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邪花恶果(上)

    老土司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同往常一样,老土司醒得很早。他躺在床上,等着自鸣钟敲响六下,满脑子都是那邪性的血色花海。迷迷糊糊一直等,钟声却一直不响。禹老土司艰难地翻了一个身,感觉床边似乎有动静,睁开双眼,看到屋子里点着灯,土司媳妇和禹三少爷一左一右躺靠在床边的大靠椅中睡得正香。

    老土司威严地咳嗽了两声,土司媳妇和禹三少爷惊醒了过来,忙起身把老土司扶坐起来躺靠着。土司夫人和九小姐开门进来,土司夫人坐在禹三少爷刚才坐的靠椅上,向禹三少爷询问禹老土司夜间和醒来后的情况;九小姐坐在老土司的床边,伸手摸他的额头。

    老土司问:我,死了没有?听见心脏炸开了,一腔子血都喷出来了。

    回答说没有

    老土司又问:钟,敲了六下没有?天天都敲的,就是越等越长了。

    回答说没有。

    老土司呆了一会,再问:花,开了没有?大烟花,全部血一样红的。

    回答说没有。

    老土司还问:怪鸟,看见了没有?一只很大的,银白的,屁股上冒黑烟的。

    这次,老土司终于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很有学问的”禹三少爷回答说,那种怪鸟叫作“飞鸡”,是用来打仗的。这时,钟终于敲响了,同往常一样,不紧不慢的六下。

    老土司得到肯定回答的那只叫作“飞鸡”的怪鸟,很多人都看见了,很大,银白色的,屁股后面冒着黑烟。怪鸟在巳牌时候,从九鼎山峰顶突然飞出来,怪叫着摇摇摆摆地飞过天石谷,朝着西南边飞去了。据说除了夫人土司和天石谷公认“有学问的”三个人——史道长、禹三少爷和欧麦嘎师傅,其他人从来没有看见过那样一只怪鸟,包括曾经到过省城甚至和带头反对袁大头土司的蔡锷土司同桌喝过酒的禹老土司,和亲眼看见过大观楼长联并能够一字不落背诵出来的大东巴迪尼体古。“最有学问的”史道长、“很有学问的”禹三少爷和“也有学问的”欧麦嘎师傅,都说那只怪鸟的名字叫“飞鸡”,是用来打仗的。说法各有不同,欧麦嘎师傅推测说可能是日本的飞鸡,史道长认为应该是美国的飞鸡,禹三少爷认定是中国的飞鸡。“有学问的”三个人,却都回答不清楚其他人最关心的几个问题:那只飞鸡是从啥子样的鸡蛋里抱出来的?为什么要用那样一只怪鸡来打仗?为什么飞鸡要跑到只喜欢打猎、打野、打跳从来不喜欢打仗的天石谷来打仗?谁跟谁打仗?……

    土司府总管廖步青安排几个下人分别去请欧麦嘎师傅、史道长和大东巴迪尼体古来给老土司看病。天石谷有人病了,一般是请史道长或大东巴迪尼体古看,不过只能请其中一个,因为大家都清楚“火土司”迪尼体古跟“水土司”史若水之间的关系。老土司几十年来一直没有大病过,突如其来病倒又发生了前所未闻的“飞鸡”事件,禹三少爷和廖总管都认为应该把三个人同时请来,一来为老土司看病,二来共同给“飞鸡”事件做一个结论,安抚惶惶不安的民心。

    三人先后来到土司府,先后给老土司看过,先后做出了结论。

    欧麦嘎师傅说:老土司得的是血高压,心脏老了,血管硬了,血浓稠了,压力大了,一不小心,血管就炸开了,危险得很。

    大家都晓得欧麦嘎师傅是不会看病的,至少,是不懂得治病的,也不晓得他说的“血高压”是啥子怪病,只晓得反正危险得很。

    大东巴迪尼体古说:土司老爷会不会是得罪了什么高人,中了蛊?只有先找出下蛊的人,搞清楚中的是啥子蛊,才好解。

    这个结论比欧麦嘎师傅的“血高压”更危险,恐怕除了大东巴无人能解。

    史道长铁青着脸说:禹土司一定是不小心同时得罪了三尸神。人的身体分为上、中、下三个层次,每个层次都有一位体内神坐镇。第一层次在头部,坐镇之神姓彭名琚;第二层次在心腹部,坐镇之神姓彭名踬;第三层次在肾脏,坐镇之神姓彭名矫。这三位,就是所说的三尸神了。这三位神,脾气可不大好,一不小心就得罪了……

    禹三少爷翻着白眼阴阳怪气地插嘴道:我咋个听着好像说的就是在座的三位,只是猜不出哪位是上尸,哪位是中尸,哪位是下尸?还请史道长多多指教。

    史道长不理睬,接着说:只要不小心得罪了其中一位,人就会生病。如果同时得罪了三位,三尸神暴跳,那就会大病特病,不死也得脱层皮。

    这个同样危险,当然只有史道长的独门秘方才能转危为安。

    廖总管见禹三少爷挤眉弄眼嗤之以鼻又想取闹,忙问:那史道长有啥子好办法?

    史道长说:难者不会,会者不难。人体内有脾气不好的神仙,也有心肠好的神仙。在心、肝、脾、肺、肾五脏内,还住着五位好心肠的神仙,合称五脏神。心神名丹元字守灵,肝神名龙烟字含明,脾神名常在字魂庭,肺神名皓华字虚成,肾神名玄冥字育婴,只要求得此五位神仙相助,足以对抗三尸神。

    边说着,边拿出随身携带的朱砂笔和黄裱纸,飞龙舞凤画了五张符,接着说:把这五张请仙符分别贴在禹土司的前额、心脏、肚脐、两胁,然后于晨、午、子三个时辰,念诵五位神仙的名字共九九八十一遍。禹土司病重,当然不能让他老人家亲自来念诵,就请三位少爷代劳。大少爷负责晨时,二少爷负责午时,三少爷嘛,当然就负责子时。念诵之前,要沐浴更衣焚香,就守在土司爷的床前念。切记不可念错,也不可多念少念,如果念错一个字,或者多了一遍少了一遍,就得从头重新来过。还有嘛,这个大少爷跟二少爷,我看恐怕是念不好的,所以恐怕三个时辰都要请三少爷代劳了。说完,用朱砂笔写了五位神仙的名字,连同五张请仙符一起郑重地交给廖总管。

    禹三少爷像念戏文一样摇头晃脑嬉皮笑脸地说:史道长学识渊博,道行高深,在下望尘莫及佩服之至。在下自幼愚鲁顽劣成性,好吃懒做成癖,偷奸耍滑成瘾,这晨、午、子三个时辰,要分别念诵九九八十一遍一共两百四十三遍五位神仙的名字,没人听着没人看着,难免出错,不如就请史道长在一旁监督提醒如何?

    史道长淡淡一笑,说:那倒不必,神明在上,人贵自知。

    廖总管见两人像往常一样照例一见面就要掐起来,忙扭头准备征询其他人的意见,却见迪尼体古斜躺在太师椅上睡着了,口水顺着花白的胡须往下淌。禹大少爷一边吸溜着鼻涕一边专注地数着自己的手指,一遍又一遍。禹二少爷一边打着酒嗝,一边用长长的指甲掏完了耳朵又挖鼻孔。欧麦嘎师傅耐着性子听了半天,一大半不明白,又见众人好像不大理睬自己的意见,就起身告辞走了。共同给“飞鸡”事件做一个结论的意愿,只好不了了之。禹家三位少爷有没有按史道长的方法给老土司请仙治病,外人也不得而知。大家感到比较有趣的,是史若水道长在“老拉稀”和“一肚子坏水”之后,又得到了一个新绰号:搅屎棍。

    火土司迪尼体古和水土司史若水历来八字不合,天石谷人所共知。禹三少爷当年夜闯上善观,企图窥探传说中的(据说首先是由二东巴阿牧扒传说开来的)养蛊秘室,结果被史道长当场擒获,并在那间所谓的“养蛊秘室”中关了一夜。那以后,禹三少爷便对素来青眼有加的史道长白眼相对,但也还没有到明目张胆给史道长起绰号的地步。禹三少爷对史道长从白眼相对到分外眼红,是在土司夫人经常去上善观跟史道长学习所谓的“修行”之后。有一次,醉得东倒西歪的阿牧扒在白石寨的一个话场子中胡言乱语,语无伦次地说了一些骇人听闻的话。大概意思是说,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想养蛊祸害禹老土司和土司府,让自己成为天石谷的第一大土司。当天夜里,阿牧扒被廖总管带着几个下人绑到土司府后院的一间柴房中来,由禹三少爷亲自审问,阿牧扒却异常清醒地矢口否认。禹三少爷抽断了十几根荆条,阿牧扒只承认自己喝多了会乱讲话,但从来没有讲过一对男女要养蛊祸害禹老土司和土司府的话。禹老土司第二天得到廖总管的报告后,把禹三少爷叫去,在他背上抽了几鞭子(自从当年喝多了酒,不小心用一根棍子将禹三少爷打成跛子后,信奉“黄金棍子出好人”的禹老土司就改用鞭子抽背),叫廖总管拿十个大洋给阿牧扒,并到土主庙去向大东巴说明情况。

    在禹老土司看见大烟花开成一片血海之后十几天,大烟花就次第开放了。然而同样诡异的是,大烟花是清一色的,不过不是老土司看见的血红,而是银白,跟那只不知是日本的、中国的还是美国的飞鸡的颜色一样。原本一片青翠的高原盆地天石谷,一夜之间变成了银光闪闪的雪原。听到这个消息,卧床养病的禹老土司强打精神起床,叫九小姐和廖总管陪着他,到银白的花海里转了半天,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这种从未见过的变异,一定跟那只突如其来的飞鸡有关系。

    但到底是啥子样的关系呢?人们围绕着大烟花和飞鸡的关系众说纷纭了好几天,难有定论。二东巴阿牧扒语出惊人:史道长说,大烟是中了飞鸡的蛊了。大家有些吃不准,都相信有蛊的存在,但几十年来也没有人见哪个人中过蛊,更不要说大烟了。又究竟是啥子蛊呢?阿牧扒说史道长说是雪蛊。这种蛊像天石谷百年未遇的大雪一样,是一场百年未遇的大灾难。究竟会发生啥子样的灾难?有没有化解的办法?史道长没有说,禹三少爷、欧麦嘎师傅没有说,大东巴的“传声筒”阿牧扒也没有说。于是大家一边继续议论,一边耐心等着出现一个能够一致公认的结论。只要那个结论不是大家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打仗”,那怕真的是中了最厉害的“九龙蛊”,也应该能够很快找到化解的办法。

    又过了十几天,诡异的事情再次发生。大烟花在一夜之间突然全部变成了紫色。不是往常的淡紫,而是一种从未见过的奇异的深紫色,闪耀着诡异而沉闷的光彩,沉甸甸地让人透不过气来。结论当然不能轻易改变,一定跟那只飞鸡有关。有人又新发现,说那只飞鸡虽然是银白色的,但它从屁股里喷出来的烟好像是紫色的。大家通过认真回忆和反复比较,同意了飞鸡屁股里喷出的烟跟眼前大烟花是一种颜色的观点。史道长没有露面也没有新的说法,于是大家认为雪蛊和紫色的大烟花没有啥子关系,百年不遇的大灾难不一定会发生。

    又过了十几天之后,就像那天早晨老土司在禹氏坟山上迎着朝阳亲眼看到的一样,大烟花在一夜之间变成了血一样的颜色。烟花的血海在日渐炽热的日头下浩浩荡荡地铺展开来,层层暗红色的热浪翻翻滚滚地笼罩在花海之上,赤裸裸的热烈粗野霸道,让绿水青山蓝天白云也失去了令人赏心悦目的色彩和往日的生机。天石盆地变成了一张由无数血花组成的血盆大口,人们不敢再像往日一样轻易走进大烟田,就连野蜂和蝴蝶,也不敢在这片血海中多逗留。

    老土司请大东巴迪尼体古和他的徒弟们跳了一回最为热烈隆重的大神,没有效果,大烟花仍然血一样红着,令人触目惊心。又想请史道长做一回法事或道场,史道长却不答应,说法事和道场一般是超度亡魂的,跟大烟花颜色的异变是风马牛不相及。又说大烟一定是中了飞鸡的蛊了,是血蛊,鸡血狗血的血,不是原来你们耳朵发烧听错了的那个雪。血蛊很厉害的,除非把大烟全部铲除烧掉,否则无法可解。许多人不大相信史道长的话,虽然他不像禹三少爷一样一贯善于胡说八道,但也不像欧麦嘎师傅一样从来不胡说八道。大家知道史道长一贯是反对种大烟的,多年前还伙同同样反对种大烟的欧麦嘎师傅和禹三少爷,暗地里鼓动天石谷村民抵制种大烟,还采用一种似乎不是“有学问的”方法,偷偷地将土司府的大烟种籽给“骟”了。阴谋被察觉后,老土司将禹三少爷狠狠地抽了一顿鞭子,又绑在土司府大门外的树下示众了一天一夜。史道长、欧麦嘎师傅和禹三少爷素来道不同不相为谋牛头不对马嘴,但在反对种大烟这台事情上却是出奇地一致。虽说“三人为众”,虽说三人都是公认“有学问的”。但三个人对三千多号人,照老土司的话(当然只对禹三少爷)说:在这台事情上,你们三个加起来,连一个像样的屁也放不响。

    据禹三少爷说,首先将大烟这种比九龙蛊还厉害的祸害传到中国来的,是像欧麦嘎师傅之流的用白泥浆甩出来的“引绳泥人”的后裔。那个跟禹老土司同桌喝过酒的蔡锷大土司的一个姓唐的手下,在成为云南最大的土司后,为了准备打仗争霸,就在云南推广种植大烟,说是要“以土药抵制洋烟”,意思就是自己生产土大烟,抵制用白泥浆甩出来的“引绳泥人”的后裔运输进来的洋大烟。彩云之南的这片神奇美丽的沃土,从此被大烟荼毒,就连与世隔绝的天石谷也不能幸免。天石谷出产的大烟,是“云土”(中国“土药”中公认的上品)中的极品,每年都由土司府直接收购后又直接交售给禹鼎镇官府的“特货统运处”。当年,准备前往省城报考云南陆军讲武堂的禹三少爷,在禹鼎镇跟一位在特货统运处供职的同学一起喝酒,席间谈起大烟话不投机,一贯文雅的禹三少爷竟然动手动脚,将那个同学打得鼻青脸肿,还扬言要放火烧了特货统运处。当天夜里,禹三少爷竟然真的弄了一桶火油,在两个随行下人的帮助下,翻墙进入特货统运处后院仓库。仓库门紧锁着弄不开,禹三少爷就把火油浇在门窗上放起火来。禹三少爷和两个下人马上就被逮住了,火也被扑灭了,连门窗都没有完全烧坏。几天后,禹三少爷被禹鼎镇特货统运处的一个士官、三个士兵押解回天石谷。那天晚上,禹老土司陪客人多喝了几碗,肝火大动,就用那根祖传的“黄金棍子”,把自己最器重的儿子打成了跛子(也有人说是给禹三少爷接骨的史道长,故意把成心要上战场当“炮灰”的禹三少爷整成跛子的),彻底破灭了禹三少爷进入云南陆军讲武堂,成为一个像岳飞、文天祥之流英雄人物的梦想——据说在准备去报考之前,禹三少爷甚至给自己改好了一个名字,叫“禹飞祥”。(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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