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大雪纷飞。
四方街汪府门前,一道人影踏雪而出。
陈庆略一抱拳:“汪少爷留步。”
汪直含笑回礼:“陈兄放心。”
陈庆转身,身影没入风雪,径直朝汪记布庄方向行去。
一旁小厮凑近,低声嘀咕:“少爷,这位陈大爷…就喝了盏茶便走了?”
“莫要多问。”
汪直目光追随着那远去的身影,轻轻摇头,“做好本分,今日之事,不必声张。”
有些话,点到即止,彼此心照不宣。
他汪家根基尚浅,能得一位化劲高手如此“登门提点”,已是莫大的机缘。
........
表姐当年的恩情,陈庆从未忘记,此番造访汪府,便是为她日后谋一份安稳。
汪直是个聪明人。
有今日这番心照不宣的“提点”,只要自己尚在,料想汪直必会多加照拂。
风雪未歇,陈庆到了汪记布庄门前。
他抬手轻叩门环。
“吱呀——!”
门轴发出声响,一个约莫十三四岁、脸蛋冻得通红的小丫头探出头来。
“你找谁?”小丫头问道。
“劳烦通传一声,找杨惠娘。”陈庆道。
小丫头“哦”了一声,缩回头去,很快又探出来,“杨管事请您进去呢,在偏厅。”
她侧身让开一条道。
陈庆缓步走了进去。
“那年轻人是谁啊?小桃。”有妇人问道。
“不知道,是来找杨管事的。”小丫头回道。
“他不会就是杨管事表弟把?”旁边妇人打量了陈庆一眼道。
小桃顿时瞪大了双眼,眼中带着一丝好奇。
布庄内都知道,少东家提拔杨惠娘,并且对她十分客气,近来甚至是有些巴结,这一切的原因都是因为杨惠娘的表弟。
陈庆跨进门槛,空气弥漫着浆洗布料和染料混合的独特气味,比外面暖和些,却也带着湿冷。
他走向那间充当账房和休息用的小偏厅。
掀开厚厚的棉布帘子,一股暖意夹杂着淡淡的墨香和炭火气扑面而来。
杨惠娘正坐在一张旧书案后,低头核对账册,身上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襦裙,但外面罩了件干净的深蓝色细布棉坎肩,发髻也梳得比往日更齐整些,显露出管事的气度。
听到动静,她抬起头,见是陈庆,那双总是带着温柔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阿庆!”
她放下笔,连忙起身,脸上绽开真切的笑容,“快进来坐,外头冷坏了吧?”
她快步走到屋角的炭盆边,拿起火钳拨了拨盆里烧得通红的炭块,让暖意更盛几分。
“不用忙了,表姐。”
陈庆在炭盆旁的长凳上坐下,“我就是过来看看你。听说你升了管事,还没当面恭喜你。”
杨惠娘在他旁边坐下,有些不好意思地拢了拢鬓边的碎发:“嗐,不过是少东家抬举,也......也是托了你的福气。”
她声音低了些,“要不是你高中武秀才,汪家也不会.....”
“表姐。”
陈庆打断她,语气认真,“你能当管事,是因为你做事勤恳,为人可靠,是凭你自己的本事。汪家不过是顺势而为。”
杨惠娘心头一暖,知道怕自己多想,她笑了笑,不再纠结这个话题,转而问道:“舅妈还好吗?搬到新住处可还习惯?那地方我路过看过,离周院近,清净多了,比哑子湾强百倍。”
“都好,娘心里踏实多了。”
陈庆点点头,目光扫过偏厅角落堆着的布匹,问道:“当管事,是不是就不用自己下水捶布了?”
“嗯!”
杨惠娘用力点头,眼睛弯成了月牙,“现在主要是看账、安排活计、检查成色,偶尔指点下新来的丫头。王婆子……咳,前管事那些磋磨人的脏活累活,都免了。”
她语气里带着一种卸下重负的轻松,随即又有些感慨,“只是有时候看着小桃她们,年纪那么小就要泡在冷水里,又想起自己当初……”
窗外,寒风掠过屋檐,发出呜呜的声响。
“还记得小时候在老宅……”
杨惠娘看着跳跃的炭火,眼神有些飘远,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怀念的笑意,“有一回冬天,也是这么冷的天,爷爷那个宝贝烟锅子,被我偷偷拿去玩,结果磕在磨盘角上,壶嘴那儿瘪了一大块。”
陈庆也想起了那件事,“陈老爷子当时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满院子找‘罪魁祸首’。”
“可不是嘛!”
杨惠娘想起当时的情景,又好笑又有些后怕,“我吓坏了,躲在柴火垛后面不敢出来。那烟杆可是爷爷的心头肉,平日里摸都不让我们多摸一下。结果……”
她转头看向陈庆,眼中闪烁着感激和一丝促狭,“结果你这闷葫芦,一声不吭地就站出去,说是你拿的时候不小心摔的。”
那会儿他陈庆才多大?也就八九岁的样子,木讷寡言,却在那时候站了出来。
陈庆笑了笑,没说话。
“爷爷那顿打啊……”
杨惠娘想起陈庆当时挨打的样子,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心疼,“鸡毛掸子都抽断了两根。你愣是一声没哭,也没把我供出来。后来……后来还是大姑发现我袖子上沾了磨盘角的青苔,才猜到了……”
“都过去的事了。”陈庆道。
“可我一直记着呢,阿庆。”杨惠娘笑道。
陈庆道:“总不能看着你挨打。”
他的理由很简单。
而这句简单的话,却让杨惠娘的心头暖意更甚。
两人闲聊了一会,陈庆这才起身告辞,“表姐,我就不打扰你了。”
“那你回去慢些,得空的话可以来家里坐坐。”
“好。”
杨惠娘将陈庆送至布庄门外,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风雪中,这才转身回屋。
她回到案前,正待继续核对账册,目光却倏地一凝,只见摊开的账册页间,竟静静躺着一个素色荷包。
她心下一动,伸手拈起,入手竟是沉甸甸的。
疑惑地解开系带,往里一瞧,里面赫然躺着整整齐齐几锭银子,粗粗一数,竟有五十两之多。
.........
陈庆从布庄出来后,先是买了一些肉,这才向着家中走去。
他身上的衣服并不多,化劲已成,气血圆融,筋骨皮膜浑如一体,这点严寒,对他而言不过是拂面清风。
呼出的气息凝成一道笔直的白练,在冰冷的空气中久久不散。
临近哑子湾入口的老槐树下,一个瑟缩的身影吸引了陈庆的目光。
那人佝偻着背,裹着一件打满补丁、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破旧棉袄,头上扣着顶狗皮帽,帽檐压得很低,帽耳耷拉着,也遮不住冻得通红的耳朵。
他肩上挑着一副简陋的货担,担子两头是蒙着厚厚一层雪花的藤筐,里面依稀可见些针头线脑、劣质胭脂、粗盐块之类的杂货。
沉重的担子压得他肩膀倾斜,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跋涉,每一步都显得无比吃力。草鞋早已湿透,破洞处露出的脚趾冻得乌青。
风雪中,那人努力想看清前方的路,抬起一张被寒风和愁苦刻满纹路的脸。
四目相对。
陈庆的脚步顿住了,风雪似乎也在这一刻凝滞。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梁八斗。
只是如今,眼里的光早已熄灭,只剩下被生活重锤后的麻木、畏缩,以及猝然认出故人时,瞬间涌起的慌乱和卑微。
“阿.....陈大爷。”
梁八斗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颤抖。
他下意识地想挺直腰背,那沉重的货担却将他压得更弯。
他手忙脚乱地想放下担子,积雪太深,藤筐歪斜,里面的东西差点撒出来,他又慌忙去扶。
陈庆看着这一幕,快走几步上前,伸手稳稳扶住了那即将倾覆的货担。
“八斗哥,不必如此客气。”陈庆的声音平静。
梁八斗终于站稳,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着陈庆。
他嘴唇哆嗦着,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笑容里混杂着尴尬、还有卑微,“是陈爷,您.....您回来了?”
一声‘陈爷’,像一道无形的冰墙,瞬间横亘在两人之间。
陈庆沉默了一下,问道:“天寒地冻,怎么还出来走货?”
梁八斗搓着冻得开裂的手,哈着白气,眼神躲闪着不敢和陈庆对视,声音更是细弱蚊蝇,“没......没办法啊,陈爷。家里几张嘴等着,三爷他.......”
他顿了顿,喉头滚动,艰难地吞咽着苦涩,“.......犯了事,官被罢了,家也抄了。我这也着落了,只能回来,当个走街串巷的货郎,混口饭吃。”
他语无伦次,颠三倒四,仿佛要把心中积攒的委屈和辛酸都倒出来,却又在陈庆平静的目光下,感到无比窘迫,最终只能叹道,“哎,这世道,难啊,比当年在芦苇荡那会儿,更难熬了.......”
陈庆看着他眼中熄灭的光,看着那副压垮了他少年意气的货担,仿佛看到了这乱世泥潭里无数挣扎沉沦的影子。
命运,真是个冷酷的翻云覆雨手。
陈庆解下腰间的粗布拿出几两碎银,不由分说地塞进梁八斗那双满是裂口和老茧的手里。
入手沉甸甸的冰凉,让梁八斗浑身一颤。
“拿着,给家里添点厚实的冬衣柴炭。”
陈庆道:“天冷,路滑,早些回去。”
梁八斗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想说什么感谢的话,想推辞,想问问陈庆如今在何处高就……无数的话语堵在喉咙口。
最终化作眼眶里滚烫,他深深腰弯折地鞠了一躬,哽咽道:“谢.......谢陈爷大恩!谢陈爷.......”
陈庆没有再说话,只是微微颔首,转身,继续踏着风雪前行。
这雪,下得更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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