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对于在泥泞中挣扎求生的人来说,是一种奢侈的、被拉长了的痛苦。
格雷已经记不清,自己在这个名叫“溪谷镇”的地方,待了多少天。他只知道,太阳升起,意味着新一天的饥饿与挑战;太阳落下,则意味着他可以暂时蜷缩回那个堆满废弃木箱的、属于他的“巢穴”,舔舐自己的伤口。
他肩膀上被野狗咬出的伤口,没有得到任何处理,在肮脏的环境下发炎、化脓,最后又凭着他那源自北境血脉的强悍体质,奇迹般地自己结痂、愈合,留下了一道狰狞的、如同勋章般的疤痕。
他变了。
这种变化,比身体的伤痕,更为深刻。
他的眼神,不再有任何属于孩童的天真与迷茫。那双曾经如黑曜石般明亮的眼睛,如今变得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只有冰冷的警惕和对周围一切事物的冷静评估。
他成了一个“专业”的乞食者。
他不再像第一天那样,盲目地向所有人伸出手。他学会了观察。他发现,镇上那些穿着体面的商人,大多心硬如铁,从他们身上,连一个铜板都讨不到。反倒是那些挎着篮子去市集买菜的妇人,尤其是带着孩子的,她们的心肠要软一些。只要他蜷缩在她们必经的路上,用一种恰到好处的、混合着无助与倔强的眼神看着她们,偶尔,便能得到半块面包,或是一枚沾着泥土的土豆。
他还学会了规避危险。他认得那几个抢走他钱袋的流浪儿。他们是这片区域的“霸主”。每当看到他们三三两两地出现,格雷便会立刻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拖着残废的双腿,以最快的速度,躲进最阴暗的角落,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他的“家”,就是那个位于面包店后巷尽头的、由几个破木箱围起来的角落。那里,是他用鲜血和伤痕,从野狗和其他流浪儿手中,夺来的领地。任何敢于靠近的生物,都会遭到他最凶狠的反击。他会像一头护食的狼崽,龇着牙,发出威胁的低吼,用石块,用牙齿,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去捍卫自己那份卑微的安全感。
他的世界,变得简单而残酷。食物,领地,生存。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直到那一天,一个奇怪的人,闯入了他这片灰暗的世界。
那是一个晴朗的午后,格雷难得地讨到了一整个苹果。他没有立刻吃掉,而是像往常一样,揣在怀里,准备带回自己的“巢穴”。
在他爬过镇中心那个小小的、还算热闹的市集时,一阵喧哗,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看到,一群人正围着一个圈,圈子的中央,站着一个衣衫褴褛、头发乱得像鸟窝的老头。
那老头看起来疯疯癫癫的,手里举着一个破旧的瓶子,正唾沫横飞地向围观的镇民们吹嘘着:“看一看!瞧一瞧!来自东方古国的神秘圣水!包治百病,无效退款!风湿骨痛,一抹就好!脱发秃顶,三滴生发!只要一个银币,你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他的表演,滑稽而夸张,引得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阵哄笑。
“老伊莱,又在骗人啦?”一个卖鱼的贩子,高声嘲笑道。
“你那圣水,昨天还说是矮人山脉的‘地心神乳’呢!”另一个裁缝铺的伙计,也跟着起哄。
被称作“老伊莱”的骗子,似乎一点也不生气。他瞪着眼睛,一脸严肃地说道:“愚蠢的凡人!神物的名号,岂是你们能随意揣测的?它昨天是地心神乳,今天,它就是东方圣水!这叫……这叫与时俱进!”
人群笑得更厉害了。
格雷蜷缩在不远处的墙角,默默地看着这一幕。
他没有笑。
他那双被生存磨砺得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穿过那些嘲笑的人群,落在了那个被称为“老骗子”的伊莱身上。
他注意到,这个老头,看似疯癫,但他的眼神,却和那些真正的疯子,完全不同。
在那浑浊和夸张的表象之下,隐藏着一种异常锐利和清明的东西。那是一种洞悉一切的、带着几分嘲弄和几分悲凉的眼神。当他与围观者互动时,他的视线,会不着痕迹地,扫过每一个人的脸,精准地判断出,谁是单纯的看客,谁是潜在的“客户”,谁又可能揭穿他的骗局。
这是一个……同类。
不,他比自己,要高明得多。
格雷的心中,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了除了“威胁”或“食物来源”之外的第三种情绪——好奇。
从那天起,在他的“狩猎”路线中,便多了一个目的地。
他会在保证自己能找到足够食物的前提下,悄悄地,去观察那个老骗子。
他看着老伊莱,用三枚铜板的成本,从草药店买来一些最普通的香草,捣碎了,兑上井水,装进瓶子里,然后,成功地用一个银币的价格,卖给了一个急于治疗自己丈夫风湿病的、忧心忡忡的农妇。
他也看着老伊莱,试图用塔罗牌的戏法,为一个路过的、看起来很有钱的商人“占卜未来”,结果被商人的护卫,一脚踹在屁股上,狼狈地抱头鼠窜,引来满街的哄笑。
他还看着老伊莱,在一天行骗结束后,独自一人,坐在镇上最廉价的酒馆门口,用骗来的几个铜板,换来一杯最劣质的、兑了水的麦酒。他喝得很慢,浑浊的眼睛,看着远处夕阳下连绵的丘陵,眼神里,流露出一种与这个小镇格格不入的、深邃到可怕的孤独。
格雷不懂那是什么。
但他能感觉到,这个老骗子,和他一样,也不属于这里。
他们都是被这个世界,遗忘的行李。
一天傍晚,格雷像往常一样,叼着一块从垃圾桶里翻出来的、还算完整的面包,准备返回自己的巢穴。
他刚爬进那条熟悉的、堆满杂物的后巷,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咒骂声。
“该死的老骗子!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格ר看到了老伊莱,正以前所未有的敏捷,从巷子的另一头,冲了过来。他的身后,跟着两个怒气冲冲的、手里还拿着擀面杖的壮汉,看样子,是面包店的伙计。
显然,老骗子今天的生意,又搞砸了。
格雷下意识地,将自己的身体,向着那堆废弃的木箱后面,缩了缩,尽量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老伊莱像一只被追赶的兔子,在狭窄的巷子里左冲右突。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可以藏身的、由木箱组成的角落。
他毫不犹豫地,向着格雷藏身的地方,冲了过来。
就在他即将扑进那片阴影的瞬间,他的脚步,猛地一顿。
因为,他看到了一双眼睛。
一双从木箱的缝隙里,透出来的、冰冷的、充满了警告意味的眼睛。
那是一双,属于狼崽子的眼睛。
老伊莱愣住了。
他看到,在那堆破烂的木箱后面,蜷缩着一个他有些眼熟的、双腿残疾的小男孩。男孩的怀里,紧紧抱着一块黑面包,正用一种捍卫自己生命般的姿态,死死地盯着他。
那一刻,一个洞悉世情、玩世不恭的老狐狸,和一个饱经沧桑、凶狠警惕的小饿狼,他们的目光,在昏暗的巷子里,穿越了杂物与阴影,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老伊莱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饥饿,看到了痛苦,看到了警惕,甚至还看到了一丝……他非常熟悉的,被世界背叛后的、刻骨的孤独。
而格雷,也在老伊莱那双一闪即逝的、惊愕的眼睛里,看到了一样东西。
那不是嘲笑,也不是同情。
而是一种……平等的,带着几分诧异的,审视。
“站住!你个老东西!”
身后的怒吼声,打断了这短暂的对视。
老伊莱回过神,他没有再试图闯入格雷的“领地”,而是灵巧地一转身,从另一个堆满空酒桶的缺口,蹿了出去,消失在了夜色里。
两个壮汉骂骂咧咧地追了过去,巷子里,很快又恢复了宁静。
格雷依旧保持着戒备的姿态,很久,才缓缓地放松下来。
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怀里那块黑面包。
然后,他又抬起头,看向老伊莱消失的方向,那双如狼一般冰冷的眼睛里,第一次,泛起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名为“思索”的涟漪。(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