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下午一直吃喝到月亮升起,客人们才逐渐散去。土司府下人和请来帮忙的一大群婆娘忙着收拾锅碗桌凳,七歪八倒的客人们聚在土主庙广场上正准备对歌打跳狂欢,夫人土司在禹三少爷和几个下人的陪同下来到广场。众人忙让出一条通往广场边高台的道,夫人土司和禹三少爷走上高台,分别说了几句感谢众人来帮忙、来捧场的话,让大家尽情打跳。照禹三少爷的话说,要一直跳到月亮落下、太阳升起,才算给足了新人和土司府天大的面子。
夫人土司和禹三少爷讲完话正要下台,忽然听见下面一个人大叫:恭请夫人土司给大家唱个调子。众人循声看去,见是被土司府集中起来干活的游民懒汉二流子中最著名的一个二流子,被禹三少爷取了个绰号叫“烟锅巴”的。烟锅巴已经醉了,被其他两个二流子同伙扶着,正东倒西歪地挣扎着想往前冲,一边口齿不清地叫嚷着要“恭请夫人土司给大家唱个调子”。
禹三少爷原本通红的脸胀得发紫,扭头四顾,似乎想找他惯用的鞭子或棍子之类的东西,台下的长皮忙捡起地上的两块石头递给禹三少爷。众人见那两块石头比拳头还大,忙让开一条从高台通往烟锅巴的捷径,扶着烟锅巴的那两个二流子和旁边的众人连忙闪开,好让那两块看起来有些吓人的石头,顺利地飞过来而不落在自家头上。这时,却听见夫人土司说:好,今天大喜日子,我就给大家助个兴。不过我不会唱调子,也记不得几首歌,就随便唱一个最熟悉的吧。
夫人土司一口脆生生的山外话听起来相当安逸,像唱调子一样。禹三少爷看了夫人土司两眼,把握着石头的手背到身后去。瘫倒在地上的烟锅巴挣扎着爬起来,带头欢呼。那两个二流子又连忙跑过来扶着烟锅巴,跟着众人一起欢呼。
那天晚上的月亮特别大,特别圆,特别亮,清凉的月光像水一样流淌,散发出索尼玛酒一样醇和的芳香。夫人土司面若桃花,眼睛比月亮更亮。欢呼声停止后,她开始唱起来。是一首众人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歌,像深秋的月光一样清冷,凉丝丝地直沁入心肺。
大家都竖起耳朵认真地听,大部分词听不懂唱啥子,开头一句许多人听得最清楚: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不晓得是啥子意思。九鼎山东北方向是有一条江,但不叫松花江。包括九鼎山天石谷在内九山十八寨的许多人,都叫那条江“阿怒日美”,山外人叫潞江。至于后面唱的“那里有森林没矿”“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整日价在关内流浪”等等,就更加没几个人晓得是啥子意思了。虽然不少人觉得大喜的日子唱这种歌不太合适,但一致公认,夫人土司的歌声,就像那天晚上的月亮一样又圆又亮,像那天晚上的月光一样又醇和又清凉。唱着唱着,夫人土司的眼睛越来越亮,水汪汪地像月光一样流淌;听着听着,禹三少爷就背过身去擦眼睛,手里的石头不见了;唱完听完,广场上安静得人人都听得见月光流淌的声音,直到烟锅巴不合时宜的欢呼声再次引来禹三少爷愤怒的目光,长皮又忙着去找禹三少爷刚才丢掉的那两个石头。
夫人土司突然跳下高台,就去抓长皮的手,吓得长皮连躲闪都不敢,连忙往地上蹲。夫人土司抓住长皮的手把他扯起来,招呼大家“来,一起跳月”,大家才回过味来,连忙跑去争着抢长皮的另一只手。长皮正扭怩着手足无措,屁股上就挨了一跛脚,紧接着夫人土司的手就被禹三少爷抢了去。事后,几个二流子问长皮拉着夫人土司的手是啥子感觉,长皮回答:就像那天晚上的月亮一样。也不晓得是啥子意思。
悠扬的葫芦笙在月光下曼妙地倘佯,大家跟着领舞的夫人土司打起了跳。这是大家第一回见夫人土司参加打跳,第一回见识有人第一回打跳就可以跳得那么好(也许是因为月光的修饰和美化,也许是由于禹三少爷的对比和衬托)。这也是大家这么多年来第一回见着禹三少爷参加打跳。据说以前禹三少爷也是很喜欢打跳的,跟天石谷大部分人一样,听见打跳的葫芦笙或笛子声一响,脚板心就会发痒。禹三少爷还认真考证过打跳的起源,说第一个会打跳的,是女娲土司(这是当然,因为所有人都是女娲土司造出来的,这个浅显的事理恐怕连长皮都想得通)。女娲土司用黄土造人的时候,开始是用手一个一个地捏,后来觉得太累太慢太麻烦,就扯来一根藤条,沾了泥浆往地上甩,一点泥浆就变成了一个人。女娲土司“手舞”起来,当然就会跟着“足蹈”,于是就一天接一天手舞足蹈地造了很多很多的人。女娲土司的后人为了永远铭记人类之母的伟大功绩,就用打跳的方式来纪念她。(欧麦嘎师傅很赞同这一考证,并以此驳斥“嘎得”也是女娲土司造出来的观点,因为欧麦嘎师傅不会打跳也从来不参加打跳。)
当然,在天石谷,特别是在青年男女们的认识中,打跳不仅是为了纪念女娲土司,更是为了一件跟“造人”密切相关的事情——打野。
禹三少爷没有考证过天石谷打野习俗的起源,因为他好像从来没有打过野。像当年女娲土司一打跳,人就不断造出来一样,天石谷人用打野的方式,纪念着、继承着人类之母的伟大事业。就像女娲土司手舞足蹈的目的,不是为了跳舞娱乐一样,天石谷未婚男女热衷打跳的目的,是为了找对象去打野。或在月光下面,或在篝火旁边,打跳场中芦笙悠扬,笛声清亮,月亮火光映照着了一张张不同的脸,热气尘土弥漫着一双双相似的脚。看上了哪一个,直接挤进去,抢过一只手拉着,开始用手指对话。据说一位前辈打野高手,曾经发明过一整套精细繁杂的“指间情话”(跟史道长那些稀奇古怪的符号一样,也许更派得上用场),可惜后来失传了。对不上话,马上就可以甩手不管另寻新欢;对上了话,当场就可以搂肩搭膊扬长而去,到田边地头山野林泉间找个地方安安逸逸地打野。
打野也不仅仅是未婚男女的专利,也有些讨了婆娘的男人和寡妇婆娘(有汉子的婆娘是不行的),也可以老脸厚皮地跑到打跳场中来“闹骚包”,只要那些汉子的婆娘不跟来掐架,也没人说没人管,反正都是两厢情愿。就连禹成老土司,在娶土司夫人之前,喝多了索尼玛酒后,偶尔也跑来打跳场子“闹骚包”,禹二少爷和廖总管更是“闹骚包”的常客。禹二少爷的第三个婆娘,就是“闹骚包”打野造出个人来后,才由禹老土司亲自决定讨进门的。廖总管早些年是讨过一个婆娘的,结婚不到三个月,那婆娘却不晓得跑到啥子地方去了,至今没有回来。婆娘跑了后,以前从来不见打过野的廖总管就爱上了打野,只要脱得开身,就经常跑到打跳场子来转悠。但据说廖总管几乎没有跟哪个真正对上过话,也没有见他当场就跟哪个搂肩搭膊扬长而去。不过也有人说,廖总管跟张寡妇(就是长皮她亲妈)关系不同寻常,长皮说不定就是他的种。因为长皮跟廖总管有两个地方长得特别像,一是头顶都有两个旋(这个是大家都可以看得见的),二是左边屁股蛋上都长了一颗红痣(这个就不晓得是哪个亲眼看见的了)。两年前张寡妇病死后,长皮实际上成了廖总管的养子。廖总管的婆娘赌气出走一去不回,肯定跟张寡妇和长皮有关系;廖总管始终没有再讨婆娘,肯定是为了更加无所顾忌地去“闹骚包”打野。(后来,在始终没有再讨婆娘的廖总管临死之前,大家才终于晓得了他婆娘出走和廖总管老来打跳场子“闹骚包”却不去打野的真正原因,晓得他跟张寡妇、长皮跟他没有啥子关系。)
天石谷打野的最好时光,是在收完大烟后的秋冬农闲时节。夏天一般是不兴打野的,天气太热,蚊虫多,蛇多,有不少冒险在夏天打野的都被蛇咬过,有几个还被毒蛇咬死了。秋冬时节,天气转凉,收完大烟,腰包鼓涨;办喜事的人家多,打跳场子多,除了打野,又没有啥子要紧事情,于是田边地头、山野林间就热闹起来,有的甚至为争夺地形有利、条件优越的打野窝子掐起架来。
前面讲过,在天石谷,女人一般是“不算数”的,唯有在打野这台事情上,是比男人更“算数”的。如果女的坚持“对不上话”,即便是个叫化子婆娘,土司老爷也没有办法。就像造人的主动权在女娲土司的手里一样,打野的主动权也掌握在女人的手里。在天石谷不晓得源于何时的打野史上,据说只有在引种大烟那年,发生过三台“对不上话”后的“强迫打野”事件,结果三个被“强迫打野”的女人先后上吊死了,那三个男人被土司府追查出来后,也在土主庙广场上被活活吊死了。其实许多人打野的目的,也不是像女娲土司一样一心一意专门造人。不少人打了几十回野,也没有干过跟“造人”密切相关的那台事,因为一旦干了那台事真正造了个人出来,原本主动的女方就更加主动了,叫你咋个办你就得咋个办,不然到土司府告你个“强迫打野”,你就得像那三位前辈一样乖乖地被吊死在土主庙广场上,从此以后就再也享受不到跟不同女人自由自在去打野的无穷乐趣。因此很多有经验的打野高手,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轻易干那台事的。像女娲土司原先亲手捏土造人后来改用藤条蘸泥浆造人一样,打野高手们更看重的是数量,而不是质量。据说那个曾经发明过“指间情话”的前辈,从十八岁开始打野到二十三岁成亲,跟他打过野的女人一共有三百六十五个(还不算最后打野打来的婆娘),如此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高手,绝对可以封他个打野天堂的第一大土司。
那天晚上,夫人土司和禹三少爷打跳兴致正浓,却被匆匆赶来的廖总管打断了。廖总管跟两人讲了两句话,就一起回土司府,不少人跟着,想去看看又发生了啥子事。
远远就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哭,一大群人围在土司府门前看热闹,见夫人土司领着一群人回来,忙让开一个口子。坐在地上哭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穿着一件样式古怪的兽皮衣裳,一看就晓得是赖石山村的。夫人土司俯身问姑娘为啥子哭,姑娘见是夫人土司,又狠狠地哭了几声,才说:他是跟我打过野的,今天不讨我,倒来讨土司小姐!
众人议论纷纷,都说姑娘讲醉话,当不得真。跟上来的烟锅巴见夫人土司呆在那里说不出话,看了几眼禹三少爷也像不想讲话的样子,就大着胆子上前问那姑娘:你说哪个跟你打过野?
姑娘回答:还有哪个?我家峻哥哥,名字叫个高山峻。
大家都听得明明白白,都觉得这个事情不大好办。在天石谷,这种事情出过不少,往往是在某家儿子定亲之后成亲之前,甚至就在成亲当天,突然有个姑娘找上门来,说某家的儿子是跟她“真打过野”的(也不完全是干过那台事的意思,而是已经相互许诺可以谈婚论嫁了),不讨她反倒去讨别家的姑娘,要讨个说法,于是男方家只得明里赔礼暗里赔钱打发过去。有少数不要脸的父母,甚至唆使自家姑娘去跟家庭比较富裕的男人“真打野”,然后在适当时机找上门去讨说法(反正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这种事情找不出其他证人),赔礼是必须的,赔钱更是少不得,否则就告你个“强迫打野”。土司府赔钱倒是没问题,这种事情赔个礼也不算丢面子。要命的是姬姜小姐,如果她晓得这台事,土司府和赖石山村恐怕就要天翻地覆永无宁日了。
烟锅巴见众人都不发表意见,又继续问:他跟你在啥子地方打过野?打过几次野?有没有真打野?
姑娘回答:在黑松林、大石头坡、老熊沟,还有其他好几个地方都打过,从前年大烟开花的时候就开始打了,有十几次了。
烟锅巴又问:你们有没有打过真野?
姑娘好像不明白,反问:啥子真野假野?
烟锅巴想了想,再问:你们是咋个打野的?
姑娘回答:还能咋个打?他扛个火枪,我背个弩箭,还有撵山狗和砍柴刀,再带几块粑粑,背一葫芦水就去打野了。我们是真打野的,有一回还打了一匹好大的麂子回来,叫全村的人都来吃了一顿。
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都笑了起来。好多人这才想起来,像从来不种大烟一样,赖石山村人是不兴打野的,他们说的去打野,就是去打猎。这个脑子好像有问题的姑娘,不晓得是从哪里听了一耳朵男女一起打过野就要讨要嫁的闲话,于是就跑到土司府门前来讨说法。
这时长皮走到姑娘面前,抱着胳膊蹲在地上盯着她看。姑娘改坐为蹲,也抱着胳膊盯着长皮看。旁边的人笑眯眯地盯着他俩看。长皮个子高,见姑娘仰着头看自己辛苦,就一屁股坐在地下,跟姑娘继续对视。约莫看了半顿饭的功夫,长皮突然对那姑娘说:我看你很好。姑娘也说:我看你也很好。长皮说:我想跟你去打野。姑娘问:我也喜欢打野,你会不会打野?长皮回答:这个哪个不会?一个男的一个女的,拉拉手就去了。姑娘又问:要不要扛个火枪背个弩箭带上撵山狗和砍柴刀,还有几块粑粑和一葫芦水?长皮回答:带那些干啥子?天亮就回来。见姑娘有些犹豫,长皮又问:我们去打野好不好?姑娘回答:你敢去我也敢去。
长皮伸出一只手,姑娘也伸出一只手,两只手握在一起,相互拉扯着站起来。长皮得意洋洋地昂首四顾,牵着姑娘的手,在众人的笑声中朝着月光如水的田野走去了。烟锅巴拍了拍目瞪口呆的廖总管,对他说:看来土司府又得马上准备下一场喜事了。要不你也抓紧点打个真野回来,大麦小麦一场打,省得麻烦……(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