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清洛踉跄着后退几步,额头抵着冰凉的门框。眼前的父母宛如两具狰狞的鬼魅,在昏暗烛光下互相撕咬。他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指尖发麻,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逆流。
"你们……"他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喉头滚了滚,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
忽然转身推开房门,寒风裹着雨水扑面而来,打湿了他的前襟。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进雨幕中,冰凉的雨水顺着衣领灌进脖颈,却浇不灭心头那把灼烧的火。身后传来宁夫人凄厉的呼喊,他却加快脚步,在雨水泥泞的小径上越跑越快。
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他重重摔在青石板上,膝盖传来钻心的疼。可他现在感觉不到疼,只感觉喘不过气,像是有人掐着他的脖子。他爬起身继续跑,任凭雨水冲刷着脸上的泪痕,仿佛要把这一天所有的荒谬都冲刷干净。
终于跑回兰院,他"砰"地一声关上院门,整个人脱力般滑坐在地上。湿透的衣衫黏在皮肤上,冰冷刺骨。他抱起双膝,把头深深埋了进去,身子不受控制地发抖。
听说宁家好一阵闹腾,她不想去看也不想去管。
就连过年都是在自己院子里。
什么一家团员?她的家还像是个家吗?
开春后,春雨一连下了三天。
兰院的院门依旧紧闭,宁清洛恨不能把自己的屋门也用木条封了。
春桃曾趴着门缝往里瞧,只看见满地散乱的纸页,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又被粗暴地划掉。
"小姐,吃点东西吧……"春桃每日都在门外轻声劝说,却从没得到过回应。
府里风声鹤唳。
听说宁夫人被关在了偏院,门口站着两个面无表情的婆子,三餐都是从小窗递进去的。
而谢家小姐谢雨柔,据说被连夜送回了谢府。
春桃听洒扫的婆子们私下议论,说那晚老爷的剑都架在谢小姐脖子上了,最后却收了手,让人用马车送了回去。
"怕是顾着两家的体面……"婆子们的声音压得极低,"听说临出门时,谢小姐回头看了眼府门,那眼神……啧啧。"
雨声淅沥,屋檐下的雨滴串成透明的珠帘,一颗颗砸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那些水坑里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像无数个破碎的镜子,映不出完整的影子。
兰院的海棠花早已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嫩粉色的花瓣漂浮在积水上,打着转儿缓缓沉没。春桃站在廊檐下,裙角被飘进来的雨丝打湿,暗色的水痕在裙摆上晕染开来。她低头看着手里的食盒,那瓷碗里的莲子羹早已不再温热,白色的瓷勺静静地躺在汤面上,像一弯小小的月亮。
突然一声"吱呀"响起,木门被缓缓拉开。春桃猛地抬头,看见宁清洛站在门口,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影。她的长发松散地垂在肩头,几缕细丝被风吹得轻轻摇曳。
"广平王府最近可有消息?"宁清洛的声音很轻,仿佛已经许久不曾开口说话,话语里带着一丝沙哑。
春桃急忙放下食盒,指尖还在微微发抖:"小姐……有的,老爷今日还来看您……"她咬了咬下唇,"说是您要是不想嫁了,就不嫁了。"
院外的梨花树被风刮得"簌簌"作响,一朵残花打着旋儿落在宁清洛的肩膀上。她伸手取下那朵花,细白的手指捻着花瓣,慢慢攥紧。
"我想嫁。"她抬起头,眼里泛起奇异的光彩,唇角扯出一个近乎凄楚的笑,"特别想。"
雨水顺着屋檐滴落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起来,"滴答、滴答",像某种无情的计时。
春桃看见小姐的手指在袖中微微发颤,听见她声音里的决绝与悲凉。
那棵老梨树被风吹得弯下腰,抖落一地花瓣,仿佛在为谁送行。
连续阴雨的天终于放晴,兰院的青石小径上还残留着积水,倒映着微蓝的天空。宁清洛推开紧闭多日的院门,阳光倾泻而下,刺得她微微眯起眼睛。她抬手挡了挡光,指尖被日晖描上一层浅金色的边缘,像是终于触碰到外界的鲜活气息。
她没有犹豫,径直去了紫檀院。推开院门时,廊下的风铃轻响,早春的花香浮动。晚娘正坐在窗边绣花,阳光透过纱窗洒在她的背影上,显得格外孤寂。听到脚步声,她猛地回头,手里的绣绷"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清儿!"晚娘的声音带着颤,像是怕一眨眼她就会消失,"你……你终于肯出来了。"
宁清洛抿了抿唇,忽然提起裙摆,郑重地跪了下去,手心贴着冰冷的地面,俯身行了一礼。
"不孝女宁清洛,见过母亲。"
绣绷的针线散落一地,晚娘的手悬在空中,似乎在确认自己是否听错。良久,她才颤抖着开口:"你……你叫我什么?你可是肯承认我了?"
宁清洛直起身子,眼中澄澈而坚定:"若不是年前那件事,我早就该告诉您……相处这些时间,我心里早就认您作母亲了,只是……"
"我知道,我都知道!"晚娘眼眶泛红,急促地伸出手,却又不太敢触碰她,"你不是接受不了我,你是接受不了你父亲,也接受不了宁夫人做出那般狠毒之事……"
宁清洛没有接话,只是缓缓站起身,语气平静:"母亲近日身体可安好?"稍作停顿,她又问:"若有一日,我可以策马江湖,游遍山川,您可愿与我同往?"
晚娘终于忍不住抓住她的手,那双常年持绣针的手触感温软而粗糙:"娘等着那一天。"她用力握了握,又倏然笑了,眼尾泛起细纹,"让你爹问你是否还要嫁去广平王府的……是我。"
宁清洛微微抬眼,睫毛在光影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当我知道你仍旧愿意嫁时,娘就明白了。"晚娘眼神深邃,嗓音极轻,"你是准备在广平王死后假死脱身,彻底离开这座金丝笼,如今,你还愿意带上娘一起走……"她深吸一口气,话音微颤,"娘真的……真的高兴极了。"
院外风起,落花纷扬,有几片擦过宁清洛和晚娘交握的手,像是一场无声的许诺。风停了,宁清洛松开手,花瓣飘落在她们脚下,化作尘埃间的温柔印记。
宁清洛离开紫檀院后,绕过长廊,拐进东院。这里曾是她自幼居住的地方,每一块青砖、每一扇雕窗都刻着她年少时的记忆。如今,却只剩冰冷。
她站在门外,透过精雕的门缝往里看……宁夫人伏在案上,肩膀微微起伏,似乎在无声地啜泣。宁清洛的手指轻轻搭在门框上,顿了顿,终究没有推门而入。
宁清洛的声音很轻,却极清晰:"好歹,我们也是母女一场。"
宁夫人的动作倏然一僵,却没有抬头。
宁清洛看着那微微颤动的背影,扯了扯唇角:"以后,你是你,我是我。我不会再叫你一声'母亲',你也无需把我当做女儿。"她顿了顿,继续道,"你把我送进女德司的时候,我就该明白……你从没当我是亲生的。"
屋内传来细微的抽气声,宁夫人依旧没有转身,只是手指紧紧攥住袖子,指节发白。
"可我不恨了。"宁清洛的语气出乎意料地平静,"恨太累人了,不值得。你与我父亲……"她轻嗤一声,"就这样互相折磨着过一辈子吧。这大概,也算是老天赐给你们的惩罚。"
她说完,转身离去,身后屋内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像是一颗心被狠狠摔碎的回响。
……
宁尚书正在书房批阅文书,刚蘸了墨的狼毫悬在半空,墨汁滴落纸上,晕染出一片黑痕。他望着突然推门而入的宁清洛,眉头微皱:"你怎么来了?"
宁清洛径直走到桌前,目光直视他:"两年后,我要重病假死离开广平王府。若您能安排周全,我在这两年里,会让二哥尽快掌控广平军,稳住军心。"
宁尚书的笔尖彻底顿住,墨汁顺着笔杆蜿蜒而下。他抬眼,眸光复杂:"你是在跟为父做交易?"
"是。"宁清洛毫不避让。
宁尚书沉默良久,书房里静得能听见窗外的落叶声。
最终,他微微闭了闭眼,吐出简简单单的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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