,“你敢跑!老子告诉王扒皮扒了你的皮!”

    杨恬充耳不闻!他脑中只有一个声音在轰鸣:去听雨阁!去听那引气的法诀!哪怕只听到最后一句!这是他最后的希望!他榨干身体里每一丝残存的力气,在崎岖的山路上狂奔,摔倒,爬起,再跑!泥泞的山路在他身后延伸,膝盖和后背的伤口渗出新的血痕,他却浑然不觉!

    ……

    听雨阁,并非一座楼阁,而是一座依山而建、半悬于峭壁之上的巨大平台。平台由青玉铺就,光滑如镜,倒映着流云飞瀑。平台边缘,一道巨大的瀑布如同九天银河垂落,轰鸣着砸入下方深不见底的寒潭,激起漫天水雾,在日光下折射出七彩霓虹。水声隆隆,却奇异地被某种力量约束,在平台中心区域反而显得空灵悠远,如同细雨敲打芭蕉,故名“听雨”。

    此刻,平台之上,云气缭绕。数百名身着各色服饰的新入门弟子盘膝而坐,按内门、外门分列,一个个屏息凝神,姿态恭敬。他们前方,一方天然形成的青玉高台之上,端坐着一位身着月白道袍的老者。

    老者面容清癯,须发如雪,一双眸子温润平和,开阖间却似有星河流转。他便是今日讲道的内门长老——清虚真人。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瀑布的轰鸣,如同温润的玉石相击,回荡在每一个角落。

    “……故《感应篇》有云:心念至诚,则天心可通;神思澄净,则道韵自显。引气之初,非是强求天地之力入体,而是以己身一点灵光为引,循天地自然脉动,如滴水入海,如清风拂柳,自然而然,方是正途……”

    清虚真人的声音平和舒缓,阐述着最基础的引气至理。下方弟子听得如痴如醉,不少人脸上露出恍然或欣喜之色。

    杨恬如同一头狼狈的困兽,终于冲到了听雨阁平台边缘的巨大石阶下。他浑身泥泞,衣衫破烂不堪,后背爪痕处渗出的血迹在灰布上洇开刺目的暗红,膝盖处的裤腿磨破,露出擦伤渗血的皮肉。

    剧烈的奔跑让他肺叶如同火烧,扶着冰冷的石阶栏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牵扯得全身伤口剧痛。

    他这副模样,与平台之上那些衣冠整洁、屏息静听的弟子形成了刺眼的对比。立刻引来了周围负责维持秩序的外门执事弟子和不少弟子的侧目。

    “哪来的叫花子?如此腌臜,也敢靠近听雨阁?”

    “看那衣服…是杂役院的吧?根骨劣等的废物,也配来听清虚师叔讲道?”

    “啧啧,一身泥腥味,臭死了!快滚开!”

    “守卫呢?还不把这污秽之物赶走!惊扰了长老讲道,你们担待得起?”

    鄙夷的目光如同冰冷的箭矢,毫不留情地射来。低低的嗤笑和毫不掩饰的驱赶声此起彼伏。两名身着青色劲装、腰佩长剑的外门执事弟子,更是面色不善地大步朝杨恬走来,手已按上了剑柄。

    “杂役!此地岂是你能来的地方?速速退去!否则门规处置!”其中一人厉声呵斥,声音冰冷。

    巨大的屈辱感瞬间攫住了杨恬。他浑身僵硬,如同被钉在原地。平台之上,清虚真人那平和悠远的声音还在继续,每一个字都如同仙露琼浆,是他梦寐以求的甘霖!他距离那声音的来源,不过数十级石阶!可眼前这些冰冷的眼神和呵斥,却仿佛隔开了天堑!

    他不甘心!死也不甘心!

    就在这时,高台之上,清虚真人的声音似乎微微一顿。他那双温润平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极其自然地扫过下方,在平台边缘那个狼狈不堪、如同风中残烛般的身影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目光中并无鄙夷,也无怜悯,只有一丝几不可察的了然。

    随即,清虚真人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般平和,却似乎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穿透力,清晰地送入每一个角落,包括石阶之下那绝望的身影耳中:

    “……然,道法万千,终不离其宗。根骨优劣,实乃先天之器。器有大小深浅之别,然引气之法,如水行舟,重在顺势而为,而非逆流强渡。强求速成,犹如稚子舞大锤,非但不能伤敌,反易自伤根本。感应之道,贵在持之以恒,以心合道,水滴石穿,方见真章……”

    这番话,如同暮鼓晨钟,在杨恬混乱绝望的心海中轰然炸响!

    根骨优劣,先天之器!引气如水行舟,顺势而为!强求速成,如同稚子舞大锤,自伤根本!贵在持之以恒,水滴石穿!

    每一个字,都像是专门为他而说!昨夜引气反噬那焚身炼狱般的痛苦,丹田被撕裂的虚空感,瞬间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自己昨夜那不顾一切的疯狂尝试,根本就是自寻死路!是在挥舞着完全驾驭不了的巨锤!

    清冷而平和的法音,如同一股清冽的山泉,瞬间浇灭了他心中那因绝望和屈辱而即将失控的暴戾火焰,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穿过那些鄙夷的目光,穿过那两名执事弟子冰冷的阻拦,直直望向高台上那道月白的身影。虽然依旧狼狈不堪,但眼底深处那点因引气反噬和生死磨砺而点燃的微弱火种,却在长老的话语中,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燃料,燃烧得更加稳定,更加执着!

    他不再试图冲上平台,也不再理会那些鄙夷和驱赶。他默默地后退几步,背靠着冰冷的石阶栏杆,缓缓滑坐在地,缩进一片阴影之中。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平台上的讲道仍在继续,清虚长老阐述着更精微的感应细节。下方弟子听得聚精会神,无人再留意石阶下阴影里那个卑微的杂役。

    杨恬屏蔽了外界所有的声音——瀑布的轰鸣,旁人的议论,执事弟子的呵斥。他所有的精神都凝聚于双耳,如同最饥渴的海绵,疯狂地汲取着那穿透喧嚣、清晰传入耳中的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节!他将清虚长老平和的话语,与昨夜自己摸索时的痛苦经历相互印证,那些晦涩难懂之处,竟如同冰雪消融般渐渐清晰!

    “……气息流转,如春蚕吐丝,绵绵不绝,不可强求其速……”

    “……丹田如炉鼎,温养为要,躁进则鼎裂火熄……”

    “……神思外放,感天地之息,引而不发,方为初始……”

    清冷的声音如同涓涓细流,流淌过杨恬干涸的心田。他背靠着冰冷的石壁,身体因伤痛和疲惫而微微颤抖,嘴角却在不经意间,缓缓勾起一丝极其微弱的弧度。那是历经绝望深渊后,终于抓住一丝真实光亮的……笑容。

    ……

    讲道结束的钟声悠扬响起,如同涟漪般荡开云海。平台上的弟子们纷纷起身,脸上带着或满足、或沉思、或兴奋的神情,三五成群地议论着,沿着各条山路离开听雨阁。

    喧嚣散去,巨大的平台上只剩下稀稀落落的人影。杨恬依旧蜷缩在石阶下的阴影里,如同被遗忘的顽石。清虚长老那平和的话语依旧在他脑海中反复回荡、咀嚼,每一个字都蕴含着无穷的智慧。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膝盖和后背的剧痛让他吸了一口冷气,动作再次僵住。

    “小娃娃,伤得不轻啊。”

    一个苍老、温和,带着些许沙哑的声音在杨恬头顶响起,如同被岁月磨光的旧木,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杨恬猛地抬头。

    眼前站着一位老人。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着几处不起眼补丁的灰色旧袍,身形有些佝偻。脸上皱纹深刻,如同风干的老树皮,刻满了岁月的沧桑。一双眼睛却并不浑浊,反而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温和与悲悯。他手里提着一个粗糙的竹篮,里面放着几样简单的草药和一把沾着泥土的小药锄。

    “老…老丈……”杨恬有些无措,下意识地想往后缩。

    老人摆摆手,示意他不必紧张。他缓缓蹲下身,动作有些迟缓,目光落在杨恬膝盖处磨破渗血的伤口和后背衣衫上洇开的暗红血迹上,眉头微微蹙起。

    “是铁爪猿的爪痕?”老人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肯定的意味,“还有这腿……摔的?被踹的?”

    杨恬心头一震,没想到老人一眼就看出了爪痕来历。他沉默地点了点头。

    “唉……”老人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着太多东西,是对这弱肉强食世道的无奈,也是对一个挣扎求存少年的怜惜。“忍着点。”他从旧袍袖中摸出一个小小的、磨得发亮的扁木盒,打开盒盖,里面是半盒散发着清苦药味的暗绿色药膏。

    老人粗糙的手指沾了些药膏,动作却异常轻柔地涂抹在杨恬膝盖的擦伤上。药膏触体冰凉,随即一股温和的暖意渗透开来,火辣辣的疼痛竟瞬间减轻了大半!

    接着,老人示意杨恬侧过身,小心地掀开他后背被撕裂的衣衫。当那几道皮开肉绽、深可见骨的爪痕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时,老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光芒。

    “好凶戾的畜生。”老人低语一句,沾了更多药膏,极其小心地涂抹在那些狰狞的伤口上。药膏的凉意渗入伤口深处,不仅缓解了灼痛,更有一股温和的力量似乎在滋养着受损的肌理。

    “老丈…这药……”杨恬感受着伤口的明显变化,忍不住开口,声音干涩沙哑。

    “一点不值钱的止血生肌膏罢了,后山采的野草熬的。”老人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比不得炼丹阁的灵丹妙药,但对你这皮肉伤,还管点用。”他仔细涂抹均匀,又撕下自己旧袍内里一块相对干净的布条,笨拙但小心地为杨恬将后背的伤口简单包扎了一下。

    “多…多谢老丈!”杨恬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自入凌云宗以来,受尽白眼欺凌,何曾感受过如此不带丝毫杂质的善意?他挣扎着想爬起来行礼。

    “坐着吧,伤没好利索。”老人按住他的肩膀,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看你这样子,是杂役院的?百草园还是豢兽谷?”

    “百草园。”杨恬低声道。

    “百草园……王禄那小子手底下?”老人微微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久远的事情,“那小子,心思是越来越歪了。”

    杨恬不敢接话。

    老人浑浊却温和的目光落在杨恬脸上,仿佛能穿透他表面的狼狈,看到他灵魂深处那点不肯熄灭的火种。“今日讲道,听明白了多少?”

    杨恬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光彩,用力点头:“听…听明白了!清虚长老说,引气如行舟,要顺势而为,不能强求!贵在持之以恒!”他急切地复述着,生怕漏掉一个字。

    “顺势而为……持之以恒……”老人低声重复了一遍,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能明白这个道理,不容易。尤其对你而言。”他看着杨恬,“根骨劣等,并非绝路。天地造化,玄妙莫测。我凌云宗开派祖师凌云真人,当年根骨亦被斥为‘中下’,然其心志坚韧,悟性通玄,于绝壁枯坐三十载,观云海生灭,感天地玄机,一朝顿悟,创下我凌云宗根基。根骨是器,心志是火。器弱,火若不息,亦有熬炼真金之日。”

    凌云祖师!根骨中下?枯坐三十载?一朝顿悟?

    这简短的几句话,如同惊雷般在杨恬脑海中炸开!瞬间驱散了长久以来笼罩在他心头的、那名为“根骨劣等”的绝望阴云!原来……原来并非绝路!原来凌云祖师也曾如此!

    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感,伴随着浓烈的希望,从杨恬心底深处轰然涌起!他黯淡的眼眸,在这一刻亮得惊人!

    老人看着杨恬眼中重新燃起的火焰,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他慢慢站起身,提起地上的竹篮和小药锄。

    “好了,药上了,话也说了。老头子该去采他的药了。”老人拍了拍旧袍上的尘土,“记住,活着。好好活着。心头的火,别让它灭了。”

    他不再多言,佝偻着背,提着竹篮,步履蹒跚地沿着一条偏僻的小径,缓缓走远,背影渐渐融入山间弥漫的薄雾之中。

    杨恬怔怔地望着老人消失的方向,许久,才猛地回过神来。他挣扎着站起,膝盖和后背的伤口依旧疼痛,但那清苦药膏带来的暖意却源源不断,更重要的是,一股无形的力量在他心中扎根、生长!

    他对着老人离去的方向,深深弯下腰,行了一个自入山门以来最郑重、最发自肺腑的礼。

    ……

    回到百草园时,已是夕阳西沉,将山谷染上一层凄艳的血色。药田里人影稀疏,大部分杂役已经收工。

    杨恬的心却猛地一沉!

    他负责的那片七星伴月草田,此刻一片狼藉!原本被他清理得干干净净、长势喜人的灵草,此刻东倒西歪,翠绿的叶片上沾满了污泥和脚印!不少草株甚至被连根拔起,或被踩踏得茎断叶折,零落成泥!

    而在田埂边,王执事那张橘子皮似的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暴怒的火焰!他面前,孙猴正指着杨恬的方向,唾沫横飞地哭诉着:

    “王师叔!您可要为我做主啊!就是这个废物杨恬!他故意偷懒,清理藤蔓时毛手毛脚,把好几株珍贵的七星伴月草都给刨断了根!我看见了想阻止他,他非但不听,还嫌我多管闲事,一把将我推开!您看,我这胳膊都擦破皮了!结果他自己没站稳,摔倒在田里,把这一片草都压坏了!我拦都拦不住啊!他还想跑,说是要去听什么道,我拼死才把他拦住!王师叔!这损失太大了!都是这废物故意搞破坏啊!”

    孙猴声泪俱下,指着自己胳膊上那点微不足道的擦痕,指着田里一片狼藉的灵草,颠倒黑白,字字诛心!

    王执事根本不需要查证。他需要的是一个发泄怒火的对象和一个承担罪责的替罪羊!杨恬的出现,正好给了他完美的理由!

    “好!好你个杨恬!”王执事的声音因为暴怒而变得尖利扭曲,他猛地转过身,那双浑浊的眼睛如同毒蛇般死死盯住刚刚回来的杨恬,手中的短鞭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鞭梢直指杨恬的鼻子!

    “根骨劣等也就罢了!心思竟也如此歹毒!竟敢故意毁坏灵药!这可是要供给丹霞峰炼制‘清心丹’的主药!一株的价值就够买你十条贱命!”王执事的声音如同刮骨钢刀,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恨意,“老子今天不扒了你的皮!难消我心头之恨!难平宗门损失!”

    “给我跪下!”王执事厉声咆哮,手中短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如同一条噬人的毒蛇,朝着杨恬的双腿狠狠抽去!鞭影凌厉,蕴含着他炼气期修为的微弱灵力,这一下若是抽实,杨恬的腿骨恐怕都要碎裂!

    劲风扑面,死亡的阴影瞬间降临!

    杨恬瞳孔骤缩!他没想到孙猴竟如此恶毒,更没想到王执事不分青红皂白,直接下此狠手!昨夜引气反噬的痛苦、铁爪猿爪下的血腥、丹田那点微弱气感带来的希望、清虚长老的教诲、采药老人的点化……无数画面在电光火石间闪过脑海!

    不能跪!跪下去,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凶悍之气混合着丹田那点微弱气感带来的奇异冷静,在绝境中轰然爆发!他没有像往常那样选择硬抗或躲避,而是在鞭影及体的刹那,身体猛地向侧面一扑!动作狼狈不堪,如同滚地葫芦,却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鞭梢最凌厉的抽打!

    啪!

    鞭梢擦着他的肩膀掠过,撕裂了本就破烂的衣衫,在他肩头留下一道火辣辣的血痕!

    “还敢躲?!”王执事一击落空,更加暴怒,脸上肌肉扭曲,眼中杀机毕露,“反了天了!老子今天非打死你这孽障不可!”他手腕一抖,短鞭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鞭影重重,竟笼罩了杨恬上半身数处要害!这一次,蕴含的灵力更强,显然是要下死手!

    孙猴在一旁看得心花怒放,脸上露出残忍的快意。

    杨恬刚扑倒在地,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眼看着那夺命的鞭影就要将他吞噬!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住手!”

    一个苍老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如同闷雷般在田埂上炸响!(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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