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以北的邙山,自汉代开始就是帝王将相默认的陵寝之地。在这里随便挖几铲子,都有可能挖到某个朝代某个王侯的墓葬。
大概是生前太过嚣张,做了很多缺德事,担心死后被人掘坟。所以司马懿和司马师的陵墓规模极小,甚至不如一些汉代王侯。
狭小的墓园,简单的土堆,连唐代时王侯贵族常见的墓室都没有,司马师父子可以说安葬得非常朴素。
令人感觉意外的是,司马师的陵墓,居然已经杂草丛生,打理得很草率。反倒是司马懿的陵墓被人打扫得很干净。
这些小九九,真是令人浮想联翩。
石守信在心中吐槽了司马昭一番,大概理解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事情了。
这位大将军,为了巩固权势,真是事无巨细,有什么就要捞什么。故意不打理司马师的陵墓,也是希望世人忘却他们兄弟之间,其实还隔着一层嫡系传承之争!
没有封王,权力传承始终都是缺了一层正统性。大将军的职务是曹魏任命的,司马昭如何将其传给自己的世子司马炎?
而不是过继到司马师名下的司马攸?
司马昭曾经多番表示,他掌权只是权宜之计,将来一定把权力还给他兄长那一脉!话语犹在耳畔,只是当事人现在估计已经忘了这一茬。
所以,对于司马昭来说,篡位这件事表面上看起来不急,实际上却已经是火烧眉毛了。
石守信再次确认司马昭伐蜀之心异常坚定,即便是有三成把握他也会去试试!
羊徽瑜让女仆取来笔墨,直接在司马师陵墓旁边的一块平坦大石上写祭文。
笔走龙蛇!字迹娟秀!
看着看着,石守信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怪异的错觉。
这位“司马夫人”的祭文,只字不提她是多么怀念先夫,也不说他们过往是多么恩爱,而是执笔如刀,详细把司马师干过的“丰功伟绩”写了下来。
什么大义灭亲杀原配,什么为家族“牺牲小我”放弃婚姻爱情,什么讨伐淮南“叛军”,屠戮同情曹氏的“逆党”等等。
以司马家成员的视角看,这肯定都是功业。但在外人看来,这不是功业,这是司马师忘恩负义,倒行逆施的“罪证”!
一旁的羊祜也是看得面色微变,刚想上前阻止羊徽瑜,却又停住了脚步。
罢了,阿姊想发泄,就让她发泄吧。反正司马昭也不会管。
这些年,自家的姐姐太苦了。她的人生,别的味道都淡得几乎闻不到,唯独一个苦字,无法磨灭。甚至不相干的外人,都能远远的从她身上闻到苦味。
知道了不能说,想要了必须忍,被人指责还不能还嘴。
谁又知道她心里过得有多苦呢?
羊祜在一旁轻叹一声,静静看着羊徽瑜写祭文,什么也没说。
一篇祭文写完,羊徽瑜像是松了口气一样,脸上露出干坏事得逞的笑容,带着一丝顽皮,以及不易察觉的腹黑。
石守信看到这荒诞的一幕,他甚至觉得对方身躯里面装着的,并不是一个老成持重的世家寡妇,而是一个八九岁的顽皮小女孩。
然后有一天这女孩收拾了经常对她狂吠的恶犬,躲在自家院子里,对着那恶犬略略略的做鬼脸。
司马师夫妻的感情一定特别不好!堪比仇寇!
石守信在心中暗笑司马师不懂怜香惜玉,这位“司马夫人”风华绝代一点都不显老,年轻时只怕能迷死人。
“我想和先夫说说话,你们去那边凉亭坐一坐吧。”
羊徽瑜指了指不远处供扫墓之人休息的凉亭说道。羊祜对石守信使了个眼色,二人对羊徽瑜行了一礼随即告退。
周遭无人之时,羊徽瑜缓缓走到墓碑跟前,一只手轻轻的在墓碑上抚摸着。
“夏侯徽(司马师原配夫人)被你毒杀之前,她早就料到会有那么一天,她跟我提过,只是不相信你真的会这么做。她太傻了,也可能是你之前太会装了。
你真是够狠,她给你生了五个女儿,你说杀就杀,倒是一点都不含糊啊!”
羊徽瑜在墓碑前踱步,就像是在跟一个人说话一样。
“这件事不仅我知道,而且王元姬(司马昭夫人,与司马昭感情极好)也知道,她母亲羊氏就是我家的族人,我们一直都很亲近,她没嫁给司马昭以前我们关系就很好。
我嫁给你以后,有次王元姬提醒我说,你心狠手辣,冷漠无情,比那毒蛇还可怕,让我一定小心,谨言慎行。
其实吧,我一直觉得大将军虽然名声很差,但论到狠心,他给你提鞋都不配。”
羊徽瑜语气淡漠,完全不像是在和自己的夫君说话。
“我啊,这辈子就毁在你手里了,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你以为你死了,我就会原谅你么?不可能的,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我今天来呢,也不是因为想跟你抱怨,只不过是想告诉你一件事罢了。”
这话语气中带着怨毒,羊徽瑜把头凑到墓碑跟前,压低声音,笑语盈盈继续说道:
“告诉你一个秘密!那天晚上我真是飘到云上要成仙了!好快活啊,特别是能够羞辱你,让我兴奋得颤抖。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司马师,你这个伪君子!刽子手!
你知道吗,那时候我完全可以反抗,但是我没有,我选择躺下来享受,只恨春宵太短啊。
你明白吗,你那个顾全大局,在别人眼中贤良淑德的正室夫人,在野汉子的床上是多么的下流风骚!她现在依旧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丝毫不后悔!
你生气吗?你想晚上化作厉鬼来找我报仇吗?那你就来呀!
只要你敢来,那些被你屠戮的冤魂,都会站在我身后,他们有一大笔账要跟你算!
我!等!着!你!”
羊徽瑜疯狂的大笑着,咒骂着,笑得手舞足蹈,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只是无论怎么发泄,都无法抹掉她心中的愤恨,但多少可以让她体验一下大仇得报的快感。
在司马师坟头蹦迪了一番,羊徽瑜收拾好了心情,掏出手绢擦了擦脸颊的泪水。
她脸上的疯癫消失不见,又恢复了端庄秀丽,一副高贵清冷的模样,看上去威严不可侵犯。
远处的羊祜和石守信没有心情说话,只是看着羊徽瑜跟发神经一样在司马师坟前念念叨叨个没完。
“羊公,令姐可能是伤心过度,是不是在洛阳城内找医官看一下比较好呢?”
石守信面色为难建议道,他是外人本不该开口,只是觉得这位“司马夫人”的精神状态实在是有些不太好。
简单说就是有点像是精神病人。
“呃,那个倒是不必,我们过去看看吧。”
羊祜苦笑道,很多事情,他不可能和石守信说。如果不知道那些不堪启齿的往事,自然是不能理解羊徽瑜为什么会这般疯癫。
二人走上前来,羊徽瑜没有看羊祜,而是目光在石守信身上打量了一圈。
看得某人心里发毛。
“石敢当,我可记得你呀,你不就是当初护卫在天子车驾旁的那位执剑人么?”
羊徽瑜语气冷漠问道,话语中的恶意几乎不加掩饰。
羊祜面色大变,心中咯噔一声暗叫不好。
姐姐羊徽瑜深恨司马师,但她对司马昭却没有什么恨意。恰恰相反,羊徽瑜对这些年司马昭暗中的照拂,是有所感激的。
羊徽瑜的养子便是司马昭的次子司马攸,也是王元姬的孩子。
石守信当年可是把司马昭骂惨了的!
“正是鄙人,夫人见笑了。”
石守信行了个揖礼说道,心中忐忑不安。他当然知道面前这位“司马夫人”,应该跟司马昭的关系很不错。
而自己当初干的那件事,说白了,就是打脸司马昭。
他还得谢谢司马昭不杀之恩呢!
“叔子,你到那边等着,有些往事我想问问这位石敢当。”
羊徽瑜板着脸说道,面色有些阴沉。
羊祜想推拒,毕竟石守信是他朋友,今日也是放下公务来这里帮忙的,不该让朋友出这个丑。
可是石守信却是对他摇了摇头。
“那阿姊长话短说,敢当还要去河东公干,今日就要出发。”
羊祜提醒了一句,随即退到远处,并将目光偏移开。
等羊祜退远了以后,羊徽瑜指了指司马师的墓碑,看着石守信的眼睛询问道:“这个人,你是怎么看的?”
她一边问,一边悄悄打量着石守信那挺拔的身躯,心中在窃喜欢腾,却是一点都不表露在脸上。
哈?这,这要怎么说?这可是你丈夫啊!
石守信万万没想到,羊徽瑜居然问这个问题。
不过好在石守信只是不明白为什么羊徽瑜会这么问,却并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刚想开口,羊徽瑜却厉声提醒道:“举头三尺有神明!你想清楚再说!莫要说些漂亮话敷衍我!”
你到底怎么回事?
羊徽瑜突然间的自我,让石守信感觉莫名其妙,不过他终究还是担忧羊徽瑜会对自己不利。
石守信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了,而是有爱自己的老婆,还有一双儿女。羊徽瑜这个身份,只要稍稍打压一下自己,就能形成连锁反应。
到时候还不知道会有多少麻烦,跟一个女人搞什么意气之争嘛,完全没有必要。
他斟酌片刻,揣摩了一下羊徽瑜前前后后的各种表现,于是壮着胆子说道:
“世间最毒者莫为蛊。
何为蛊?皿中有虫,是为蛊。
在这天圆地方的小世界里,各种毒虫毒蛇只能以彼此为食,大的吃小的,毒的吃嫩的,强的吃弱的。
最后得一胜者,即为蛊。
集百家之长,也兼具百家之毒,最是狠厉无比。
夫人问石某,觉得司马师这个人如何,石某只能说他就是活在人间的蛊。
他最狠,最毒,手腕也最厉害,最是冷酷无情,不择手段,做事没有底线。
大将军现在能掌权,实在是因为司马师过于逆天,上天只能收了他。天若不收,永远轮不到大将军说话。
石某也不知道夫人当年感受如何,或者有自己的想法吧。只是人死债消,在司马师坟前说这些颇为冒犯,这不过是石某的一家之戏言,夫人随意听听就好。”
石守信慢悠悠的评价道,他觉得自己点评得还算公正,虽然司马家的人听不进去就是了。
羊徽瑜没说话,甚至不苟言笑,现场气氛变得凝重起来。
“唉!”
一声长叹,羊徽瑜一只手抚摸着墓碑叹息道:“听到别人怎么评价你了么?你这一生坏事做绝,现在又落到什么好了呢?”
难得有人说公道话,羊徽瑜看了石守信一眼,对他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其实,在那件风流事没有发生之前,她心中虽然有恨,但只是秉持着一种不想折腾的心态。
改嫁,不可能,也没人敢接盘。
找面首,她丢不起这个人,同样没人敢上她。
向外人揭发司马师的丑陋行径,不仅没必要,而且还很危险。
羊徽瑜把养子司马攸当做自己的亲儿子看待,选择性的淡忘那些事。让时间慢慢冲淡恨意,让自己这一生“功德圆满”。
羊徽瑜一直在演戏,多年后已经不知道自己的言行究竟是本心,还是伪装的面具。既然已经演了这么久,不如一直演下去吧。
过去羊徽瑜就是这么想的。
结果,那一夜,她直接被眼前这个男人破功了。
即便是自欺欺人,那些事情也都发生了。
她无法欺骗自己,很多感觉都是真率的,直接的,必须要去面对的!
再也没有什么所谓的功德,只有一个食髓知味的老处女,体会到男女之事的妙处。她再也不是什么神圣的世家贵妇人,不是什么司马师的遗孀,而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
一个可怜人。
于是积累了这么多年的恨意,再也压制不住,从身体里喷涌而出,让她失态,让她癫狂。
羊徽瑜从腰间摸出一块奶白色的羊脂玉佩,递给石守信道:“伴驾天子赴死,乃是为国尽忠,怎能没有赏赐,这块玉赏给你了。”
石守信不想接,羊徽瑜嗔怒道:“此乃当年陪嫁之物,随我贴身温养多年。你若是不收,我真的生气了!”
此刻,她脸上竟然有几分小女儿家的姿态。
石守信只好将这块玉佩贴身放好,揖手行了一礼。他完全不明白羊祜的姐姐为什么对自己这样看重,要说这女人看上自己……他还没那么自恋。
见石守信收了,羊徽瑜这才转怒为喜。她故作平静的说道:“此事不可对他人提起,包括叔子!”
“请夫人放心。”
石守信立刻拍胸脯保证,可谓是信誓旦旦。
“你以后可以叫我徽瑜,或者叫瑜娘子也行。
绝对不可以叫我夫人,我以后不想听到这两个字!无论是什么场合!”
羊徽瑜非常严肃的告诫道。
石守信点点头,心中暗道:这位羊家女大概是恨透了司马师,要不然真干不出这样的事情来。
很快,羊祜便从远处走了过来,他并未看清羊徽瑜赠送陪嫁玉佩,但能感觉得出来,自家阿姊和石守信之间气氛有点不太对劲。
有种莫名的……紧张感。
“你去河东吧,这里不需要你了。”
羊徽瑜很是冷漠的对石守信吩咐道,待他离开后,这位司马师的继室夫人便跟羊祜上了马车,并未与石守信同路。
羊祜憋了很久,最终还是小心翼翼的问道:“阿姊以为石守信此人如何?”
“无所谓,并不在意此人怎么样。”
羊徽瑜口是心非的说道,心里却是琢磨着以后该怎么跟石守信多接触一下。(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