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回到长信宫的时候,她被册封为答应的消息,已然传遍宫闱。
易妃端坐于正殿中,一身织金缀玉的宫装华贵繁复,日光斜映,鬓间珠翠流转着细碎而冰冷的寒芒,愈发衬得她面色阴沉,眸色含霜。
甫一踏入殿门,水仙的目光便触及端坐于上首的易妃。
她未及细看殿中陈设,便疾步上前,双膝重重跪落,声音带着刻意压制的哽咽:
“奴婢有负主子所托。”
易妃手中把玩着一柄嵌宝点翠的团扇轻摇,扇面微动,流光掠过她似笑非笑的眉眼。
“呵,”一声轻嗤,“初次承宠便被封为答应,皇上的魂儿都快被你勾了去。”
“这哪里是有负?分明是将本宫交代的事,办得太好了。”
在易妃眼里,水仙和她全家,不过是易府养的一条条狗!如今这狗竟敢爬上主人的位置?!
易妃心中冷笑,这小蹄子自幼便装得一副安分守己、温吞老实的模样。
谁承想,一朝近了龙榻,竟敢使出狐媚手段惑主,还敢在御前讨要名分......
真是该死!
“本宫竟不知,你手段竟然如此精妙!”
水仙闻言身子猛地一晃,脸色倏然褪尽血色。
“主子明鉴!水仙从未敢觊觎妃嫔之位,更从未在御前有过半分逾矩之请。”
她确实未曾提起,可前世在红宵馆学到的诸多手段,定会让昭衡帝对她念念不忘。
心都勾住了,位分怎会艰难?
“水仙对主子的忠心,天地可表!若违此誓......”她举起三指,指天立誓,“甘受五雷轰顶,魂飞魄散,不得超生!”
她神色激动,俨然一副蒙受天大冤屈、急于剖白心迹的模样。
誓言而已,张口就来罢了。
如若誓言真的有用,那窑子里的大部分男人早就死绝了。
今日跪在发妻面前涕泗横流赌咒发誓,明日便又出现在青楼寻欢作乐者,比比皆是,屡见不鲜。
易妃狐疑地打量着水仙。
当真是皇上心血来潮,才破格晋封了她?
自昭衡帝登基以来,临幸宫婢并非没有先例,却从未有过纳入后宫、赐予名分的恩典。
水仙,竟是这开天辟地的头一人。
真麻烦。
她原打算借水仙的肚子,若水仙始终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宫女,待龙种落地,悄无声息地抹去一个卑贱宫奴,远比对付一个有品阶的答应要干净利落得多。
“起来吧,何须立此重誓。”易妃面上浮起一丝恰到好处的温煦,命人看座,又吩咐奉上精致的果品香茗。
“既是皇命,你又如何抗辩?只可惜了本宫原本对你的谋划,本想着待诞下皇子,为你寻一可靠男子,赐你银钱,送你出宫过那安生日子,未曾想......唉,真是命运弄人。”
易妃面色和煦,说着些伪善的话,可眸色深处,已然生起戒备之意。
她令水仙上前,亲密地拉住了她的手。
“你我自幼一同在府中长大,虽名为主仆,情分却早已亲厚如姐妹。如今你能得蒙圣眷,姐姐......自然是替你欢喜的。”
“这深宫寂寥,唯有你我姐妹同心,相互扶持,方能在这里搏一个长久和美。”
水仙面上不显,只恭敬地听着。
心中却道:
上一世,她承宠后未封答应,易妃便是这套说辞。
那时的她,何其愚蠢,竟被这番虚情假意哄得感激涕零,只道自己跟了个重情重义的主子。
易妃口口声声以姐妹相称,更许下重诺:待她诞下皇子,便赐下富贵,送她安然出宫,更助她父母阖家脱离世代为奴的贱籍!
可最终呢?
她得到的是产后未愈便被强行送出宫闱,是堕入那腌臜污秽之地苦苦挣扎求生,是辗转听闻父母幼妹因“犯上”之罪被赐死的噩耗......
直到那时,她才真正看清,在易贵春温婉柔顺的皮囊之下,包裹着的是何等阴鸷狠毒的心肠!
打从一开始,易贵春就从未将她们这些奴才当做平等的“人”。
水仙阖上眼帘,将眸底翻涌的、几乎要破体而出的刻骨恨意,死死摁入深渊。
她半低着头,细白的颈子露出恭顺的弧度。
“奴婢晓得了。”
易妃轻笑,“还自称什么奴婢,从今往后,你我真是一同伺候皇上的姐妹了,你若不嫌弃,可唤我一声姐姐。”
“奴婢不敢,”水仙立刻伏低身子,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坚定,“娘娘永远是奴婢的主子,奴婢此生所愿,唯娘娘之愿是从。”
易妃未再言语,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她垂眸,指尖漫不经心地抚过指上那冰冷坚硬、金丝缠绕的红宝护甲,缓缓启唇:
“按着宫规,答应身边该有两人伺候。本宫将身边得用的山茶拨给你,”她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水仙,“再让内务府送几个伶俐的过来,你自己挑一个合心意的使唤。”
山茶?
水仙闻声抬眸,看向原本站在易妃身旁伺候的山茶。
她与山茶,皆是三年前易贵春入宫时,从自家府邸带来的。
与水仙这个家生子不同,山茶是十年前买入府中的良家女。她祖上曾是某大族旁支,家道中落后,才被卖入易府为奴。
虽名为奴婢,户籍却仍是良民,骨子里总存着几分没落世家女的骄矜。
她向来对主子们巧言令色,对待水仙以及其他下人,均是眼高于顶,肆意欺凌。
上一世,水仙从未与山茶计较,不仅是易妃总是私下劝她包容山茶,更是水仙觉得山茶只是骄纵了些,骨子里应是不坏的。
谁承想,最后为她送来那索命白绫的,正是山茶!
山茶一边命人动手,一边在旁边欣赏着她的惨状,露出极为快意的笑容。
“水仙,你可知我恨极了你?身为贱藉却能有幸伺候皇上,而我无论对皇上如何暗示,皇上都待我仿若透明!”
“你不就是有这张魅惑人心的脸?今日我就要划烂了你的脸,让你即便重生投胎,也要丑若无盐,永世凄惨!”
冰冷刺骨的刀刃割在她的脸上,划开了她的皮肉。鲜血汩汩而下,染红了她的视线。即使重生,水仙仍然不会忘记,透过血幕她看到的,是山茶扭曲痛快的脸。听到的,是山茶诅咒她永世不得超生的尖锐的声音。
水仙看着山茶那张熟悉又令人作呕的脸,她面上浮起笑,笑意却未达眼底。
正好,新仇旧恨,她一并来算。
接下来,易妃将长信宫西配殿拨与水仙居住,并赏下答应的初封份例,便低声令其退下。
于是水仙便带了山茶回到西配殿。
山茶甫一踏进屋子,便抱着手臂站在门边,下巴微抬,全然没有主动干活的意思。
她心里憋着一股邪火:凭什么这个天生的贱骨头,一夜之间竟成了她要伺候的主子?她倒要看看,这个水仙敢不敢使唤她!
水仙仿佛没看见山茶的怠慢。
她走到桌边,提起白瓷茶壶,亲自倒了一杯水,双手捧给山茶:
“姐姐也喝点水歇歇。这屋子收拾不着急,待内务府送了人来再拾掇也不迟。”
山茶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殷勤弄得有些懵,狐疑地看着她。
水仙却笑得真诚无比,眼中甚至带着点依赖:
“姐姐是娘娘身边最得力的人,如今拨给了我,我真是又惶恐又欢喜。你我二人自府里就随侍小姐身旁,情分不比旁人,我忽然成了答应,若是行事有什么疏漏,还要请你多提点我点儿。”
这番话,尤其是那句娘娘身边最得力的人,极大地满足了山茶的虚荣心。
她接过水杯,脸色稍微缓和了些,但仍端着架子,哼了一声:
“你知道就好。娘娘让我来,就是怕你刚当上小主,得意忘形,失了规矩,给娘娘丢脸。”
“是是是,姐姐说得对!”水仙连连点头,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
她走到梳妆台前,打开易妃刚赏下的一个锦盒,里面是几件不算顶好但也不错的珠花、耳坠。
水仙拿起一对小巧的珍珠耳坠,转身走到山茶面前:“姐姐你看,这是娘娘刚赏的。我瞧着这对珍珠耳坠,小巧玲珑,最衬姐姐的肤色。”
山茶的眼睛瞬间亮了。
那对珍珠耳坠虽小,但光泽温润,一看就不是凡品!
水仙竟然要把娘娘赏的东西送给她?
这可是逾越!但......水仙自己愿意给的,娘娘又不在跟前......
她半推半就道:“这......这怎么好意思?这可是娘娘赏你的......”
“姐姐说这话就见外了!”水仙不由分说地将耳坠塞进山茶手里,亲热地拉着她的手:
“姐姐待我好,我自然也要待姐姐好。咱们姐妹之间,分什么彼此?姐姐快收下,改日戴上给我瞧瞧,必定好看!”
山茶捏着那对温润的珍珠耳坠,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分量,看着水仙那张满是讨好依赖的脸,心中那点被派来伺候“贱婢”的憋屈和不甘,瞬间被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和优越感取代了。
看,就算水仙成了答应又怎样?
在她山茶面前,还不是要低声下气地讨好?
易妃娘娘果然还是最看重她的!
派她来,就是来当这西配殿的半个主子的!
“那我就收下了。”山茶毫不客气地将耳坠揣进怀里,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看水仙的眼神也带上了几分孺子可教的意味。
“你放心,有我在,定不会让你吃亏。这屋子......待会儿我随便帮你归置归置便是。”
水仙脸上的笑容愈发甜美,眼底的寒冰却深不见底。
她太了解山茶了。那份刻在骨子里的、对家生子的鄙夷,那份因易妃纵容而膨胀的骄矜,是她最大的弱点。
易妃以为派山茶来是监视她、压制她?
呵,她偏要将山茶这捧“火”,烧得又旺又高,最好能燎原,把该烧的人都烧出来!
很快,水仙就等来了一个绝佳的、点燃这捧“火”的复仇之机……(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