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脸上兴奋的红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骤然冷却的苍白。他高大的身躯微微一晃,缓缓地、沉重地坐回了龙椅。方才还炯炯有神的双眼,瞬间蒙上了一层深重的阴霾。
杨士奇、杨荣、杨溥……这三个名字,此刻像三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了他心底最隐秘、最不愿触碰的角落。他不由自主地,将这三人的身影,与另一组名字重叠在了一起——方孝孺、黄子澄、齐泰!
方孝孺,名声震天响,是建文最倚重的师傅,学问是顶好的,可……迂!太迂了!满口仁义道德,临事却优柔寡断,不通权变!若是让他去调度北征后方?朱元璋心底泛起一阵冰冷的嗤笑。
黄子澄,志气比天高,削藩削藩喊得震天响,可那削藩的方略……简直如同孩童嬉戏!纸上谈兵,志大才疏!若让他参赞军机?朱元璋仿佛看到千军万马因他一句蠢话而葬身沙场的惨景。
齐泰……或许有些小聪明,可格局太小,难当大任!
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和巨大的失落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朱元璋。他精心为标儿乃至孙子挑选的辅佐班底,他寄予厚望的东宫臣僚,在治国安邦、运筹帷幄、经天纬地的真正大才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不堪一击!
难道……难道他朱元璋呕心沥血,亲手为标儿铺设的康庄大道,挑选的“贤臣”,反而成了束缚标儿翅膀的枷锁?
让标儿只能看到那些符合“仁孝”标准的、循规蹈矩的“贤良”,却接触不到杨士奇这样从底层杀出的干才,杨荣这样能文能武的奇才,杨溥这样百折不挠的韧才?
而老四朱棣呢?靖难起兵,如同当年他朱元璋在乱世中白手起家!
在血与火的熔炉里,在生死存亡的考验中,没有父皇的“精心安排”,反而逼迫他不得不擦亮眼睛,去发掘、去笼络、去倚仗真正能帮他打下江山、坐稳江山的人!杨士奇、杨荣、杨溥……这“三杨”,就是他在残酷的丛林法则中淬炼出的真金!
“野生”的皇帝,无师自通,反而比他这个开国皇帝亲手培养的太子……更懂用人之道?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狠狠噬咬着朱元璋的心。他放在扶手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虬结。他捻着胡须的手指猛地用力,“啪”一声轻响,竟生生捻断了几根花白的胡须!
奉天殿前,方才因“三杨”功绩而起的赞叹早已消失无踪。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老皇帝身上散发出的那股阴郁、挫败、甚至带着一丝自我怀疑的气息,让阶下的徐达、冯胜等人都低下了头,连呼吸都小心翼翼。那些奋笔疾书的翰林,更是吓得手腕发抖,墨汁滴落污了纸张也浑然不觉。
阳光依旧明媚,却再也照不进朱元璋此刻冰冷幽暗的心底。他看着天幕上“三杨”那沉毅的身影,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激赏,有赞叹,但更多的,是那挥之不去的、如同深渊般的失落与苦涩。
天幕的金光如潮水般流淌,方才“三杨”辅政的煌煌功绩带来的震撼还未完全散去,新的字迹已带着更深沉的谋略气息铺陈开来。这一次,它指向了朝堂上另一股令人心悸的力量——军权!
【内阁之立,其功非止于分担君劳、避免权相。更深一层,在于以制度之力,消解了两大隐患!】
朱元璋浑浊而锐利的目光死死锁住天幕,呼吸都不自觉地放缓了。消解隐患?哪两大?他心头那根名为“权力平衡”的弦,瞬间绷紧到极致。
【其一,杜绝了文臣集团形成牢固派系,乃至诞生王莽式人物之可能】
“王莽……”朱元璋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眼中寒芒一闪。篡汉逆贼!这是他刻在骨子里的警惕!
天幕此言,如同给他喂了一颗定心丸。阁臣们位高却非世袭,今天得宠明日可能失势,相互盯着,像一群关在笼子里的猛虎,再凶也扑不出来篡位!他紧绷的下颌线条终于松弛了一丝,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好!这一条,解了他半生心病!
【其二,】天幕的字迹陡然加重,仿佛带着金戈铁马的铮鸣,【内阁制度之完善,辅以特定之军事布局,亦对开国勋贵、靖难功臣这两大勋贵集团所掌控的强大军权,形成了有效的制约与平衡!】
“制约军权?!”阶下,一直凝神屏息的冯胜、耿炳文、王弼等开国老帅,心头猛地一跳!他们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如同嗅到危险气息的猛兽。勋贵集团?说的不就是他们这些人吗?徐达的眉头也微微蹙起,眼神变得更加深邃。
天幕的画面随之变幻。三枚造型古朴、散发着森然寒气的青铜虎符虚影,如同三座沉默的山岳,在金色的背景中缓缓旋转、沉浮。每一枚虎符旁,都清晰地标注着持有者的名字与权柄:
【英国公张辅,靖难功臣张玉之子,历事四朝,掌中军都督府,节制京营精锐】
虎符纹路狰狞,似有千军万马奔腾其中。
【成国公朱能,靖难元勋,其子朱勇袭爵,掌京营三大营之核心——五军营】
虎符厚重如山,透着一股无坚不摧的煞气。
【定国公徐景昌,魏国公徐达之孙,徐增寿之子,掌神机营及部分京畿卫戍要地】
虎符线条流畅,隐隐有火器轰鸣之音。
“嘶——”奉天殿前,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朱元璋的眼睛,却在看到这三枚虎符及其归属的刹那,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他猛地从龙椅上站起,动作快得不像个老人,指着天幕,放声大笑,笑声洪亮,带着一种拨云见日般的畅快:
“妙!妙啊!哈哈哈!老四!好你个老四!这一手‘三虎镇京’!玩得漂亮!真他娘的漂亮!”
他兴奋地在御阶上来回踱步,语速极快,唾沫星子都飞溅出来:
“张玉的儿子!朱能的种!还有……徐天德你的好孙子!”朱元璋目光如电,扫过阶下神色各异的勋贵们,尤其是看到徐达那张复杂难言的脸时,笑意更浓,“看看!都是自己人!都是跟着老四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自己人!让他们掌着京城最硬的拳头,守着大明的命根子!忠心,没得说!”
他猛地站定,双手叉腰,声音斩钉截铁:
“可光忠心不够!还得防着他们抱成一团,成了尾大不掉的祸害!所以,老四把京畿这块肥肉,分成了三块!中军都督府、五军营、神机营外加卫戍要地!一人管一块,互相盯着,互相较着劲!谁想多吃一口,另外两家就能把他告到御前!谁想搞点小动作,另外两家的眼睛就跟刀子似的盯着!”
朱元璋越说越兴奋,仿佛这精妙的设计是他亲手完成的一般:
“这就叫‘勋贵制勋贵’!有这三根定海神针互相别着苗头杵在京城,再配上那帮子能掐会算、盯着钱粮兵马的文臣阁老(内阁)……”
“嘿嘿!就算皇帝是个穿开裆裤的奶娃娃,只要不是天塌地陷,这江山,它就翻不了!东汉那些外戚领着自家私兵就能冲进皇宫废立天子的腌臜事,魏晋那些世家门阀拥兵自重、把皇帝当傀儡的糟烂局面,想在大明上演?门儿都没有!”
他这番直白又带着血腥气的剖析,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一个勋贵的心头。
冯胜、耿炳文等人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看着天幕上那三枚代表无上荣耀却也暗含枷锁的虎符,心中滋味难明。兴奋?有一点,毕竟家族荣耀延续。
忌惮?更多!这互相盯着、互相制约的格局,让他们这些习惯了在战场上快意恩仇的老杀才,感到一种无形的束缚和憋闷。冯胜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佩刀,心里直犯嘀咕:这他娘的,以后带兵,岂不是还得防着“自己人”背后捅刀子?
徐达则低垂着眼睑,盯着自己脚下的金砖。定国公……是自己的孙子徐景昌。荣耀是荣耀,可这“互相制衡”四个字,像一根无形的绳索,套在了徐家未来的脖颈上。
永乐大帝……真是把帝王心术玩到了骨子里!他心中暗叹,既有对家族未来的隐忧,也有一丝对朱棣手段的叹服。
整个奉天殿前的气氛,因朱元璋的“三虎镇京”论和勋贵们复杂的反应,变得微妙而紧绷。勋贵们既为子孙后代能执掌如此重权而隐隐自豪,又为这权力被套上的枷锁而感到一丝寒意。
就在这复杂的情绪如同暗流般涌动之际,天幕的最后一行字迹,如同一条淬了剧毒、无声无息滑入水中的毒蛇,悄然浮现:
【然,自永乐至宣德,内阁权柄日隆,文臣势力渐长。朝廷中枢,恐北宋文官独揽大权、压制武备、致令国势颓弱之覆辙重演,遂……】
字迹在这里,诡异地停顿了一瞬,仿佛在积蓄着某种令人心悸的力量。
所有人的心,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停顿猛地揪紧!朱元璋脸上的兴奋笑容僵住了,勋贵们复杂的思绪被打断,连那些埋头记录的翰林都忍不住抬起了头,屏息凝神。
紧接着,最后几个带着冰冷金属质感的金色大字,如同铡刀般狠狠劈落:
【另一股政治势力,亦借此制衡之机,悄然崛起,其势日炽……】
字迹到此,戛然而止!
天幕的光芒,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瞬间掐灭的烛火,“唰”地一下彻底黯淡、消失!只留下那“其势日炽……”四个字残留的、如同鬼火般的微弱光痕,以及一个巨大得令人窒息的、充满不祥意味的省略号,悬在洪武十三年的夜空之上!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奉天殿前广场,仿佛时间被冻结。风停了,旗不扬,连虫鸣都消失了。只有一片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勋贵们铠甲下因为紧绷而发出的细微金属摩擦声。
朱元璋脸上那畅快淋漓的笑容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铁青的僵硬。他保持着刚才指点江山、意气风发的姿势,手指还指着已经空无一物的天空,但手臂却微微颤抖起来。那双浑浊却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死死盯着天幕消失的地方,瞳孔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
“另……另一股势力?”朱元璋干涩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像砂纸摩擦过木头,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近乎恐惧的颤抖,“借……制衡之机……崛起?”
他脑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是宗室亲王不满?是地方豪强坐大?是那些被压制下去的元朝旧势力死灰复燃?还是……某个他此刻最不愿意深想、却又如同跗骨之蛆般缠绕在他帝王心术最深处的阴影?(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