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屠龙(1)

    阳光,一柄淬了毒的薄刃,精准地剖开窗帘的缝隙,钉在齐星宇的眼睑上。他猛地蜷缩,像只受惊的潮虫,更深地陷进被褥的巢穴,喉咙里滚出一串混沌的呓语。光线带着不依不饶的恶意,即使他背过身去,那灼热感依旧穿透薄薄的眼皮,炙烤着昏沉的意识。

    床头柜是昨夜的残骸战场。一部手机摆放在离枕头远一点的位置,猩红的电量数字“3%”闪烁着无声的嘲讽。旁边,半瓶维他命柠檬茶,瓶口悬着一滴将坠未坠的暗黄液体,在晨光里凝成浑浊的琥珀。空气滞涩,漂浮着隔夜甜腻的余味。

    “风……” 他更深地埋进枕头,声音闷哑如叹息,“来阵风……” 祈求微弱得如同溺毙前的最后一个气泡。窗外,世界一片岑寂。光线越发蛮横,将他暴露在外的脚踝晒得发烫。

    “笃笃笃——”

    沉闷的敲门声,如同骤雨敲打铁皮屋顶,瞬间刺穿了齐星宇混沌的睡意。不是期盼的风,是比闹钟更不容抗拒的号令——姐姐齐漱玉。

    他猛地从床上弹起,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狼狈的应激反应,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重捶了几下。“马上马上!”声音嘶哑,带着宿醉般的干涩。

    父母的离散是童年背景板上一道褪色的裂痕。父亲赢得了抚养权,很快有了新的家庭,每年寒暑假,他便像一件被安排好的行李,辗转去看望生母。

    初三那年,一场突如其来的事故像无形的巨锤落下,父亲与继母骤然离世,紧接着,隐约传来的消息是生母也如风中残烛般熄灭。

    世界骤然收束,只剩下他和姐姐齐漱玉,寄居在舅舅吴仁智家屋檐下,成为这个家庭里一道沉默的、略显突兀的风景线。

    舅舅吴仁智和舅妈宋萍,如同设定好的精密齿轮,每日清晨准时出门,奔赴各自的轨道,临行前总不忘在餐桌上留下两份温热的早餐,是无声的、带着距离感的关怀。

    今天是周六。高中毕业后的第一个周六。空气里还残留着昨日盛大告别留下的、尚未消散的尘埃。昨天晚餐时,舅舅便兴致勃勃地敲定了行程:早早出发,目标外滩,登临那艘声名鹊起的“诺尔雅”号。

    诺尔雅号,一艘并非航行于真实海洋,却锚定在黄浦江畔的巨大仿古帆船,以其沉浸式的“体验15世纪水手一日”而风靡全城,是钢筋水泥森林里一场精心编织的复古幻梦。

    “那你快点,舅舅舅妈在玄关等着了,早餐路上解决。”齐漱玉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清晰,利落,带着催促的尾音。脚步声随之远去。

    齐星宇长长吁了一口气,胸腔里那阵擂鼓般的悸动才稍稍平息。昨夜鏖战虚拟沙场,房间早已沦为狼藉的战场。

    书桌上是几个空了的饮料瓶,瓶壁凝结着暗黄色的糖液残留,像某种不洁的琥珀。几本卷了边的《火影忍者》和《女神异闻录》漫画散落在地板上,封面上的漩涡鸣人和Joker仿佛也在疲惫地注视着他。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开始“整理”。空瓶被一股脑扫进墙角的垃圾桶,发出空洞的碰撞声。地上的漫画书被脚尖随意地拨弄,踢进床底那片永恒的阴影里。

    衣柜门被拉开,一股陈年的织物气息扑面而来。手指在悬挂的衣物间快速翻检,拎出一件勉强还算洁净的灰色连帽卫衣和一条洗得发白、微喇裤脚的牛仔裤。他胡乱套上,布料摩擦皮肤的感觉有些滞涩。

    冲进卫生间,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浮肿的脸,眼底沉淀着浓重的青黑,是熬夜颁发的勋章。他拧开水龙头,掬起冷水狠狠扑在脸上,试图驱散那层挥之不去的倦怠。

    刘海湿漉漉地贴在额前,他对着镜子徒劳地拨弄了几下,试图将那过于显眼的黑眼圈也一并遮住。效果甚微。他又用力揉了揉眼周,奢望能揉散那片淤积的阴影。

    “快点!再磨蹭真赶不上‘诺尔雅’号首航体验了!” 齐漱玉的声音从客厅传来,穿透力极强。

    齐星宇趿拉着磨损严重的帆布鞋,踉跄着冲出卫生间,直奔玄关。

    手指刚触到冰冷的门把手,脚步却像被无形的绳索绊住,猛地顿住。

    “姐姐姐!”他急急回头,声音带着点破音的惶急,“你鞋还没换!顺便…帮我拿个充电宝!还有耳机!随便哪个,能响就行!”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口袋里那部屏幕布满蛛网裂痕的vivo Y 3s。

    冰冷的金属机身硌着掌心,那是父亲留给他最后的、也是唯一的“遗产”。舅舅曾不止一次提出给他换部新手机,他总是摇头拒绝,理由千篇一律又带着点固执的荒谬:“换了手机渠道服的游戏账号找不回来。”

    “行行行,祖宗你先下去!” 齐漱玉无奈地应着,转身推开了齐星宇的房门。

    一股混合着隔夜饮料甜腻、汗味和封闭房间特有的浊气瞬间涌出。齐星宇心头一紧,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砰一声把门关上,逃也似的冲下楼,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

    房间里,齐漱玉皱着眉,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她快步走到窗边,哗啦一声用力推开两扇紧闭的窗户,让清晨微凉的、带着泥土腥气的空气汹涌而入,冲淡那股各种饮料合成的黏腻。

    目光在书桌上扫过,精准地掠过几个空瓶,落在一个插着线的、外壳磨损严重的粉色三合一充电宝(那是她淘汰下来送给他的,他似乎不爱买新的)和一个同样饱经沧桑的有线耳机上。她一把抓起这两样东西,像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迅速退出了房间。

    楼下,齐星宇已经缩进了舅舅那辆黑色奔驰E300L的后座。皮质座椅散发着淡淡的清洁剂味道。他掏出手机,屏幕亮起,猩红的“3%”电量刺目。

    他熟练地点开设置,将屏幕亮度调到最低,开启了深色模式和超级省电,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一股对电量即将告罄的、小心翼翼的珍视。做完这一切,他才如释重负地将手机塞进卫衣宽大的口袋。

    “星宇啊,” 驾驶座上,舅舅吴仁智的声音传来,带着一贯的轻松腔调。他今天穿了一件极其亮眼的蓝色工字背心,搭配一条印满了热带大花朵的沙滩裤衩,色彩饱和度极高,与这辆沉稳的奔驰形成了奇妙的喜剧反差。

    他透过后视镜看向后座的齐星宇,镜片后的眼睛里带着点探询,“早上看新闻,说那个‘德拉克’学院重启招生了?没收到什么信之类的?”

    “德拉克”学院。这个名字像一个尘封许久的咒语,带着硫磺与灰烬的气息被重新念出。一所诞生于19世纪辉煌顶峰、以融合古典贵族教育与所谓“动漫式”先锋理念而闻名的传奇学府,曾是无数留学生魂牵梦萦的圣地。

    然而,一场吞噬了整座后山的滔天野火,不仅焚毁了它哥特式的尖顶和繁复的回廊,更将连同学生、教职员工在内的三千余条生命,永远地凝固在焦黑的废墟里。

    自此,它成了地图上一个被刻意遗忘的坐标,一段被历史尘封的、带着血腥味的都市传说。

    “哎呀老吴,大清早说这个多不吉利!” 副驾驶上的舅妈宋萍立刻嗔怪地拍了一下舅舅的肩膀。

    她今天显然精心打扮过,一身剪裁合体的米白色连衣裙,头发优雅地盘在脑后,几缕碎发被精心打理成慵懒的弧度,透着一股“只远观不下水”的精致。

    “国内好大学多的是!实在不行,咱们托托关系,总能给星宇找个合适的地方,对吧?” 她转过头,妆容精致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看向后座的齐星宇。

    两道带着关切和探寻的目光,如同聚光灯般落在齐星宇身上。他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下意识地低下头,目光聚焦在自己帆布鞋磨破的鞋尖上。

    卫衣宽大的帽檐在他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他含糊地咕哝了一句,声音低得几乎被车厢的静谧吞噬:“……或许吧。” 然后,便再无下文,将自己缩进那片沉默的、无形的壳里。

    舅舅和舅妈交换了一个习以为常的眼神。在这个家里,除了齐漱玉能偶尔撬开他紧闭的外壳,齐星宇对其他人,总有一种近乎本能的、难以逾越的疏离感。

    那感觉并非敌意,更像是一种生命频率的天然错位——仿佛他们和他,并非完全相同的物种。

    “喏,你的‘救命稻草’。” 车门被拉开,齐漱玉坐了进来,带着一股窗外清冽的空气,顺手将粉色的充电宝和那副缠得有点乱的有线耳机丢到齐星宇怀里,“翻遍了,就这俩能喘气的了。”

    齐星宇没说话,默默接过。他熟练地将充电宝的线插在手机接口上,指示灯微弱地亮起红光。又将耳机的3.5mm插头用力捅进手机那磨损严重的耳机孔。动作间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专注。然后,他点开了手机里那个蓝色的“酷狗音乐”图标。

    “Hello~酷狗!”

    一声响亮到有些刺耳、带着廉价电子合成感的启动女声,毫无预兆地炸响在安静的车厢里。舅舅握着方向盘的手似乎抖了一下。

    齐星宇自己也愣了一下,随即发现耳机里一片死寂。他用力晃了晃耳机线,又拔出来重新插紧,听筒里依旧只有一片令人沮丧的沙沙电流声。

    “啧。” 他烦躁地皱了皱眉。

    “连车载蓝牙吧,星宇?” 舅舅立刻善解人意地提议,手指在中控屏幕上点了几下,断开自己手机连接的蓝牙信号,“反正路上听个响。” 他知道这个外甥对音乐的某种执着,每次出门,那副破耳机几乎是长在他耳朵上的。

    “算了。” 齐星宇的声音闷闷的,带着点被打断的扫兴。

    他退出酷狗,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动,点开了一个图标色彩极其鲜艳、带着卡通爆炸效果的游戏——【荒野乱斗】。

    这是他从小学时代就扎根在手机里的游戏,像一块顽固的电子苔藓,陪伴他度过了无数个漫长的、无所事事的日夜。指尖在虚拟摇杆上滑动,屏幕上的蝙蝠铲王灵活地走位、攻击。他的操作依旧带着老玩家的精准预判和走位意识,屏幕角落不断跳出漂亮的“击杀”提示。然而,胜利的曙光往往在下一秒就被无情掐灭——一次关键的攻击,因为手机屏幕那几道碍事的裂痕导致误触而打偏;一次志在必得的走位,却因为突然的网络延迟而卡顿,瞬间被集火秒杀……他紧抿着嘴唇,苍白的指节因为用力按压屏幕而微微泛白,眼底那点因为游戏而燃起的微光,一次次被设备带来的、无可抗拒的“运”浇灭。

    引擎低鸣,黑色的奔驰E300L平稳地汇入清晨的车流,驶向那座被暴雨洗刷后、依旧弥漫着泥土与江水气息的,巨大的城市心脏——外滩。

    车窗外,城市的天际线在晨光中逐渐清晰。浑浊的黄浦江水裹挟着上游带来的泥沙,在初升的阳光下翻滚涌动,闪烁着一种奇异的、暗金色的光泽。

    江风穿过半开的车窗,送来湿润而沉重的腥气,混杂着轮船的柴油味和岸边绿化的草木气息。这气息对常人而言是江畔特有的“烟火气”,却让后座的齐星宇胃部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将卫衣的拉链又往上提了提,帽檐压得更低,仿佛要将自己与这过于“浓烈”的世界隔绝开来。

    就在这时,奔驰缓缓驶入外滩附近的专用停车场。巨大的“诺尔雅”号仿古帆船,如同一头搁浅在钢铁丛林边缘的、沉睡的巨兽,赫然闯入视野。

    它高耸的桅杆刺破城市的天际,巨大的、饱经风霜(虽然是人工做旧)的白色船帆在微风中轻轻鼓荡,船身上“诺尔雅”三个鎏金大字在晨光里熠熠生辉。码头上,早已人头攒动,游客们兴奋的喧哗声如同涨潮的海浪,一波波涌来。

    车停稳。舅舅解开安全带,那身花哨的沙滩裤在车窗外投下的光影里显得更加耀眼。他回头,脸上洋溢着度假的轻松笑容:“到了!准备登船,体验咱们的‘大航海时代’咯!”

    齐星宇默默退出游戏,屏幕上跳出“旧 进球得分!游戏结束!”的灰色字样。他拔下毫无用处的耳机,连同那依旧亮着红光的粉色充电宝,一股脑塞回卫衣口袋。

    指尖触碰到手机冰冷的屏幕裂痕,也触碰到口袋里另一个硬硬的、似乎被遗忘的角落——一封尚未拆开的、印着古老火漆印的信封边缘。

    他推开车门,混杂着江水、人群和远处“诺尔雅”号木质船体气息的风扑面而来,带着一种庞大而陌生的喧嚣。

    他眯起眼,望向那艘巨轮,阳光有些刺目。口袋深处,那冰冷的搏动感,似乎又极其微弱地、呼应般地跳动了一下。这是一种对“复古”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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